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古祭塔。
姜郁時已經不記得,這是他漫長生命裏的第幾次瀕死。
連走馬燈都看了太多回。總是在那一片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循環那些老生常談的零碎過往。
枯燥無聊得令人厭煩。
那些萦繞不去的噩夢片段裏,有他飽受委屈、求生不得的年少時光,亦有他被人皇關入不見天日的古祭塔底,瘋癫如鬼魅、求死不能的幾十年。
更有在那之後人不人鬼不鬼,滿懷憎恨與絕望一心只想複仇,卻不得其法,渾渾噩噩漫長而無盡的漂泊流離。
後來,終于……
不知多久的光陰虛度、多少血淚堆砌的不堪回首,多麽令人發瘋的無盡等待之後。他終于,覓得其法。
能夠狠狠報複所有人的方法。
只差一點點。
一點點而已,他就可以讓他們全部付出代價!
可為什麽偏偏,那個多管閑事的年輕大司祭,要跑過來橫插一杠?
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矯揉造作的優雅雍容,飄蕩着幽蘭的馥郁氣味。明明神殿司祭本該身在紅塵之外不問世事!
那好事者卻偏要扮演救世主,插手破壞他的計劃,令他百年心血毀于一旦!!!
呵……
命運如此不公,總是給他看到一點點希望,又殘忍将之湮滅。
然後還要放那種一生順遂、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到他面前說什麽——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哈。
笑話。
所以他真恨啊。
怎能不恨?
這颠倒無稽的世道,要有人獻祭才能救活的亂哄哄的天下。就連本該服侍神明的人,也敢一臉理所當然地說他不信命。
多麽嚣張,這難道不是渎神?
姜郁時從那時就想看這個毫不虔誠的祭司能是什麽下場,他一定要親眼看到他最後死得有多慘!
終于,讓他等到了那一天。
血腥味覆滿幽蘭香,染紅滿地。可笑那人終是力竭,卻直到最後還不認輸,眼裏明滅不屈的火光。
但有什麽用?
就問有什麽用???
還不是四分五裂全屍都沒有。在梧桐樹下等他的人,永遠也等不到!
活該。
隐隐約約,姜郁時聽見了一些聲音。
銀針刺進虎口,一陣酸疼後脈脈注入暖流。而小皇帝似乎又在哭了,一遍遍喃喃着“師父”。
沒用的東西,就知道哭。
在快要醒來之際,腦中短暫掠過一絲心念,那麽多次生死之間,總能夢見一堆糟心事,卻唯獨短短五年的好光陰……一次也沒有夢見過。
罷了,不重要。
姜郁時再度醒來時,整個人像是浸在溫暖的湖水裏。
但周遭并沒有水,他仍舊還躺在古祭塔塔頂,只是身下有了一方淡綠色陣法。
一絲絲綠色靈流正從小皇帝手腕滿是鮮紅的新鮮傷口流出,源源不斷注入、安撫着他這一具接近枯槁空洞的軀殼。
施法者正立在小皇帝身邊,一身白裙。
女祭司白驚羽。
她并非天雍神殿的祭司。而是在六年前,突然出現在那場本該是姜郁時與那大司祭同歸于盡的時空亂流裏。
在那處處劫火滾滾巨浪滔天、暗流湧動扭曲變形的時空裂縫中,她用法術替姜郁時保住性命,他則用最後一絲力氣将她帶出亂流、平安降落。
那以後整整四年多,她一直以法術“報恩”,用晏子夕天子血替他日夜續命。
她自述與他同鄉。一張幹淨的臉上眸光清澈,不見偏執扭曲、沒有憤懑仇恨。
卻告訴他,她願意助他一臂之力,幫他毀掉這肮髒的現世。
姜郁時覺得好笑。
明明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兢兢業業的國師。拼死拼活救國救世,這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好人,哪裏會有她說的什麽毀天滅世的計劃呢?
他根本無法信任她。
……
重新蘇醒以後,姜郁時随手掐斷了靈流,沒有理會小皇帝的勸阻,驅動一絲殘力重新點亮紫晶鏡。
時辰已再黃昏,夕陽西下。
那片彌散着死亡氣息的山谷中,已是鴉雀無聲、死氣沉沉。谷外日薄西山的晚霞之下,北幽軍滿目疲憊,不敢再上前,天寒地凍,他們就這麽在外與敵相持。戰場上彌漫着疲乏凋敝,唯有戰馬還在喘着粗氣,低頭将雪地踏出泥濘。
而谷中,暮色沉沉,西涼精兵經過整整一天一夜的戰鬥,亦是精疲力竭。
何常祺還有勁笑師遠廖的戰斧都快磨成了戰錘,可他自己拿長刀的手也是顫抖的,刀刃滿是深淺不一的傷痕。
山谷裏燃起點點火堆。
累了一整天的西涼戰神燕王,不僅發繩全散、淩亂得活像一只白毛獅子狗,走起路來也已經一瘸一拐。
就連靠着火堆坐下的簡單動作都很艱難。
但都這幅七老八十的虛弱模樣了,竟還沒忘調情。
都已經是滿是傷痕、不斷顫抖的手還是能把剛要挨着他身邊坐下的月華城主一把撈到胸前,暧昧又用力地攬上腰。
完全獨占欲的抱法。
“……”
慕廣寒主要也累壞了,從手酸到腿,動一動就疼,完全無力掙紮。
只能再度大庭廣衆任他揉抱。
同時心裏深深嘆氣,燕王吧,唉,倒也不容易。
究竟什麽樣的擁抱,能用“又虛軟又結實”這麽矛盾的詞來形容呢?
眼下這個就是。
結果燕王似乎還覺得不夠。都虛成這樣了,還在不懈努力把他整個人往他胸前摁。
“……”
行吧。
慕廣寒尋思大家都累成狗,他也不要太為難虛弱的燕王了,自己貼上去好了。
一乖乖貼上,燕王立刻埋頭下來,狠狠吸了他一大口。
“???”
打了一天,你也不嫌髒!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月華城的劍法,跟西涼那種野蠻殺伐還是很不同的。
一天下來,慕廣寒并沒有像西涼衆一樣各個全身淤血、不成人形。
本來一臉猙獰疤痕的他,反而此刻放眼望去是整個山隘裏看上去最幹幹淨淨的一個人。起碼在這一個擁抱之前,他的發帶還綁着,臉上染血也不多。
結果就這麽在燕王身上滾了一下,全沒了。西涼王身上血污、汗水,百無禁忌抹了他一身。
把人弄髒了以後,那幹裂如鬼魅的唇立刻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見慕廣寒沒有反抗也沒有抱怨,更是壞心眼地直接擡起手,手指上的血污直接抹在他臉上、鼻尖。
“……”
姜郁時在鏡子那頭,深深皺眉。
他本來想的是,月華城主能從個瘋子又再度恢複清明,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因為這人從小就非要找個人愛、找個人犯賤的廉價執念,又死灰複燃了。
才會逆天地帶着整個人都起死回生。
但此刻,姜郁時甚至不那麽覺得了。
心裏一陣惡意彌漫,他覺得這人應該多半還是瘋的。否則倘若哪怕還有半分正常的人,誰腦子壞了能跟天下人人聽之聞風喪膽、青面獠牙、野蠻粗魯、嗜殺成性的西涼王搞在一起?
還在這一臉淡定任由這種孤魂野鬼在臉上塗塗抹抹!死灰複燃以後,連喜好都變了嗎?
月華城主以前的眼光明明一直正常得很。
楚丹樨、夏錦熏、傅朱贏、顧蘇枋……哪個不是塵世眼裏才貌雙全、會被喜歡一點都不奇怪的美男子。
可,西涼王???
這麽個人……卻能讓他死灰複燃,燃得謹慎抖擻活蹦亂跳?
姜郁時不理解。
當然,不理解月華城主的同時,也不能理解西涼王是有什麽大病。
雖然,月華城主能看上西涼王這件事,已經足讓人難以理解。但西涼王能跟月華城主能這麽有礙觀瞻的東西卿卿我我、抱來抱去,始終挂着餍足笑意……
也是十分的,荒謬。
荒謬到姜郁時都給逗笑了。他甚至懷疑冥冥之中,這個慕廣寒是不是一直在暗戳戳故意在跟他對着幹。
想讓月華城主“心死”并不難,一個滿腦只想要愛的蠢貨,讓他得不到愛,一直被背叛就行。
但後來,姜郁又發現了更便捷的方法——直接弄死他愛的人,不更簡單?
結果偏偏這個時候,原本找愛人一直是純靠挑臉的月華城主,給他硬生生挑出了個臉和強度雙逆天地大司祭。
如今更離譜,西涼燕王,他幹脆只挑強度了。
他只挑強度了!!!
正想着,水晶鏡裏火光一閃,慕廣寒拉起了紅蓋頭,明顯又要和燕王說什麽私密悄悄話的樣子。
可這一次,燕王卻捉住了他的手腕。
把那蓋頭拿了下來,只當做普通毯子蓋在二人身上。
慕廣寒微微不解,便只是小聲一些,問他:
“燕止,接下來,咱們該如何撤離?”
西涼單兵守在這山隘天險一天一夜,成功消耗敵軍大半主力,戰果卓著。
但同時,衆人體力也已到都瀕臨極限。
燕王此局是重注豪賭,做盡幾乎不可為之能事。但不得不說,北幽軍數量也确實比想象中多了太多。
如今大事既成,衆人戰力疲憊,得想點子盡快脫身,否則再多拖半日,只怕就要損失慘重、得不償失。
但眼下敵軍雖已被西涼人給吓破膽不敢再攻,但一時半會也不會輕易撤去包圍,區區百十人想要突圍,恐非易事。
“……”
月下,燕王莞爾。
“城主忘了?一年之前,宛城那夜,城主曾實戰教過我重圍之下……的制勝之法。”
“便是聲東擊西,暗度陳倉……”
慕廣寒微微有點迷惑。
很少見的,燕王明明在同他說話,卻不看他。反而是微微側頭,對着旁邊的一面山壁,好似那裏有人在聽一般。
随即,慕廣寒又看了一眼身上那塊被燕王扯下來的紅布,恍然大悟!
燕王此刻,的确并不是同他說話。
他在說……
說給那個開了天眼的人聽!
“……”
同一時辰,松陵江上游。
年輕人一身白衣,有着讓人過目就忘的普通樣貌,和完全不顯山不露水的平庸氣質。
他就是毫無存在感的西涼燕王的副将雲臨,沒有存在感到燕王帶齊了另外四個也沒帶他。此刻,雲将軍冒着風雪,正在白衣渡江。
這是燕王離開前定好的計劃。
渡江後,趁夜讓內應打開城門,輕易攻下守備虛少的松陵要塞後,雲臨又馬不停蹄放出信號,聯同另一小隊輕騎去劫糧草。
路上披星戴月,他在馬背上忍不住尋思,這幾天燕王的海東青都沒回來過,也不知道計劃是否順利。
更不知道……趙姑娘好不好。
可千萬別受傷了才好。
雲臨在燕王身邊做了六年副将,就暗戀了趙紅藥六年。
但由于家世樣貌和世家大小姐相差過于懸殊,他是絕不敢妄圖表白的,平日連話都不敢主動上去搭。
但他知道,趙紅藥是曉得他名字的,偶爾背地裏還會提他。
至今猶記兩年前,在邊境的一次露天燒烤酒會,趙紅藥喝多了,臉色紅撲撲的像桃花一樣好看,一直搖搖晃晃拉着宣蘿蕤也不知說什麽悄悄話,兩人時不時一起哈哈哈哈大笑一通。
忽然,趙紅藥擡起手,指了指他:“你看雲将軍——這不就是一個現成活的,話本裏的那種,帝王身邊的一流隐身暗衛?”
“……”
雲臨想到那次,至今還微微漲紅了臉。
至少她是知道他存在的,他今天還立功了呢,回來要是受了賞賜,也許能夠提起勇氣托人買瓶上好的酒送她。
“……綜上所述。”燕王悠悠道。
“北幽大軍壓境,孤注一擲圍困在此,後方守城之軍自然空虛。”
慕廣寒:“而西涼主力,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救援,而是直奔松陵主城而去。”
“嗯,而且。”
燕王勾唇:“……可不止松陵主城。”
那笑容與平日裏對着他時熟悉的笑容十分不同。慕廣寒心裏暗暗記下——原來燕止認真與“敵人”交涉時,是這麽個樣子。
“如城主之前所言,松陵江開,西涼沒有船,渡江以後糧草也是一大問題。”
“所以。”
燕王笑道:“我還讓雲臨,帶人去搬空了薪市。”
“……”
這一刻,慕廣寒真的是,有種瞬間激動飛躍,又毛骨悚然的感受。
而但凡那個開天眼的人此刻正看着,感受一定是他十倍、百倍而不及!
他甚至嗓子都有些微啞:“薪市……是北幽,藏糧草的地方?”
燕王又一次笑了,月下露出三瓣嘴下雪白的牙齒:“是,整個北方站區的所有糧草,都藏在薪市。”
他終于演都不演了。
直接擡起眼來,隔着虛空直直與鏡中的姜郁時對視。
那一瞬,古祭塔上,明明上一刻是平夜萬裏,卻緊接着驟然雷電破雲、白月翻滾,萬壑松濤山雨欲來。
時隔數年,姜郁時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記憶中抹不掉的故人鬼魅。
明明清楚,此刻西涼王不可能真的看得見他。而記憶中人一身雍容祭司祗服,眯着狹長的鳳眼,也與眼前的西涼王完全不像。
卻是一樣帶着和善微笑,相似的平靜無波裏,撲面而來的刺骨殺意!
“哦,此外,本王還有一件事想要提醒姜大人。”燕王拱手。
“……”
“松陵城破,北幽半壁已入西涼。姜大人以為,東澤,南越又是否還能坐得住,默然看我西涼一家獨吞,而不急着過來分一杯羹呢?”
“本王還想知道,倘若北幽已無兵可用、無糧可用之事再傳揚出去,其他勢力是否更會有恃無恐,而北幽又該如何收拾殘局?”
“當然,這些都是姜大人要頭疼的問題了。”
月下,一張貓兔混合的油彩臉,三瓣嘴勾着,那是姜郁時這輩子都未見過的森然邪惡。
“燕止還祝姜大人……心情愉悅,福壽安康。”
“……”
“……”
祭塔上,晏子夕道:“薪市糧多,他們一時半會搬不完。不如此刻立刻傳令,撤回最近的援軍,北邊雍城的兵也星夜加過去……無論如何,糧草要先保住……”
“不必。”
姜郁時顫抖手指用鏡子看了一下松陵全境,心道大勢已去,卻是眸如鷹隼,擡起一張滄桑青白的臉,向白驚羽伸出手去。
“你不是說過,想要幫我?”
“從今往後,我信任你。”他咬牙道,“你來。”
“……”
控屍逆天,即便是天玺沒有湮滅時,每喚醒一次屍身,也要幾近瞬間消耗殆盡姜郁時整整兩三天的法力。
而自從天玺不在,紅髓珠的裂紋也越來越多,從拓跋族抓來的人也一個個獻祭殺光了以後,控屍更是困難。
此次合圍,他更是開天眼都勉強,更遑論再喚屍将!
……
白驚羽閉目握住姜郁時的手掌。
微微試過法術深淺而已,她已額角微微冒汗:“姜大人,我初習此法,眼下怕只夠輔助姜大人喚醒一人……”
一人夠了。
再多,以他如今枯槁的身體,只怕反而不好兼顧。
一片幽暗過後,白驚羽發現自己被帶進一片黑域。在黑域八卦陣圖的微藍色陣法上,站着七八十來個栩栩如生的木偶人。
姜郁時将她牽到一個卷曲頭發的木偶身前。
白驚羽将法力注入木偶,一半略感奇怪,微微皺眉。
“怎麽了?”
“姜大人,這人身上……有一些明亮的東西,像是,像是月華?”
确實有。
姜郁時之前操縱他時,也曾多少感覺到過。不像別的屍身附上去總給人一種空蕩蕩、冷冰冰的感覺。這個人周身卻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朦胧而柔軟的……月光氣息。
“許是這人以前融過天玺,留了些寶石之氣。”他冷冷道。
“不重要,繼續。”
……
那晚,夜色漸深。
衆人輪流守夜,輪到師遠廖和趙紅藥時,師将軍遠遠的聽覺異常靈敏:“有人來了。”
燕王晃了晃懷中:“阿寒。”
“嗯?”
“來了。”
“誰?”
“你找的人。”燕王道,“洛南栀。”
“……”
慕廣寒一驚,馬上要爬起來,卻被燕王摁住。
他叮囑,“記得我跟你說過,他未必還有神智,不能當做你認識的人。”
“……我知道。”
自從在北幽與燕王重逢,西涼衆人也沒少給慕廣寒描述他們遇到的那些“眼睛會動,會說話”的屍将。
但月下真正親眼見到,還是頭皮發麻。
來人眼中空洞無光。
但蒼白面容、淡色眼睛,淡雅疏離氣質,确實是洛南栀。連身上的栀子香都還是他。
他一身銀盔,手握一支黃金法杖。
慕廣寒恍惚了一下,他認出那是南越王的法杖。
……
心驟然沉了下去,也只能垂眸,緊捏手中武器。
荒謬的是,他來北幽前,做過各種心理準備。卻怎麽也沒有準備到,會碰上南栀拿他“亡夫”的武器對付他。
他要拿來對付南栀的,則是疏離。
洛南栀自己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