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南越王都陌阡城,大雨。
傾盆雨聲掩蓋了哭聲與悲鳴。
原本繁華的街道,房屋樹木蕩然無存。遙遠、慘白、綿延無盡的天空下,僅剩一片平原煙雨中的荒涼焦土。
一面殘破的“姜”字旗,孤零零插在地面。
旗幟下的泥土裏,有一只被人抱過的殘破布娃娃。雨水沖刷之下,娃娃臉上的污髒好似道道淚痕。
“國師姜氏無道妖法,毀我城池,殺我親眷!”人群之中,爆發出凄厲的嘶吼。
“皇室重用妖邪,天道何在!”
“要報仇,一定要向姜氏報仇!”
“……”
王都一夜傾覆。僥幸活下的老弱婦孺由邵宵淩負責安置洛州,青壯年們則滿懷悲憤,紛紛自願跟随南越王顧蘇枋去往邊陲重鎮滄瀾城,誓同天子國師拼死一戰。
北上途中,軍隊所到之處,陌阡城慘變、天子無道重用妖邪之事火速速傳遍周邊。
一時民憤嘩然、流言四起,華都天子好容易積攢的一點名望再度蕩然無存。
很快,軍隊到了滄瀾城。
此處是南越前線糧倉。但很少有人知曉,近年來亦是滿南越秘密軍械重鎮。之前洛州之戰南越王支援月華城主的武器、糧草,皆是從此城運發。
洛南栀猶記少年時,曾與父親一起來過此城。
如今不過六七年光景,曾經古舊的滄瀾城,城牆已然高大到可以通入青雲。巨大的花崗岩疊摞,冰冷肅穆、堅固無比。城牆上穆成排的白甲兵,是洛南栀從未聽聞的一支隊伍,甚至連他們手中武器都見所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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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越王顧蘇枋在位七八年,說好聽了是“仁慈安民、無為而治”,說難聽了就是放任下轄州侯各自為政,沒本事管不住。
如今看來,一切皆為假象。
無論是眼前這座雄偉的城池,還是陌阡城下那個巨大地宮,早就是擺在他棋盤的一環扣一環。
如今國師全部陰兵覆沒、華都空虛,而滄瀾城中卻是做好戰備,悲憤不已的大軍修整一夜後,即将踏上北幽之土。
哀兵必勝、氣勢如虹,必能一鼓作氣殺入王都。
月下的滄瀾城,一片靜谧,冷月如霜。
洛南栀的房中,茶榻上隔水溫了一壺梨花白。
酒香如故,讓他念起家鄉。
可這亂世,卻是爾虞我詐,沒有盡頭。
西涼、北幽、天子、東澤……無數勢力各懷鬼胎,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片亂麻、防不勝防。在此洪流之中,人人如浮萍飄搖,茫然看不到歸宿。
待明日,又會如何?
南越大軍真的長驅直入華都城,就能擒下國師、重迎天子,收複民心終止紛争麽?
還是又會燃起新的紛争,之後戰火更猛烈地席卷四州?
不知道。
亂世多變,誰又能提前知曉。
【我會幫你複生,但……也請你替我救那個人,救天下蒼生。】
那夜,大澤冰冷的泥沼,天際朦胧的月色中,他斷斷續續聽到一個聲音。
可是,要他救誰?又如何救?
沒有人給他答案。
雕花窗裏,漏下涼涼天階月色。
美酒入喉,徒有澀然。
“抱歉,”他對着虛空月色,喃喃道,“南栀愚鈍……實在不知如何,才能負擔這蒼生重責。”
“月神……若有知,還請收回這天玺之力。”
“便是将南栀性命也一同收走,亦無怨尤。”
“……”
沒有回答。
他想他是徹底辜負了月神,他也實在沒有旁人想的那麽才德兼備。從來畢生所願很小,不過是護好一州一人。
空蕩蕩的房間裏,依舊只有夜涼如水。
月色流轉,無窮無盡。
……
西涼·松葉林。
重逢的喜悅被沖淡,慕廣寒深覺上當。
被燕王捉上馬是什麽好事兒麽?并不!本來黑衣屍将追殺的只有燕王一個,如今追殺的卻是他們一雙了。
純純無辜路人被拖下水,哎。
弄得他此刻以面向的姿勢窩在燕王懷裏,還得于颠簸的馬背上全副貫注精神,替燕王警惕身後追兵的明槍暗箭。
“左邊,刀斧。”燕王利落側身躲開。
“右邊,匕首偷襲。”燕王一揚手,卯辰戟金光一過,幾只匕首狠狠刺入掠過的松樹上。
黑衣怪物追,他們逃。
活似一對亡命鴛鴦,喋血又刺激,不是情人勝似情人。
真的,仔細想想,他倆一起放過燈、打過架、泡過溫泉、親過、同床共枕,如今又一起逃命。
正牌情人都沒他跟燕王經歷過這麽多!
正想着,就見那追兵匕首暗器發完,居然幹脆順手拔樹?
“啧,這僵屍賤人,偷襲還上瘾了!那麽粗的樹?”
砰——擲過來的巨大尖利松木被劍身擋開,慕廣寒咬牙,以一個幾乎擁抱的姿勢堪堪護住燕王後背,雙手手指都被震得發麻。
怪誰呢。
還是怪燕王啊!!!
上回送他武器,送什麽不好,偏偏送了他這麽一把只能近戰和格擋望舒劍。
倘若大兔子能放聰明點,送他個望舒弩、望舒弓什麽的,他此刻不就能反擊那兩個黑甲兵了嗎?
然而,此話只怕也是空想。
畢竟通過他适才的一路觀察,這兩個黑甲屍将,一個用巨斧,一個用巨劍。路上随意就劈開一堆碗口粗的擋路巨木,那等蠻力着實駭人,目測不在燕王之下!
這就很不妙了。
慕廣寒至今猶記洛州之戰時,他曾眼睜睜看手下全數武将被燕王一人實力碾壓,連他自己也被卯辰戟貫穿,生生只剩半口氣。
當時,他就對“以力破巧”一詞,有了全新的認識——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再好的謀略都會失效。而此刻這兩個追來的黑甲将領,就擁有的絕對的力量,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燕王都不敢輕易應戰。
偏偏這麽恐怖的人,還不是單獨一個追擊他們,一來來倆!
可怎麽搞?
為今之計,慕廣寒尋思着再圖謀與燕王并肩作戰,将兩屍将斬于馬下,就純屬自不量力。
但也不能總一直這樣逃吧。
總得想個點子!
馬蹄下的青石路,越來越眼熟。燕王一路溜着這兩将領,跑着跑着,竟又跑回了松樹林裏的水神殿。
慕廣寒:“……”
很好,他大概猜到了燕王的計劃了。
只是他畢竟不曾見過水神殿裏面是什麽樣子,一時也無法判斷這計劃究竟妙或不妙。
算了,事已至此。
以西涼大型野生動物一直以來的戰術直覺,他相信燕王有辦法!
很快,青石路到了盡頭,眼前,禁閉的西涼水神殿大門越來越近,近到慕廣寒可以看清石門上生着的大片苔藓。
眼看就快一頭撞上去了,他還在尋思這燕王要以何種方式打開這看似沉重無比的祭塔大門,忽聽耳邊汗血寶馬一陣劇烈嘶鳴。
身邊飛速掠過的景色,一瞬間都在腳下。
燕王一拉缰繩,連人帶馬直接飛上祭壇。慕廣寒不覺屏息凝神,青雲之間,他以前從不知道原來馬兒能躍得那麽高,竟接連幾下跳上祭臺,又踏着旁邊的神像再度騰空而起。
那一刻目光所及,只有下面層層松林,與東邊璀璨刺眼的日光。
然後他就這麽被燕王抱着,完全不是從正門——而是從祭塔某處镂空的窗,滾進了水神殿裏面!
砰砰砰。
下方,兩名黑甲屍将猛地砸塔門,整座祭塔震動。
日光透過石窗,照得燕王的銀發成了燦爛的金。他勾起唇,聲音很愉悅:“我西涼汗血寶馬,本事如何?”
砰砰砰,砸門聲繼續震天。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有心思炫耀!
慕廣寒無奈,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一咕嚕爬起來:“這神殿之中,可有暗道後門,或能将那二人封住的機關?”
“沒有。”
慕廣寒:“……”
“那燕王是打算如何?”
他這麽問時,已快速環伺了水神殿一番。
殿內的的顏色,是水玺一般的幽幽水青。與南越火神殿地宮的曲徑通幽、一望無際不同,西涼水神殿地宮一眼倒是可以望到頭,卻明顯向下極深,一層一曾原型的幽暗階梯,圍繞着一個深不見底的淵口,裏面盡是黑暗,仿佛直通地底。
“……”懂了!
看到那深淵的一瞬間,他就徹底明白了燕王的計劃。
這兩個屍将,不同尋常黑甲士兵,火燒無用,重甲之下斬首又太難。如此,縱然神殿中有許多隐蔽轉角适合埋伏、設陷,只要他與燕王二人無法确定做到一擊致命,就極容易被那兩個大怪物反殺。
但,燒不死,砍不動,總該有東西能傷到他們。
比如,萬丈深淵摔下去,直接摔成一堆僵屍泥?
“這下面有多少層?”
“深不見底。”
有燕王這話,慕廣寒就放心了,目光再度飛速掠過神殿,劍尖指出三處可以設伏的地方。
“一、二、三。”
“一處狹窄,運氣好的話,那兩人沖進來時馬會撞在一起。如此不用我們動手,他們便會一起掉下去。”
“如若不能,你我埋伏二處,各自推一個下去。”
“再不行,等他們到了三處,你負責牽制二人,我從身後一己之力将他們二人拖拽下去,看到沒?那下方有一個暗臺。”
他指着下方兩丈之處,有個不大不小一人見方的燈臺,上燃悠悠一盞暗燈。
“我到時盡力跳過去,你再負責救我。”
此刻樓下石門,已發出鑽耳的嘈雜聲,這才不出片刻,兩個蠻力怪物竟連那樣厚重的石門都快要鑿穿。
如此情勢危急,燕王卻點點頭,忽道:“你餓不餓?”
慕廣寒:“……啊?”
他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到大兔子在此情此景之下,居然還能從懷裏掏出一袋油紙包着的糖餅。
那餅上面沾染了一絲燕王的體溫,颠簸了一路,居然還沒碎完。
“獅虎城特産,很甜,你會喜歡。”
“……”
慕廣寒很想說,他是喜歡甜的,以前也最喜歡南越的糖餅。只是後來不喜歡了。
但畢竟盛情難卻。如此詭異的場景下,燕王掏了餅,他也只能像是中邪一樣,真的接過來啃了幾口。
不愧是特産,是挺符合他以前口味。
直到把第一口餅吞下去,慕廣寒才忽然覺得自己颠了一早上,确實挺餓,也同時才覺得這水神殿裏實陰冷……正想着,燕王又把黑色披風裹在他肩上。
很好,倒是不冷了。
但你想幹嘛啊?!
“四。”燕王道。
“什麽?”
“還有一處。”卯辰戟比劃了一個圓,“在四處,我拖住他二人,而你則從另一側……”
水神殿地宮目光可及的每一層,都是一層圍繞着深淵的圓形回廊,連接着階梯,很深,不知盡頭在何處。
但正因為都是圓形回廊,所以即便出入口只有一條,但只要趁着燕王纏住從那兩個怪物的檔口,他們的背後,從回廊的另一側繞一圈……
另一個人就能原路逃走。
慕廣寒:“……”
慕廣寒:“…………”
“你什麽意思?”
“我走,你殿後?一個人死這兒?”
但他又想了想,以燕王一貫拉人墊背的風格,倒也好像不是個那麽悲情孤勇、大義凜然、舍己為宿敵的性子。
那他是什麽意思?
這人不會是覺得多他一個人在這兒,反而扯了後腿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月華城主可以被嫌棄醜,不能被嫌棄沒用。畢竟他這人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用”這一點了!
哪只兔子敢否定他的最後剩餘價值,他一定當場麻辣兔頭。真的,留給僵屍怪物麻辣不如他親手麻辣。
好在燕王審時度勢,及時搖頭。
小兔尾巴燒沒了,以至于他頭發比之前更加淩亂,一甩起來,直接像個幾百年沒打理、打了绺的長毛兔。
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真誠:“當初書信請你來,就答應過,事後将你完好送還洛州。”
“你也說過。在洛州,還有家人等你。”
“你得回去。”
“……”
樓下,石門已被徹底砸出了一個洞。
慕廣寒:“是,洛州我要回,但也不至于丢下你一個人回!”
“你聽好了,你我既有緣,适才也總算是患難過、同生共死的交情。不管将來如何,今日你放心将後背交給我,我能活你就一定能活!”
那一刻日光很靜,透過石窗。
慕廣寒看到,燕王再度微微勾起唇角。
那是他們曾經短暫的、心意相通的某個瞬間,他所展露的笑意,真誠又毫不設防。
“……”真誠。
真誠個屁!
你都被他拖着墊背、小命九死一生了,還在這心軟上套,他反正不虧,他當然要笑了!
慕廣寒你也就這點出息!!!
……
黑甲屍将破門沖進來了。
震天巨響,可見那兩個怪物還是喜歡一路瘋狂破壞,耳邊全是神殿之內石柱傾倒、碎砂傾覆的煩人聲音。
慕廣寒和燕王屏息,各自埋伏在定好的方位。
然而。
慕廣寒雖一直知道自己運氣不佳,是個大倒黴鬼。但他萬萬沒想到,他也能把一向運氣極好的燕王帶衰。
适才挺好的三處地點,一處狹窄,按說黑衣屍将兩人的馬會撞在一起,然後掉下去。
可他萬萬沒想到,那倆黑甲屍将居然莫名其妙地棄馬了!
問題是,他和燕王棄馬,是因為石窗太小,馬兒進不來。而這倆怪物完全是從正門進的,根本沒有必要下馬啊?
一時間,因為兩個怪物沒了馬,不僅一處陷阱沒了作用,就連他與燕王各自埋伏、本來連人帶馬高度正好将人推下去的二處陷阱,也用不上了!
只能移動到三處!
然而,兩個屍将怪物明明披着那麽重的厚甲,速度卻是超出想象的迅捷。慕廣寒深知只覺得眼前一陣人影虛晃,随即整個人被燕王一把護進了懷中。
那一刻,他只見燕王銀發閃耀。卯辰戟狠狠打在黑甲屍将重甲之上,就只聽震天悶響,那後挫力量大到他人在燕王懷裏都被震得一陣難受。
然而,那黑甲依舊沒有碎。
什麽玩意兒兵甲,西涼最強的燕王、最強的兵器打上去都沒反應?可他已來不及想這些,就見長刀與卯辰戟再度數次交鋒,火光四溢。
燕王與那屍将動作快的他根本看不清,卻都在尋找彼此的死穴。時光在那一刻陡然漫長,慕廣寒腦中真真切切想起趙紅藥說過的,那時西涼四大武将合力圍攻黑甲刺客一人,都打不過。後來那人還能沖破他們四人包圍,匕首刺傷燕王。
身子又是一輕。
巨斧飒飒直接擦着他頭頂掠過,近到他甚至看的一清二楚,那重斧經過一路的嚣張砍殺,已經嚴重卷了口。
長刀也是,細看全是斑駁。甚至燕王那曾經一場惡戰下來仍舊金光璀璨的卯辰戟,此刻也已經痕跡斑斑。
事不宜遲。
又是幾聲金屬交鳴巨響,燕王一己之力長戟抵抗兩個怪物的刀斧,他咬牙笑了一聲,皮革包裹的虎口卻滲出血水來。
就是此刻!片刻不能再拖,不然一切都完了!
慕廣寒電光火石,果斷趁燕王抵住兩人的空當,閃身到那兩個怪物身後,咬牙拽住他們的厚甲。
背後,是深淵無盡巨口,黑洞洞的。
但他沒有絲毫猶疑——不怕,他反正又不會死。
只是有一件事,想來着實荒謬。
之所以他能這麽快想出“同歸于盡”一招,是因為其實這一招本來,是他打算有朝一日被逼急了,拿來對付燕王的。
無論是在洛州之戰時,還是他以為燕止和櫻懿聯手要害他的時候。複活異能不用白不用,萬丈深淵,拽着宿敵小燕子墊背,他反正不吃虧。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慕廣寒餘光看着那點着暗暗幽燈,一個隐匿在暗處的平臺。
有那麽一瞬間想過,幹脆不要跳上去。
就這麽美美去“死”。
拉着敵人同歸于盡,在燕王面前掉下萬丈深淵。
再如何“不懂愛”,那一幕多少應該能勉強在燕王的心裏,留下一抹永久的震撼。
這就夠了。
之後他還可以換個身份,再偷偷去洛州和邵霄淩洛南栀彙合。從此月華城主潛伏下來,再出其不意坑所有人。
多好。
所以,他還努力蛄蛹什麽呢?
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即使是摔在兩丈以下的臺子上,也是很疼的。何況他還把臺子給砸塌了,整個人搖搖欲墜,吊在外面。
還不如直接放手。
畢竟,此時此刻,絕對是他退場的最好時機。
不管燕王對他是有幾分真心,還是全是演技。人貴有自知之明,就該死在“最合适”的時候。
活下來就一點都不華麗了,反而無趣。
就這麽“死”了,可能別人反而會記得他久一點。
……
但是。
真心喜愛一個人,哪怕只有一點點,也不舍得他有片刻的傷心。
看,月華城主就是這麽個無可救藥的人。
不過是淡淡的喜愛、自己也知道是互相表演、當不得真的喜愛,就足以他以一種狼狽的姿态、繼續掙紮求生。
多愚蠢。
明明有那麽多的經驗,好好待一個人,是沒有用的。
什麽狗屁感情,從來只有痛徹心扉才會印象深刻。無一例外,人性本如此。
痛和恨,永遠比喜愛長久。
……
慕廣寒不是自己想放手。
是那臺子本來就被他砸的搖搖欲墜,而此刻,最後他勉強捉住的一處,石層也斷了。
他的身體再度急劇下墜,片刻後,被一把拉住。
臺子塌了,燕王也沒有地方支撐,他另一只手抓着的是卯辰戟——一端狠狠插進牆縫之中。
那一刻,慕廣寒似乎看到燕止笑了,弧度誘人的唇混着塵土和血污,他卻不嫌髒,只想嘗一口。
然而,一聲裂音。
神兵卯辰戟經過剛才的一番惡戰,竟然戟身出現了道道裂紋,再也無力支撐。
“……放手。”
此刻放手,燕王一個人,應該還能上去。
“……”
“……”
“你适才說,要同生共死。”燕止道。
慕廣寒在那一刻,有些微的恍惚。有些呆呆的,又重複了一遍:“放手。”
“好。”
燕王放手了。
放的是握住卯辰戟的那只手。
急劇降落之中,若不是黑暗迅速吞噬了一切,慕廣寒覺得有那麽一瞬,他似乎看到燕王的眼睛裏溫柔的光。
那麽多年,那一刻,他問自己。
那麽多年,你為那麽多人、那麽多事拼過命。
但曾經有過哪怕一瞬間,有另一個人,為你奮不顧身麽?
……多少海誓山盟,都是虛妄泡影。
有人說他不懂愛,卻毫不猶豫地跳了下來。
銀發蹭過他的臉頰,懷抱堅定又溫暖。跌落的一瞬間,那麽短又那麽長。
這算什麽。
生同衾,死同穴?
在這世上,有許多夢境,許多泡影,許多明知虛幻的不可信的故事,但只要演到了最後一幕,只要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曾戳破,這個故事就是……完美的。
所以,有人已經給他了嗎?
那個他一直在茫然追尋的,可以叫做……喜愛、陪伴、相守、至死不渝的東西。
“……”
但是。
但是他根本就不會死,而燕王的命只有一條!
慕廣寒陡然清醒。
電光火石之間,很多念頭閃過腦海。有人命燈不好。雖然平日裏看着能打能扛,不像是輕易能死的樣子,但按照命數,他就是會莫名其妙地死掉!
不會最後就是死在這兒了吧,啊???
慕廣寒此刻是真溫柔不起來,更感動不出來了。
燕王這一跳下來,固然他是圓滿了,但是倘若燕止真為了的圓滿白白搭了條兔命,該有多虧!
這還不如剛才放手,活下來,将來反目。好歹命還在吧?
大白兔要是就這麽沒頭沒尾就蹬兔腿蹬在這了,豈不是徹底冤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