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慕廣寒猶記剛到西涼,還是隆冬。
而離開西涼那日,已近初春。
煙波輕渺,霧滿橫江。遠山巒若隐若現。船泊岸旁已見江上新柳嫩芽,天空卻又絮絮揚揚飄下了最後一次雪。
白雪晶瑩,如鹽粒一般,一絲一絲堆疊飄落在燕王的銀發上,刺目閃爍,仿佛一頂閃耀的冠冕。他今日穿得正式,一身銀色戎裝,挺拔如松柏。铠甲反射着熹微的朝陽,黑色的長鬥篷被江風吹得輕飛翻舞。
……亂世之中,沒什麽能長遠。
還是到了這一天。
美夢要醒,總歸是還是要分開。慕廣寒逆光看着燕王,努力把他這一刻的樣子收入眼底。
如果。
如果,他迎着刺目朝陽,最後一次偷偷想。
如果,他不是月華城主。
沒有過一路來許多不堪回首的曲折。
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是以未經世事、最初最純最好最清透赤誠的樣子,遇到到眼前這個人。
而如果,燕王也不是西涼王。
如果世上沒有紛争,沒有不滅的欲望、算計、欺騙與背叛。沒有你死我活,沒有那麽多求而不得。
如果一切都能簡單圓滿。
比如桃花三月,陌上花開。月華城主一身華服,流苑潇灑,人生第一次踏入城外紅塵,就這麽巧遇到策馬路過的少年将軍燕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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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這麽結識,聊得投機,一起提着剛獵的兔子回家。在小院裏一起養兔,種一顆枇杷樹,一顆杏樹,日常一同勞作、郊游,吃沿街美食,游大江南北。
……
江風漸大。
衣袖之下,一片生冷。
渡橋之上,一只遮風的大鬥篷被裹在身上,厚重的暖意。
那鬥篷嶄新,應當是燕王特意找人給他新做的,絲絨布料沉穩厚實,頸間有他喜愛的雪白柔軟兔毛,其餘乍一看全是玄黑,但細看四邊緣口金絲線又悄悄繡着好多小月亮的紋樣,在朝陽下熠熠生輝如夜空點綴。
燕王替他系好領口。
他站得離他很近,身上有淡淡西涼幽蘭香,風動,手指擦過臉頰。
慕廣寒的胸腔也跟着一動。
其實。
盡管從一開始,他就早早知道,一個洛州之主,一個西涼之王,最終也注定只能擦身而過、無疾而終。
可這一刻,忽然在徒勞輾轉不甘心地偷偷想了無數個如果之後,驀然回首。
他又有了一絲微妙的釋然。
因為,如果他他不是洛州之主,而燕止也不是西涼燕王,周遭亦沒有亂世、沒有紛争、沒有欺騙背叛。
那麽天下之大,人海茫茫。
兩人得要多好的運氣,才能在桃花時節正相逢?
根本不會遇到的吧……
反而正因為他是月華城主,而他是燕王,才能使兩人不管身在何方,也一定會步步踩遍泥濘,走到彼此面前。
江水搖曳。
朝陽照得水面一片燦爛的金波粼。
臨別之際,慕廣寒忽然上前一步:“燕止!”
這回他離開不同上次,不知為何人盡皆知搞得排場很大。不止簌城很多官員前來送行,還過來了許多看熱鬧的周圍百姓,簌城江邊一片烏央烏央。
旭日之下,廣衆大庭,衆目睽睽。
慕廣寒卻像是夢游一樣:“我想親你一下。”
“行嗎?”
江風盈袖,他回想自己以前,好像從來都沒有過這樣毫無道理的坦蕩與無所顧忌。微微逆光,他見燕王勾起唇角。
“自然是好。”
……
于是,寒江之上,肆無忌憚。
燕王的唇一直都很軟,這事連最離譜的話本都不敢寫。慕廣寒有時候會偷偷想,這件事是不是全天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呢?
燕王的手指,也還是習慣性地愛撸他的後頸,一下又一下,酥酥麻麻,這種惡劣的小習慣……是不是也只有他知道。
親完了,意猶未盡。
于是大庭廣衆,朗朗乾坤,當着西涼那麽多人的面,慕廣寒果斷拽住兔子衣領又狠狠嘬了幾下。
真的不能再管別人怎麽想了。
此次一別,也許今生都未必有機會再見。這一刻是再也回不來了,于是他幾乎是整個人都怼了上去,隔着衣服,鮮活又猙獰。
明明剛才的吻,還是虔誠又純潔。
此刻卻像是突然發了熱、發了癫,心被烈火灼燒煎熬,又如出籠猛獸,動作淩亂又掠奪,混雜着各種晦暗亂緒又不合時宜的念頭。
最後五天,他因為燕王的傷,終是什麽都沒有做。
此刻有點後悔。
餘光裏,一只金色的發帶,此刻正系在燕王手腕上。那是他的發帶,燕王一直替他收着的,适才從懷中找出來還給他,他沒有要。
“洛州織錦,就贈燕王做留念吧。”
可那條發帶,就不應純潔地系在手腕。而應該被咬在唇齒間,綁在不知名的地方,被弄皺、染髒……
可滿腦子污糟糕念頭,不可收拾。
最後,倒是記憶裏洛南栀月下清冷的幾句話,将他脫缰的思緒給勉強拽了回來。還記得那是洛州小院的秋夜飲酒,他微醺開心,想要大醉一場,卻被洛南栀勸下。
“別。”
周身栀子香,那人緩緩搖頭:“阿寒。烈酒傷身,長醉無益。不如留一點……好做下回念想。”
做念想啊……
他放開了燕王。
雪漸漸大了起來,燕止本就是白發,沾染上更白一團團棉絮白羽。而他自己,高馬尾上也有些霜落。
霜落雪滿頭,也算到白首……
他恍惚一愣,忽然發現他同燕王這個注定短暫、無疾而終的故事,其實某種程度上,已經圓滿了。
燕王牽着他的手送他上船。
船頭,再用臉頰蹭了蹭他。一頭銀色雜毛,刺撓撓的。唇那麽近,氣息相交,濕熱滾燙,并沒有再接吻。
“阿寒。”
他說,“我舍不下你。”
一句話而已,卻如同春雷入耳。
随即,頰邊短發騷得人癢癢的,燕王在他耳邊最後又說了最後一句話。
風聲呼嘯。
慕廣寒不确定自己是否聽清。
他深吸了一口氣,笑了笑,轉過身去背對着他。
“既是舍不下,”他沒心沒肺道,“以後真想我了,随時也可随時十裏紅妝嫁到洛州過來。既有過生死與共,我月華城主正室的位置,替你留着。”
“……”
偏偏煙波江上,有船工唱起一首南越歌謠。
吾心難離,彼汝難別,情之所鐘,舍之弗忍。
情缱绻,別難忍,欲言不休。
寄情泉下,雁回山間,離愁似長夜。
慕廣寒終究還是忍不住,偷偷掉了一兩顆眼淚。
等再回過頭,又是笑的雲淡風輕。
“此去經年,不知何時才能再遇。燕王務必……保重。”
真的,保重。
船槳擊岸,輕舟晃晃悠悠起行。
人生在世,可惜總是有些東西,總來得太過于早。
比如幼年時的孤寂無依、年少時一腔熱忱卻不斷幻滅的磋磨,把原本好好的人變得不那麽好。而有些東西又有來得着實太遲的,比如頸後發梢的餘溫,比如那一句讓他險些崩潰的舍不得。
但,其實也……挺好的。
過去,他好像總覺得,世間萬事萬物總要蓋棺以後,才會有定論。一直在努力追尋和執念的,也始終是一個好的“結局”。
唯有這次,不是。
這好像還是慕廣寒人生中唯一一次,喜歡某個人,卻沒有期待過任何“結果”。
那個人可是燕王。
誰又敢期待同他有什麽結果?
能曾經有那麽一小段是屬于他的就夠了。跟燕王過招,碰觸到兔子毛就算贏,親到就算是意外之喜,能讓他最後說出一句舍不得,甚至可以說是笑傲天下,是能拿出去炫耀一輩子的程度。
結果,慕廣寒發現,反而是他人生唯一一次不求結果,體驗十分良好。
甜蜜很多,傷心和痛苦很少。
即便分離,也竟真心地希望對方以後能好。縱然以後再無彼此陪伴,物是人非也好,相忘江湖也罷,他無怨尤。
因為他終于明白了,其實結局根本不重要。
可惜竟是人生已經走到了這麽遠的時候,才終于醍醐灌頂地明了——無論往後如何,他們之間的相遇,桂花酒、蓮花燈、杏子糖、小兔尾,還有那座高塔之中的縱身一躍,都曾是真實的。
而他,盡可以封存那份真實。
他可以愛燕止。甚至長流地、一直愛着這段日子的燕止。
也只愛着這段日子的燕止。
以後的,變了的,和他無關。甚至和此刻的、被他封存了的燕止無關。
瞧,多有趣。
他終于找到他年少時一腔熱情的真正用處了。兜兜轉轉後,終于不用再逼自己逐漸麻木、忘卻初心。
返璞歸真,卻又不是回到原點。
而是一片全新的清朗。
……
輕舟遠去,煙波江上。
楚丹樨煮了茶,叫了慕廣寒幾次,他卻始終沒有反應。
月華城主正在想很多有的沒的。
在想一年前,他也是同楚丹樨一起,乘着船、沿着洛水南下。那個時候,他是去洛州,去見素未謀面的洛南栀。
短短一年,好多事。
随即,他又忍不住,想起燕王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
那時江風很大,他似乎聽到燕王是說的是——
“阿寒,下次見面,若你我都還活着,那我……”
“那我就是你的。”
“……”
肯定是哪裏聽錯了。
心髒微微滾燙,慕廣寒兀自搖了搖頭。燕王又不可能真的抛下西涼的一切,就那麽十裏紅妝嫁給他。所以肯定哪裏不對。
所以。
他那時到底說了什麽。
慕廣寒想不出來了。恍恍惚惚、百無聊賴,随手摸那滿船上的西涼伴手禮。各種精選西涼當地特産,麻仁餅、月核桃,各種名貴黃金珠寶,青金石、貓兒眼,一件一件打開來看。
看得餓了,又從兜裏掏出些杏子糖與月核桃。
燕王真好,走前給他兜裏都塞滿了。
他吃了幾顆,還是很香很甜,吃着吃着,忽然升起一個強烈念頭——他什麽時候,得回一趟月華城才是。
天底下人都知道,月華城主談戀愛時,極為喜歡給心上人亂花錢亂送禮物。過去多年來,跟他有過點真假的人,沒一個少被他拼命送送送的。
結果這次倒好,思來想去,他只給燕止留了一條發帶?
這怎麽行。
就算如今已分開了、封存了,他月華城主做事也不能厚此薄彼,這般不公平!
既是愛過,燕王又給了他最好的體驗,那該給的必須給。他理應送他點特別像樣的禮物才是,補送也是送!
真的,他認真尋思,有空回去月華城看看吧。
以前的寶物雖然已經送出去很多,但這幾年,小狐貍應該又重新替他搜羅了不少。
雪大了。
他不肯進船艙,楚丹樨就撐傘出來,一直身邊靜靜站着。
而慕廣寒再度眺望西涼方向,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