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月華城主回南越前的短短五日,燕王絲毫沒閑着。

除了每天敲核桃督促城主養身體,置辦回程的車馬船只外,也沒忘記吩咐何常祺趕緊帶了一幫精銳,深入密林把西涼水祭壇給砸了。

西涼人雖不太敬畏鬼神,但祭壇好歹也算是古已有之。有人心存疑慮,但一聽那日侵襲王都的屍兵是從那裏出來的,馬上不敢耽誤。

于是,兩天後,整個祭壇的大石頭砸空、搬完,永絕後患。

五日內,還有另一件重要之事,那便是審訊。

之前燕王和慕廣寒在水祭壇,其實還抓了兩個活口——

使用天玺召喚黑甲屍将的櫻懿,和被獻祭髓珠的葉瑾棠。

只是當時情況緊急,兩人就被丢給了路上某城的太守。

此刻,貪狼将軍宣蘿蕤已第一時間去提人了,只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櫻懿已自盡。守衛說是他弄斷繩索暴起想殺葉瑾棠,後又趁着守衛拉開他們的當口,拿偷藏的小匕首抹了脖子。

“另一個倒是不經吓,該交代的都交代了……”

宣蘿蕤恭恭敬敬,交上了這些日子審訊葉瑾棠的筆錄。

慕廣寒翻開一看:“……”

就,真不愧是擅寫話本的文職大将軍吧,條理清晰問答翔實,娟秀小字一堆密密麻麻。

其實,要說當年他沒嫉恨過葉瑾棠,那肯定是謊話。

只是如今,他連衛留夷都抛之腦後了。時過境遷,這個衛留夷哭哭啼啼又處心積慮的小表弟,自然更是長久沒再想起。

當年,記得是這個小體弱多病命難長久的小表弟,不知從哪裏拿了一本僞造典籍,哄得衛留夷挖他髓珠來替其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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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葉瑾棠也确實用髓珠治好了身體,他畢竟出身南越世家大族的緣故,既可以下床到處跑,便很快有了公職,被南越王蘇枋派到烏恒北方一個小城當了太守。

卻在上任沒多久後,離奇失蹤。

衛留夷找遍烏恒,都沒尋到他的蹤跡。

慕廣寒偶爾從他看自己的表情裏,是能品出衛留夷多少有在懷疑他和葉瑾棠的人間蒸發有關的。

但葉瑾棠的失蹤,還真不是他幹的。

慕廣寒雖然确實不是個以德報怨的人,後來收攏了阿鈴到自己麾下以後,也是讓她第一時間就去抓葉瑾棠。

但後來阿鈴也沒能找到葉瑾棠,此人消失得十分徹底。

如今終于,真相大白。

葉瑾棠當日,竟是作為地方官吏被南越王秘密召見,而後一直被顧蘇枋囚禁在南越王都!

如實記載的葉瑾棠證詞,字字血淚的控訴:“南越王他瘋了,為了髓珠,他先後将我浸水、火燒,甚至生剖!穆寒呢!穆寒在哪,我要見他!是他故意害我,一定是他,本該是他受那些罪,他知道我替他在那南越地宮受了多少折磨?”

慕廣寒:“……呃。”

只可惜,葉瑾棠的證詞,也就到此為止了。

畢竟他從頭到尾,也只是一個被綁上祭壇的獻祭者,至于南越王要髓珠做什麽,背地裏又懷有何等陰謀謀劃,他一概不知。

而櫻懿作為那個拿天玺召喚陰兵的人,顯然知道更多內幕。

可他已經死了,再無對證。

……

當晚睡前,燕王安慰慕廣寒。

“放心,櫻氏雖死,我已派人對外封鎖消息。之前拿信物去北幽接他家人為質的船,也快要回了,到時若問出什麽,定讓饞饞盡快飛去南越告知。”

“……好。”

“往好處想,”燕王拍了拍他,又道,“若那陰兵真是南越王所控,反而南越本地暫時無憂了。他總不至于去襲自己王都吧?”

“……”

慕廣寒默然無言。

事到如今,他總不能拿着葉瑾棠白紙黑字的供詞,還跟燕王說,他還是覺得不可能是顧蘇枋。

大司祭再怎麽說,也曾是天雍神殿最為聖潔高貴的修行者。

就算後來變了許多,也絕不至于會降格淪落到去研究什麽旁門左道的控屍獻祭邪術濫殺無辜。

不能這麽說,因為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

今看搖落,凄怆江潭。

物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些年來,他去了大江南北許多地方,也逐漸正視了許多以前不肯正視的東西。

時光是一種極其殘忍的存在。

輕易就能讓這世間許多光芒萬丈之人,變得前後不一、面目全非。

這太正常了。

所以如今的他,已經不可能再去徹底信一個人,無論他曾經有多好、多純白無瑕。

……而且仔細想想,為什麽幕後撥弄風雨之人,就不能是顧蘇枋呢?

亂世之中,盤根錯節。誰知道誰曾經完美的畫皮之下,又究竟隐藏着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欲望。

一陣鋪天蓋地的暈眩襲來。

看來這幾日,血是放多了,身體畢竟虛弱。

慕廣寒實在撐不住,很快枕着燕王的臂彎,沉沉睡了。

夢裏,處飄蕩着濃郁的幽蘭香。

地宮、天玺、南越,種種往事一閃而過,支離破碎。

等到終于有連成串的畫面時,慕廣寒只看到鉛灰色的天空,落下簌簌白雪。

有人渾身是傷,摔在他的面前。

夢中,那人的臉是模糊的,慕廣寒只記得他咳出鮮血,落在一片晶瑩的雪面上。

“阿寒,他在騙你。”

“天雍神殿高高在上的大司祭,心中只有他的蒼生天下。為了他們,他才不會管你死活,他一開始把你留在身邊,就只是……為取你身上月華以贖蒼生!”

“阿寒,你跟我走。”

“眼下還來得及,你跟我走,我帶你逃離這裏!”

漫天大雪冰冷徹骨,利刃一般的話語,更是将整顆心生生插得鮮血淋漓。

月華城主還是後退了一步,在茫茫白雪中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信冕旒。”

“他不會騙我,何況,就算他騙我……”

而且,就算他是騙他,其實也沒關系。

因為,一個為天下蒼生要我死的大司祭,一個是注定要為天下蒼生而死的月華城主。這不是巧了麽?

終究也算殊途同歸。

慕廣寒那時,是誠心地從這個有點悲慘的巧合裏,品出一絲命運善意的玩弄。

……只是,再然後呢。

再然後,又怎麽樣了呢?

大雪變作了淫雨霏霏,綿綿沒有盡頭。

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大司祭落淚。潮濕的寒氣順着那人的脖子落進在他的肩骨桑,寒意陣陣滲透到了骨縫裏。

那人抱了許久,最後放下。

懷裏驟然空了。他想要擡起手,卻僵冷着動不了。

“乖乖,等我回來。”他最後說。

不行,不行。

不能走。

混沌中,他掙紮,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他必須阻止那個人的離開,不然一旦分開……

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夢境再度黑沉。錐心蝕骨之痛中,慕廣寒只覺得渾身驟冷如冰,千斤巨石般沉重的情緒壓在胸腔,他疼得皺眉呻吟,有什麽冰涼的東西從眼角滑落,濕潤了枕頭。

“怎麽了?”

有人輕輕晃着他醒過來,溫暖的指尖替他拭去淚痕。

睜開眼後沒有夢中的大雪和陰雨,只有淡淡燭光安寧灑滿床榻。

屋內一片黑沉恬靜,燕王掌心輕撫他冰涼的臉頰:“是做噩夢了?”

夢境驟然褪潮。

又只剩下零零碎碎、不成片的一些影子。

他恍惚着,嗓子有些澀啞,半晌,低低嗯了一聲。

大概是從來不曾見過他示弱的樣子,燕王似乎饒有興趣地勾唇笑了。溫暖的胸膛靠過來貼着他,“不怕。”

“燕止。”

“嗯?”

他似乎又笑了,像是喜歡他喚他做“燕止”。

“此次我急回南越,是為那些洛州舊友。”他說。

“嗯。”

“你真的不怕麽?”他問燕王。

“……”

這世間本就沒有什麽能夠長久,所有人都會變。

他回南越,會去見舊友,自然也會去見顧蘇枋。

紛紛血光亂世,誰也看不清前塵。

哪怕不擇手段逆天而為、使用巫蠱邪法,只要能夠所向披靡、在戰場無往不利。長此以往,未必就不能借此逆流而上、逐鹿中原。

慕廣寒相信,如果顧蘇枋選擇走上這條路,一定有他的理由。

“既是亂世,很多時候世間的法則就已無關道義、善惡、良知、因果,勝負的分曉最終僅是力量的強弱。”

“天道無情,成王敗寇,在海清河晏之前,唯一不變的,唯有晦暗難明的混沌。”

“說不定到時候,反而是南越王能說服我,陪他走上修羅之道。”

“若是真有那麽一日。南越西涼終不免一戰,放我回到南越,你必後悔。”

“……”

“嗯。”

“若是那樣,你也一定有你的理由。”

“若是如此,也就是該我命薄。”

“我不怕,沒事的。”

“快睡吧。”

“……”

昏暗房中,一燈如豆。

慕廣寒緩緩閉上眼睛,燭火扔在旋轉跳動,一片橘影,恍惚而動搖。

一時千言萬語,卻又半句也說不出來。

一直以來,每一次他都都能贏了燕王。可每一次,他又總能發現他始終看不透他、弄不懂他。

弄不懂他的戲谑灑脫,弄不懂他的平靜真誠,弄不懂他一直以來對于世間一切糟心的事情,無論危險也好挫折也罷欺騙也好傷害也是,與生俱來般的坦然處之。

忽然,心裏冒出了一些隐隐的、細密連綿的疼。

“你……”

燭火幽幽,慕廣寒再度睜開眼睛,捧起燕止的臉。

你是怎麽變成這樣的。

又是什麽讓你變成這樣……

燭火下,燕王的唇依舊很漂亮,盡管因為祭塔下那幾日,多了幾道淡淡的傷痕。燕王對着他時,好像總是虔誠,任他手指拂過唇角也滅有反抗,仍在認真地、乖乖地,等他把話說完。

反而是慕廣寒再度語塞。

他是真的不明白,世上怎麽會有這種人。一方枭雄,一只大兔。陰險狡詐,真誠坦蕩。問他喜愛自己嗎?他說他不懂愛。問他究竟在想什麽?他淺笑希望你猜。問他想要什麽?他說什麽都要。

可不懂愛的人,卻又會一遍遍親吻他,口口聲聲什麽都要的人,卻又好像什麽都能輕易放下。

半晌,慕廣寒語無倫次,說了些自己聽着都很蠢的話:

“你以後,也不能再……輕易相信別人。你就一條命而已!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的。若是換做其人居心叵測之人,說不定趁着治病就給你下毒,你哪天莫名其妙就死了!”

是蠢話,這些事哪裏用他提醒。他們這段看似相互依偎、相濡以沫的關系裏,也從來沒有誰真的掏心掏肺。

一切從頭到尾,都只不過一個賭局。

兩人心知肚明。

只是縱然是賭局,燕王下的注也太過于大了,大得讓他心驚。一個人但凡有點常識,就不該在祭塔跟他一起跳下去,不該信守承諾願賭服輸,不該放虎歸山。

在這亂世還誠實守信,只會早早墳頭草兩丈高,骨頭都找不到!

“你究竟,聽懂了沒有……”

“尤其是,”他苦笑,“以後我不你身邊。下次見面,還未必是敵是友。所以下次再見面,你得連我也——”

“嗯,好。”

燕王點點頭:“知道了。以後,我都不相信別人,只相信你。”

“……”

“……”

慕廣寒想罵他,張口卻又鼻酸。

好氣又好笑。一時時光好像回到了西涼水神殿祭塔,他讓他放手,他也說的“嗯,好”。結果是放了另一只手。

罷了。

多說無益,他不說了。

短短五日,何必再多想。只在被子裏難得地往前拱了拱,主動把人抱住,埋頭去享受最後短暫的溫暖。

燕王的身體總是滾燙又鮮活。對于他難得的投懷送抱,燕止也一如既往地坦然,張開手臂,胸膛像是燒滾的岩漿,就這麽把他整個人揉進去、融化掉。

臉頰蹭着臉頰,耳邊兔毛銀絲絨絨的,呼出來的氣息灼熱,在冬天裏滿是暖意。

亂世之中,分別在即,誰也不知明日如何。

唯有這一刻肌膚相親,如此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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