第56章
白衣人帶離邵霄淩後,整個祭壇都寂靜暗淡了下來。
洛南栀垂眸,平靜地在祭壇旁跪下,長發柔順散落一地。
顧蘇枋:“大都督倒也不必一副委屈狀。”
“殊不見本王适才也是誠意滿滿,才會在洛州侯面前……竭力幫你隐瞞‘那個秘密’。”
月下,一片寂靜。
洛南栀緩緩擡眼,鳳目終于不再寂靜無波,而是分明透出毫不掩飾的血色殺意,幾近将面前南越王千刀萬剮。
顧蘇枋見狀,卻只是笑:“何以兇神惡煞?你我心知肚明,彼此都是沾滿污泥肮髒、再也無法回頭之人,同舟共濟,不是理所當然?”
“大都督也該……多往好處想才是。”
他湊上去,漂亮的唇勾起,輕聲道:“如此這般收場,你從此在至愛親朋心中,便永遠是那明月皎皎、纖塵不染。”
“一切過往不堪,自此掩入塵土,再也不必提心吊膽有朝一日被人堪破、衆叛親離。”
洛南栀閉目不言。
半晌。
“南越王賭咒發誓,此生絕不傷害霄淩,還望不要違背誓言。”
顧蘇枋又笑了,擡起右手在祭壇上撫摸了一下。
只見那祭壇上暗紅色的火頃刻便有如活物一般,開始循着他的手向上爬。片刻以後,掌心燃着的火光明滅映着他那張明暗不定的俊美臉龐。随即,一顆暗淡的月光色珠子,緩緩出現在火光之中。
無數血光如同枝蔓,從祭壇血色眼延伸而下,沿着地面攀爬,逐漸覆上洛南栀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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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南栀無言等着預想中的疼痛。
卻偏偏餘光一閃,隐隐看見似乎暗黑虛空中的另一個方向,還有幾道人影。
皺眉仔細望去,才發現不遠處的虛空裏,确實還默然立着有幾名白袍人,一行人押着一個跟他同樣周身被藤蔓狀血色火光包裹的男人。
那人臉色蒼白,雖被折磨得有些形銷骨立,仍能看得出俊逸的輪廓。
竟是被秘密扣押南越一月有餘的烏恒侯衛留夷!
不及洛南栀多想,就見顧蘇枋手中火光開始閃耀沸騰,月光珠不斷微明,連帶周身一身暗金色的華服都被升騰的氣流引得飄散在空中。
衛留夷身下火蔓瞬間被催動,龍蛇盤舞一般,轉眼就荊棘游走遍其全身。衛留夷悶哼,瞬間血色全無,随即那火光更将他一力托起,從他身上席卷而出一些似是月色流螢般的光華,随即就将他棄如敝履,然後那火光徑自飛舞旋轉,帶着從他身上采下的月色熒光團團飛向顧蘇枋,蝶舞一般旋轉着彙聚到南越王手中那只月光珠上。
珠子原本只有暗淡的微光。
卻在吸收了流螢以後,肉眼可見清透了幾分。
可顧蘇枋卻狠狠皺了眉,似乎對這個結果十分不滿,随即又被逗樂了。
“這算什麽?”
他的眼中,滿是高傲與鄙夷:“還以為他對你有多真心,結果竟只有這麽點‘月華’,可見他多半,根本就沒真心愛過你啊?”
衛留夷咬牙,臉色慘白。
“不過,倒也不怪。”顧蘇枋繼續道。
“畢竟他,是在‘阿菟’以後才遇到的你。真心已用掉了,餘下的月華自然也所剩不多。”
阿菟。
誰是阿菟?
這個名字,洛南栀從未聽聽過。可顧蘇枋言下之意,好像他似與阿寒關系匪淺——而他提及此人時狹長眸子裏的波動,與那一絲分明壓抑暗湧的情緒,亦是難以言說。
洛南栀旋即又看向衛留夷。
不知衛留夷是否認得此人,只見他一副咬牙受挫不甘狀,惡恨恨瞪着南越王。
顧蘇枋指腹敲擊着祭壇,再度催動陣法。
這回終于輪到洛南栀周身的藤蔓,也燃起了一抹血紅。
藤蔓爬遍全身,并不是想象中的劇痛,卻更像兜頭一盆冰水的刺骨冰寒。洛南栀咬牙捱過,火光同樣從他身上帶下了許多月色的流螢,等他被放開時,整個人也是冷汗涔涔、劇烈喘息,像被抽幹了全部力氣。
那螢火同樣蝶舞,向顧蘇枋手中月光珠彙聚而去。
卻與衛留夷只是少許點亮不同,洛南栀身上的光華注入月光珠後,那珠子卻是瞬間被徹底活過來一般,煥然一新,璀璨奪目。甚至整個兒流光溢彩地轉動起來。
顧蘇枋挑眉:“哈?”
他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又似有深意地多看了洛南栀幾眼,低笑:“真不愧是名揚天下的洛州大都督。”
“數月區區相識,瞧你身上的這些月華……”
“早知如此,我何必費事去抓別人。”
“呵,竟能哄得阿寒這般喜愛你。只怕他過去的那些舊情人見了,全部都要自慚形穢得去撞牆死了。”
……
吸滿了力量的月光珠,光芒逐漸籠暈。
從南越王手中擴散開來,白暈落入幾人腳下深不見底的萬丈虛空,一點點幻化成了一片巨大暗沉的寬闊水域。
水面波光淡淡,像一面映着月影的明鏡。
鏡中,也緩緩倒映出隐隐約約的城池樓閣之景。衛留夷愣愣盯着眼前一切,似是不能相信眼前種種詭異之事。等片刻回過神來後,又狠狠咬牙掙紮了幾下,身子卻依舊被藤蔓死死綁着。
而另一邊,洛南栀卻已被顧蘇枋禮遇有加地松了綁。
被松綁後的洛南栀,盯着湖面的神情,也是和衛留夷有些差不多的迷惑茫然。水中景致越發清晰真實,有種要将人吸進去一般的魔怔,他一時情不自禁,竟指尖伸出,想要觸摸一下水面亦真亦幻的漣漪。
“噓,別亂碰。”
顧蘇枋阻止了他。唇角勾着,眼裏絲毫沒有一絲笑意。
鏡中亦是淡淡月色的星空,那是一座燈火通明的城。
城門是紅色的九重宮闕,天子城廓的建築。而城外不遠處,一座風蝕的、石頭堆砌的古代巨塔孤傲聳立。長河從大地盡頭蜿蜒而至,緩緩盤繞在在巨塔與宮闕之間。古塔就這麽傲視着平原山河,靜靜守着旁邊的天子之城。
洛南栀:“這莫非是……古祭塔?”
東澤、西涼、南越、北幽四地,分別各有一座千年前遺留的古神殿。而天子華都城外,則有一座萬丈之高的中央古祭塔。
多年來,祭塔由華都天雍宮神殿的司祭們供奉香火,塔下守衛森嚴,塔上更有結界,聽聞只有天子或最高大司祭能夠進入。
古塔之頂,是一座同樣歷經風雨、亂石嶙峋鑄就的古祭壇。
星夜與月光靜靜映襯着壇上巨大的五芒星陣,只見陣中端坐一紫衣人,在夜風之中衣領飒飒,被那古塔被襯得如同沙礫般渺小。
而他卻并非天子,也非這一代大司祭。
那兩人應該皆是青年,此人的年紀卻分明要大一些,看起來至少有四十多了,長發略微花白、神色陰鸷憔悴,赤金抹額裝飾的眉心之處更有深深的紋路。
如此,雖從面容冷峻滄桑上依稀仍能看出此人過去年少時的俊美逼人。但從那雙如鷹隼般犀利的黑瞳中,更能看到多年的執拗仇怨、飽經風霜。
他的紫衣華貴,分明富貴已極,洛南栀沉吟,已猜到此人身份。
“……是國師?”
顧蘇枋:“不錯,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天子國師,姜郁時。”
……
國師姜郁時來歷不詳。
無人知他究竟何時已在華都,又因何突然成了天子恩師。仿佛憑空出現一般,卻深得天子重用。
收北幽,打西涼。一己之力重振天威,短短數年将毫無威信搖搖傾頹的華都一派扶回正軌。
在西涼燕王橫空之後,此人是第二個被民間話本用了“所向披靡”之詞的人。
但與燕王不同,西涼鐵騎雖有兇殘之名,但所過之處多是抓人而不殺。可國師姜氏過境之處,卻是每每寸草無存,家宅空蕩、一個活口的痕跡都遍尋不到。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漸漸的,江湖就有了傳聞,言之鑿鑿說那國師會邪術、借陰兵,異常陰森恐怖。而失蹤的百姓則都是被陰兵勾魂,直接入了地府。
傳言離奇,未必做得真。
但至少此刻,從水鏡之中,衆人能清晰看到就在那國師姜郁時閉目打坐的對面,碩大暗紫閃着血光的五芒星陣之上,數個天動儀、火動儀等奇巧的機星之盤,正在緩緩轉動。
那些機星正中,有一顆與顧蘇枋手中之物差不多的月光珠,也在淡淡發光。
光影投射在一顆淺紫晶球上。
而那晶球也有如他們腳下的水鏡一般,內裏緩緩出現了人影。
如此,同一時刻。他們正在通過水鏡明目張膽地偷窺國師,而國師也在晶球之中,洞悉監視着另一處地界的異動。
水晶球內,是戰火紛飛的西涼王都獅虎城。
火把烈烈宣明,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晝一般。
城樓之下,西涼騎兵面對源源不斷、身負重甲又幾乎打不死的黑衣屍兵,依舊在浴血奮戰。副将雲臨渾身血污、好容易喘息狼狽地策馬沖出包圍。
“燕王殿下,援軍若再不到,王都只怕即将失守!”
可他說出這話時,又不禁問自己——縱然援軍此刻已到,又能頃刻扭轉乾坤麽?
這群黑甲騎士,他們不知痛、不知疲憊,就算僅剩殘肢斷臂仍舊可以不要命沖鋒厮殺。除非硬生生砍下頭顱,否則根本不會墜馬。
周身重甲,本就難以砍斷,加之那戴獠牙面具手持血玺的頭領周身還始終缭繞着無盡黑煙。
黑煙一旦落地,又會幻化成新的甲士。燕王為阻他生生不息,一路都在盯着他追逐砍殺。
月光冷厲,照在燕王刀鋒森寒的卯辰戟上。
那戟明明已經重重砸在黑甲騎士手腕,力量萬鈞,甚至将手腕砸得變形。可依舊沒用,那人身邊黑煙又變換出更多甲士,一時将燕王纏在其中、不得脫身。
如此,縱然西涼将士再如何骁勇,也全部陷入苦戰。
這邊将士不斷受傷力竭,那邊黑甲兵卻越來越多,如此只怕趙将軍、師将軍趕來援救,也根本無濟于事。
“……”
鏡中,華都古祭塔陣法森森、西涼城下鬼兵駭然。
若非親眼所見,怎會讓人相信世上真的存在這類詭異之物?
鏡外,黑暗之中一片死寂。
顧蘇枋面色不變,似乎早對鏡中驚世駭俗了然于胸、司空見慣。衛留夷卻早已腦中卻一片混亂,此刻只覺得胸口氣悶,喘不過來,有很多問題想問,卻又無從開口。
洛南栀:“越王殿下,南栀修行清心咒多年,曾聽聞千年之前大夏‘法術’盛行。哪怕是尋常凡人,都能或多或少習得一些簡單法術。”
“可後來術能沒落。傳到如今,唯有皇族與四大親王血統的後裔裏,偶能數十年裏出一兩個可修法術之才。”
“然而,聽聞術能雖大多失傳,一些上古法陣……若條件得宜,仍能啓動。”
“……”
顧蘇枋:“想要啓動法陣,或是喚陣之人本身懷有極高術能,如若不然,則一定需持有千年聖物天玺加持才可。”
“天玺開光以後,施法者可用其大開諸天陣法。縱橫生殺、為所欲為。”
“那國師姜郁時之所以能在短短數年異軍突起,就是因為,他手中如今握有兩塊天玺。”
“東澤的風玺,與西涼的水玺。”
“他以水玺結陣喚起未腐之死人屍身充作陰兵,而風玺結陣依托四大神殿傳送千裏之處。兩陣搭配,威力倍增,是故百戰百勝、所向披靡。”
“我本欲破姜郁時邪陣。”
“但可惜,手中多年,也僅有一枚未能開光的南越火玺。早年遺失的北幽土玺,更是數年遍尋不得。”
“……”
“直到機緣巧合,忽然發現所尋之物,竟……近在眼前。”
月色之下,洛南栀聞言,臉色陡然陰郁慘白。
“告訴我,”顧蘇枋再度湊近他,輕聲道,“洛南栀,你是如何做到死而複生,還能與北幽土玺融為一體的?”
“……”
月華無盡,皎皎無言,照徹黑夜。
“我,”洛南栀道,“我那時,也不過只是向月神……誠心祈禱。”
祈禱想要活下去,想要回到洛州,哪怕只有最後一面也好。
可是,到底該怎麽回去。
清心咒沖破第十層,割舍了所有情感成了沒有心的怪物,才好容易殺出重圍。
可一路狂奔,還是始終甩不開源源不斷的追兵,最終一身重傷被逼到了懸崖盡頭。
前有追兵,後有渺渺茫茫、月下吞人不見骨的大澤,空氣異常陰冷。
冷得身上的傷口,都沒了知覺。
他只能拼盡最後的力氣,在崖上與源源不斷的追兵厮殺,最終力竭落入水中,被泥沙拖拽如深不見底淵口。
最後的瞬間,一片幽冷之中,仰面看着照在水面上那一片朦胧的月光。
他真的再回不去了,但好容易繁華富庶洛州要怎麽辦,安居的百姓要怎麽辦,霄淩孤零零一個人要怎麽辦?
已經用盡了一切辦法,為什麽還是回不去。
想再回去一次,哪怕已是一副枯骨,哪怕剝奪他餘生的福祉。哪怕只有一兩面,至少要将那些畢生所珍重的,托付給可靠之人,他才可以安心走開。
如果這世上有神明。
不論什麽代價,魂魄、來生,哪怕生生世世,都可以舍棄。
他都願意。
不論付出什麽代價。
……
那一夜,月神聽見了他的願望。
水鏡之中,再度有了異動。
華都古祭塔有人闖入,那人長跑廣袖一身明黃,十分年輕,頭戴冠盛珠簾。
顧蘇枋等人都認得他,雖然多年不見,但大夏天子晏子夕與當年的模樣并無太多分別。
他沖進來,直沖到祭壇法陣中央邊,鏡外衆人循着他的目光,這才看清那座火動儀星機中央本該是法陣中心正對的地方,竟不是西涼,卻是一方南越的沙盤圖。
一時仿佛巨石落湖,激起千層驚浪。
洛南栀與衛留夷皆大驚失色,雙雙看向顧蘇枋。
南越王依舊是那副早已知曉波瀾不興的模樣。
晏子夕:“義父,為何騙要我?”
“明明之前您與衆愛卿商量好的,此番出兵是為踏平西涼、一雪前恥。可為何陣法所指卻皆是南越地界??”
水鏡內,國師涼薄地笑了笑,好整以暇,反問天子:“先收南越,又有何不可?”
“一統天下,早些晚些,終究遲早也是要打的。”
“可是義父!縱觀天下九州,如今僅剩的黎民安居之地,也就只剩南越那一方淨土了。雖其此次疑似抗旨不出,但始終歷年皇奉一直都有,也不曾有過叛亂之實。若派大軍過去,南越頃刻必将血流成河,百姓何辜?”
國師噗嗤笑了一聲,分明是無情的嘲笑。
絲毫沒給天子顏面。
而他手邊的水晶之內,此刻西涼王都獅虎城已被攻破。
黑甲騎兵傾巢而入如進無人之境,眼見着西涼已是王都淪喪、兵敗山倒的絕境,誰知就在大軍進城後不久,城內四處突然火光沖天!
那火勢洶湧,借着夜晚大風,頃刻裏三層外三層切斷了城內各處出城的通道。也是此刻,晶球邊的天子愕然只見,西涼王城內雖萬家燈火都還燃者,但皆是死一樣的寂靜——
百姓根本不在城中。
而房屋街道,滿是油潑以後的易燃之物。
火光很快越燃越烈、遮天蔽日,将漆黑的天空照得一片暗紅。王城不遠的一座山坡上,燕王帶着衆多王城百姓,已與趕來的趙紅藥的虎豹騎成功彙合。
百姓臉上,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也有人因痛失家財而大哭不已,趙紅藥忙着安慰:“至少人還在。”
燕王今日一張黑白的貓繪臉,身後披風給燒沒了,白毛也連帶着被燒焦了許多,看起來多少有點狼狽。
但心情目測倒是不錯。
“比起斬首,果然将屍身燒成灰,要來得幹淨得多。”
聽他喃喃,趙紅藥路過順口接話:“引君入甕、關門燒烤,這招咱們熟!”
燕王點頭:“他教得好。”
趙紅藥:“啧~”
“……”
水晶之外,天子望着那火光焚城之光景,僵直讷讷,說不出話。
國師這才起身,緩緩走至他身後。
“從先前刺殺燕王未果,燒其糧草無用,聯軍又中其誘敵深入之計全軍覆沒之時,我便一直極力勸說陛下與朝中衆臣,西涼難打,不如先從南越取得火玺,再從長計議。”
“可陛下身邊那群昏聩不堪、難得大用之人,卻個個顧叫嚷着早收西涼、一雪前恥,不肯睜眼縱觀大局。”
“殊不知那西涼燕王詭谲狡詐,實非常人所想!”
“譬如今日偷襲,他本該措手不及,卻仍能千裏馳援,于獅虎城中以逸待勞。倘我今日真聽了那幫老古董所言,将盡數陰兵全部投入西涼,陛下以為會是何下場?又如何再尋另外一支拓拔族,來獻祭催動天玺的上古血脈?”
“縱然陰兵無敵,亦要知道一步走錯,前功盡棄!”
天子依舊說不出話。但眼神軟了下來,分明被說動了。
“反觀南越,”國師繼續道,“則是多年安逸,兵力遠不如西涼。又無燕王那等狡詐之主。我以剩餘七分陰兵傳送火神殿,很快便能拿下全境。”
“陛下細想,收複西涼是半壁江山,收複南越亦是半壁江山。既同為不世之功,先易後難,豈不更好?”
南越火神殿,位置在洛州地界。
離洛州州府安沐,抄小路不過五六十裏。
西涼全城鐵騎,尚無力抵抗那三分陰兵。如若比那更多一倍黑甲陰兵真去了安沐,洛南栀幾乎都可以預見那會是何等的屍山血海、白骨森森,人間地獄。
“呵……”
卻在這一刻,陡然聽聞顧蘇枋詭異地笑了一聲。
……
南越王都陌阡城內。
寅時一刻,天還沒亮。
一陣雞飛狗叫,邵霄淩蓬頭垢面,夜闖南越首富府邸。
這位首富因對在洛州擴展絲綢生意很感興趣,因此近來一直對洛州侯與大都督洛南栀殷勤得很,前天還連着請他們宴飲來着。
此刻夜半被驚起,見邵霄淩來,不禁十分吃驚:“洛、洛州侯?您怎麽會此一副狼狽模樣!您這衣衫怎麽劃破了,啊啊啊,您那俊朗無比的臉龐竟有了淤青?”
邵霄淩也來不及廢話了,長話短說:“你聽好,陌阡城要出大事、要遭大災、大難!”
“你趕快的,把城中鋪內的所有夥計全叫起來,讓他們敲鑼打鼓,帶所有能叫的百姓與家眷統統随我出城!要趕在天亮之前,趕緊去辦!”
首富懵。
倒不是人在南越王都,他就完全不把隔壁洛州侯的命令當一回事。實在是邵霄淩那個樣子,活像發了瘋。
首富又是狐疑又是不解,趕緊拉邵霄淩請他坐、喝口好茶壓壓驚。
可邵霄淩哪還得空喝茶?
他此刻是真的愁——怕被扣押,根本不敢直接去找南越王府的其他官員幫忙。又擔心陌阡城的名門大族與王府利益勾連,亦不敢尋他們配合。想來想去只能來找首富,卻也只能說有大災,其餘亦不能跟首富說得太明白。
畢竟,你讓他突然半夜來跟首富說,日出之時,這陌阡城只怕要被鬼兵攻占了。
這玩意,誰能信啊???
誰見過真鬼,誰見過真陰兵。
包括他,二十大幾歲的年紀,在昨夜之前又何曾見過真實的陣法、見過會消失的橋?
從小到大,他唯一見過勉強能算“奇人異事”,就只有童年好友洛南栀。
因為從小修行清心咒,洛南栀偶能用一些非常小的法術。
小時候每次邵霄淩在外探險迷路,不管丢在什麽詭異的地方,洛南栀都能最終找到他。就是因為洛南栀會一種小傳音術。
那傳音術可通過關系親密二人之間的某些私密物件為媒,短暫地傳遞二人心聲。只要距離不是很遠,都能傳達。
而就在兩個時辰之前,南栀留給他的那把疏離劍時,劍柄上就挂着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小鈴铛。
那鈴铛是邵霄淩小時候送給他的。
他一般只會挂在手腕。
……
鈴铛裏傳出的聲音告訴邵霄淩,國師要招陰兵,城中百姓要遭殃。讓他趕緊勸着所有能帶的百姓出城,頭也不回地跑。
聲音還補充,別管我,出城以後,你要頭也不回地去找阿寒,阿寒一定有辦法。
可就在邵霄淩适才求助富商無果,不得已只能自己動手,帶着早已集結的回家商隊開始發瘋一般在陌阡城裏走街串巷、敲鑼打鼓地擾民時,鈴铛卻又突然發出聲音。
“霄淩你快走。”
“快走,別再管任何人!顧蘇枋為反制國師,在陌阡城下提前埋了巨血陣,一旦啓動,方圓十裏寸草不生,快走!”
“馬上就走,一刻莫要耽擱,聽話,快!”
寥寥幾句終了,鈴铛的聲音越來越小,再聽不清。
邵霄淩一時愣在當場。
在他的眼前,漆黑的天幕之上,啓明星正在緩緩降落。也許再過半個時辰,天空即将出現魚肚白。
而他,身為一個無用吉祥物、洛州著名無能二世祖。此時此刻面臨的,竟卻幾乎是世間最難的抉擇。
他要選擇是否相信,這個世上有從未見過的陰兵、屠戮全城的血陣。
要選擇是聽洛南栀的話,此刻帶手下馬上就跑,還是冒着被當成擾民瘋子、被打被罵被抓走的風險,能多救一個是一個。
而從小到大,他被所有人寵着慣着。
身上從未肩負重擔。
“……”
“來啊來啊,洛州侯回家大酬賓,此刻起床送洛州侯出城,贈洛州豪宅一座、白銀千兩!都快來啊!”
啓明星落了,天不知何時就要亮了。
洛州侯正在滿街發瘋。
而他面面相觑的手下們,也只能此刻聽話跟着他發瘋。
許多百姓被擾了清夢、十分憋氣,隔窗大吼“再嚷嚷揍你!”,沒有幾個人真肯理他。
邵霄淩:“……”
幸而,那精神吆喝沒引來幾個百姓,卻引來了昨晚才到城中的拓跋星雨和錢奎。
兩人之前回了一趟洛州,後來又一起出來繼續尋拓跋族人下落。
正好女官書錦錦開的胭脂水粉店最近陌阡香粉斷貨,就特意托他們路過時告訴邵霄淩一聲,別忘記了幫她捎回來。
他們昨晚進的城,還特意去王府找邵霄淩呢,結果卻沒人在。
這下好了,一個洛州侯,加兩個得力手下三人合體。兩人倒是無條件縱容邵霄淩,只是錢奎深覺這吆喝不妥,什麽豪宅一座、白銀千兩?太虛了,沒人會當真。
錢奎:“免費洛州游了!當日來回,天亮之前出城,不收錢還倒貼五十兩銀,童叟無欺!”
叫了幾嗓子,拓跋星雨覺得還不夠好。
“南門山腳月神廟!洛州侯送錢了啊!童叟無欺,一人五兩,人多得多,小孩翻倍,都來啊!限天亮以前領取,快、點、來!”
月神廟距裏陌阡城,正好超過方圓五裏寸草不生的範圍。
豪宅太虛,五十兩銀子太假,而十兩就剛剛好。
那畢竟是很多家中壯勞力大半個月的進賬,誘惑自然不小,小孩子還給雙倍,聽到的百姓無論是睡眼惺忪還是将信将疑,真有不少爬了起來。
百姓陸續出城,邵霄淩則早早趕到月神廟,開始焚香禱告一堆跳大神,目的是拖。
必須拖。
一旦開始撒幣,拿到銀子的百姓就會打道回府了。那就行,天亮之前,必須拖。
但是,倘若這一切,不過是一場荒謬的噩夢鬧劇……
那他洛州侯此番瘋過,以後在整個南越,也就不用再混了。
……
東方既白,風平浪靜。
百姓黑壓壓一片圍在月神廟前,又困又累、抱怨諸多。幾個一看就不好惹的彪形大漢更是撸起袖子:
“說好的五兩銀子!大清早将我們弄到此處,州侯莫不是是在戲耍大家?”
“說好了的發銀子,磨蹭什麽呢?”
而同時陌阡城下,不見邊際的地宮之中,衛留夷睜大眼睛,悚然望着巨大的骷髅陣結咆哮着從水底緩緩浮起。
無數骷髅彙聚成一個巨大的頭骨,僵硬轉動着頭顱仰天嚎叫。那聲音尖利,直鑽腦子,而此刻腳下水面的顏色,也已經變成滾湧着熱浪的熔流。
顧蘇枋手中,托着焰焰燃燒的南越火玺。
火光照着他的眼底,一片讓人看不清的、冰冷而明亮金色,随即又盡數翻飛着,彙聚到法陣中央。
洛南栀則跪在地上,身上升騰起與火玺類似的金色的流光,亦交疊翻飛,同樣源源不斷注入法陣之中。
他垂着眸,神色平靜,長長睫毛鴉羽一般。
事已至此,大概此刻心中唯一安慰,就是剛剛得知顧蘇枋在陌阡城下偷修的這座新的月神殿,早搶了火神殿殘垣斷壁的熠熠光華。
如此,華都陰兵的傳送火神殿時,實則會連接新的月神殿,多數彙集在這王都陌阡城中。
顧蘇枋此番,是打定主意犧牲自己王都,以邵霄淩的平安、整個洛州的平安,來換“人形天玺”洛南栀言聽計從,好好貢獻出全部力量。
而待到陰兵降臨,城下大陣啓動,會頃刻令敵人灰飛煙滅。
“只是,這城中無辜百姓……”
鈴铛已經無法傳音,但按照洛南栀對邵霄淩的一貫了解,他此刻應該已經安然離開。
霄淩本性善良,應該會努力帶走一些百姓。
但終究只能是少數。顧蘇枋為了誘敵,絕不會讓全王都百姓盡數撤離。
因此剩下一多半那些百姓,皆會死在城中。
那些人,被毫不知情地當做誘餌。
可他們很多,也都有父母妻兒,摯愛家人,心中也有恢弘抱負。
顧蘇枋冷笑一聲:“那又如何?”
“本來陰兵殺來,有沒有此陣,他們也是一樣要死。”
而如今,他們犧牲一城,讓華都陰兵盡數無存、再也無屍身可用。
此舉所保全的不僅是整個南越,更惠及整個天下。大利長遠。
這些洛南栀自然都懂。
陌阡城外月神廟,邵霄淩已經控制不住場面了。
“真的,你們聽我說,我掐指一算,陌阡城着實要遭大難。你們相信我,我堂堂洛州侯能騙你們嗎?能少你們十兩銀子嗎,你們再等等、多等一會兒,等到天亮立即就發銀子,童叟無欺好嗎?”
“已經天亮了!”不斷有人推搡。
“沒亮!”邵霄淩擡杠,“哪兒亮了,太陽出來才叫天亮!”
偏偏話音未落,他看到東方魚肚白的天空,染上了一抹粉紅。
太陽就要出來了,這叫他如何作想?
就連拓跋星雨和錢奎,看向他的眼神都帶了一絲嘆息。
“就是騙子,我們全被這些權貴耍了。回去吧,權當一大清早被狗咬!”
邵霄淩:“不不不,不行,不準走!”
“你這人,又不依約發銀,還不準我們回家?堂堂洛州侯,竟如此豪強,惡霸一方,你——”
一陣勁風席卷,那人後半句話被憋進嗓子裏。
只見适才還平靜的天空,突然一道紅光直穿而下。一扇巨大的門仿佛從天而降一把巨斧直插而下,一時草木折斷、泥石翻滾,層層疾風竟穿透幾裏地,将離城六裏多月神廟下的衆人,都吹得幾乎立不住。
那門很快在陌阡城上空張開獠牙,黑氣重重,像是煉獄惡犬的探視。後面重重層雲,也從白如墨汁浸染一樣變成濃黑,衆人愕然望着這一番可怖光景,人人睜大眼睛、驚呼不已、心神膽顫。
洛州侯口中的不詳,竟然真的降臨了!
城中,無數黑甲騎士出現,所過之境屍橫遍地。
而他們所踏地面,萬丈深淵之下,洛南栀只見一滴、兩滴,月色一般晶瑩的水珠,落在蒼白的手背上。
真奇怪,他早就沒了喜怒哀樂,更感覺不到悲憫。
怎麽還會哭呢?
地下,骷髅巨陣吸滿了火玺與土玺的力量,一時萬骨哀嚎,互相撕咬,血跡斑駁,身在煉獄。
只見顧蘇枋此時面無表情擡起左手,手上琳琅一只寶石手飾,耀眼的炫彩之中,大陣轟鳴震響,以雷霆萬鈞之勢破地而出。
一時如同白星閃過,炫目無比。
平地一座繁華王都,頃刻灰飛煙滅。
……
同一個清早,慕廣寒從驿集一夜漫長的輾轉夢境中醒來,倒是意外地發覺,自己竟睡得還挺安穩?
更詭異的是,身體也不是僵冷的,滿滿溫度。
體內的氣流也順了不少,更沒有任何疼痛。但是,這怎麽可能?
若他沒記錯,今日正是滿月之日。
這要換做平時,他晚上會痛到徹底崩潰,白天也根本不可能爬得起來。但今日卻是為何?他睡了一夜竟滿血複活了。
只可惜,隐約記得做了什麽很重要的夢,具體卻一絲一毫想不起來。
慕廣寒出門,清早在大叔那囫囵喝了幾口粥,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今日南邊的天空微微透着一絲異樣的紅。
可按說清早朝霞的粉色,應該在東邊啊?
慕廣寒沒繼續多想,當務之急,還是趕緊吃完飯趕上快馬,直奔王都獅虎城看看情況。
燕王怎麽樣了,能否成功守住一夜。
他要抵擋得了那麽多陰兵?
……
慕廣寒是萬萬沒想到,他策馬疾馳,就在抄小道的岔路口,自己的馬和另一匹迎面而來的馬險些臉對臉撞在一起。
馬是何常祺的馬,本就跟他不熟,一時驚了,高高擡起前蹄幾乎差點要将他甩下。
就在這一刻,一只熟悉的手臂攔腰将他抱住,那溫度和香味太熟悉了,他一時甚至都未下意識反抗。
“阿寒。”
慕廣寒:“……”果然。
“別怕,是我。”
知道是你,然後呢。
你不應該在西涼王都守着呢嗎,怎麽會在這?還有你怎麽抱着我就跑。
我的馬啊,好歹也是你家何常祺的名貴坐騎,就不管啦?
還有,我的小兔尾巴呢?
小兔尾巴竟然沒了!燕王本是拽地長發,可此時發尾只到肩膀?
“被燒掉了,”燕王道,“誰讓你教我的,遇事不決放火燒。”
慕廣寒:“……”
雖寥寥數語,但畢竟有宿敵的心照不宣。慕廣寒已經可以推演出王都戰事發生了什麽。
燕王當年畢竟是吃了許多虧了,自然久病成醫學的最好——燒,能燒一定要燒。不能燒,創造條件也要燒。
“既都燒了,那此刻在追咱們的,又是什麽?”
他人被燕王抱着,正好清晰可見馬屁股後面,正有兩名身着披風、身形極為高大的面具黑甲騎士,各自一匹血眼黑色戰馬狂奔追趕而來。
“僵屍兵的……主将吧,兩個都是怪物,燒又燒不死、打又打不死,着實難纏。”
慕廣寒:“所以,你不願它們慘害士兵百姓,便只身犯險将其引離?”
燕王:“食民之祿,為民辦事。”
“何況我确招他們喜愛。”
慕廣寒:“……”
那當然招人喜愛了。
世上最為名貴的獵物——西涼大白兔落單。
如此誘惑,他是西涼國師的話,也肯定要舍得讓精英妖怪緊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