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慕廣寒還是大意了。
耳邊燕王的一句“當心”餘溫尚在,緊接着就是“砰”的一聲巨響。
慕廣寒甚至都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黃金法杖重重擊飛了出去,後腰直挺挺狠狠撞在碎石嶙峋的山壁上。
天旋地轉間,燕王的聲音忽遠忽近,從未有過的暴躁:“讓你當心,當你當心!你還傻到迎上去?!”
慕廣寒則整個腦袋裏都是發懵的鳥叫。
甚至都過了好一會兒,背脊上才緩緩傳來清晰的劇痛。他努力睜大眼睛,也只看到雪原之上滿天星鬥閃閃爍爍,模糊了些血色,一瞬間自己都覺得荒謬可笑。
呵,他這個人,還真是命中注定一般,人生各個方面都均衡地“記吃不記打”。
明明聽見燕王說了不能将被控屍之人當做曾經故人看待,晚宴時亦沒少聽西涼那群将領七嘴八舌說什麽“人變大僵屍了以後會變強”。
可真在月下看到那張熟悉的、清麗蒼白的臉……
他還是一時恍惚,着了道。
月色清冷,照在洛南栀面無表情的側臉。他動作淩厲,白袍招展、衣袖翻飛。
前一瞬将慕廣寒擊倒,後一瞬就身如鬼魅再度來到面前,黃金法杖底端尖刺冰冷紮至咽喉。
只差毫厘。
那麽近。
那雙熟悉卻空洞的眼睛裏,絲毫沒有倒影出慕廣寒的身影。
好在千鈞一發之際,宣蘿蕤及時趕到,從身後用寒冰鎖鏈一把勾住了洛南栀手臂。
但也就只是拉住了他僅僅一瞬而已。
下一刻,她整個人就洛南栀那一陣恐怖的力量攫住,帶得整個人都向前栽倒。
幸而其他西涼諸位也同屍将交手多了,經驗豐富,一個個反應極為迅速利落。何遠廖和師遠廖眼疾手快補位,雙雙抱住她的腰。
同時,洛南栀手中的金杖也已狠狠刺下。
杖間擦着慕廣寒脖子,森森生寒。
碎石淩亂,一切如風露雷電。卻還是燕止堪堪快了半步,一把将人搶,出整個護在懷中!
夜風寒涼刺骨。
月光照到洛南栀的臉,他瞳仁無光,卻似乎被很是不甘心。
又有幾道鐵索襲來,他擡杖反擊,瞬間将身旁山壁打出一道道深坑。金杖入土,雪浪翻滾,石碎山烈。西涼四大将軍各在一方,共同用鐵鏈纏拉着,才能勉強定在原地!
“可惡……用力!”
何常祺咬牙喊了一聲,寒冰鎖鏈驟然嵌入洛南栀四肢血肉,洛南栀仰起頭來,吼中發出極為痛苦的吼叫。黑色的血珠一滴滴從鐵鏈上流下來,落在雪地上,一道道詭谲猙獰的痕跡。
掙紮反抗再度劇烈,鐵索不斷作響,何常祺忍不住大吼:“燕止,這也太難搞了!留着後患無窮,不如趕緊扯碎了一了百了!”
慕廣寒:“燕……嗚,咳咳咳……”
他急着想說什麽,努力仰頭将黏着喉嚨的一口血吞勉強下,整個人卻瞬間被那血水嗆得更發不出半點聲音。
燕止一把抱住他:“阿寒,別亂動!”
“咳……咳咳咳……”又是一陣狂咳,喉嚨泛上更多腥甜。
“別說話了!”
胸口劇痛不止,燕王一手将他圈住他,一手掌心滾熱替他護着痛處。月下慕廣寒有些昏沉,只覺得鋪天蓋地的窒息難受中,那胸口熨帖的溫度,像是唯一帶來一絲安慰的浮木。
耳邊,燕王聲音溫和低沉,發絲柔軟,蹭着臉頰癢癢的。
“我知道,別急,我都知道。”
“放心,常祺他不是那個意思。”
“都說好了的。”
“既是你要的人……”
“便是拼了命,也要給你捉活的。”
……
……
姜郁時此次進入洛南栀的身體,多花了不少時間。
本就是強弩之末的身體,加之與白驚羽的法術不夠相融不夠,本來就比平日要多費一些功夫。更何況這具身體的原主,還抵抗得十分激烈。
沒辦法,控屍法術的真名,其實喚作“叫魂咒”。
凡是能被這叫魂咒控屍者,全都是對現世有所牽挂執念、魂魄不散之人。
而倘若身體主人早已無牽無挂、輪回往生,便是再新鮮的屍體也并無湧出。唯有這些或含冤、或含情、或執拗、或不甘,或死後仍舊執念深重之人,能夠被法術被輕易控起。
但随之而來的問題,便便是控屍者會不免被着身體原主人的魂魄侵擾。
比如此刻就是。
姜郁時覺得好笑。
按說平日裏,身體原主即便如何再不滿掙紮,最多也不過是以一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擾亂他的思考罷了。
今日這原主鬧得卻尤其厲害,甚至到了時不時會阻礙他行動、甚至于阻礙視線的地步!
真是。
洛州都督洛南栀,明明長了那麽一張那樣雅淡清麗、與世無争的臉。
沒想到還挺表裏不一的蠻倔強呢?
可笑。
夜深月下,姜郁時根本就不在乎能不能看清西涼敵軍的臉。便是眼前看見的,常常只是一團一團的黑影向他撲來,但那又如何?反正都一樣,一個個都殺了就是了!
這具身體的原主畢竟是他千挑萬選而來的,劍術優越非常。金色法杖與月交映,在其中熠熠流光、揮起刺目光華。他輕易就能疾風般穿梭敵軍之中,身形如龍縱橫飛舞,動作飒沓如流星。
……西涼精兵倒也确實訓練有素。
不過是曾經區區幾次的交戰經驗而已,竟就已經學會了要從側面繞着他打。屍将厲害,多小心為上确實應該,但還是架不住總有人蠢,直愣愣沖到他面前:“南栀!醒醒!”
噗。
嘈雜之中突然來了這麽一位,姜郁時都差點沒笑出聲來。
那麽蠢的舉動。
不用看臉就知道是哪一位。
他随即起勢,便是淩空一擊。金杖亦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把對方打飛出去後,終于眼前出現了一片月色清輝普照大地,姜郁時終于重新看清了周邊的一切。
毫不意外,果然被他掃出去,正是月華城主那個蠢東西。
撞在山壁上,好大一聲。
呵!
雖然明知道這個人就算骨頭盡斷也不會死,姜郁時還是忍不住追上去。
不會死,并不代表不會痛。
而姜郁時在這漫長無趣人生剩下不多喜聞樂見的趣味之一,就是看月華城主多多受苦、多受折磨!
結果,卻是差之毫厘,人被西涼王救下護在懷中。
而且其實救他的,并不止西涼王一個……
在那千鈞一發的一瞬間,這具身體的主人也再度卷土重來,姜郁時似是聽到一聲悲鳴,緊接着又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記憶蜂擁入腦。如潮水洶湧,害他一時遲滞,才會不慎被身後鐵鏈緊緊制住!
硬生生鑽入腦中、揮之不去的回憶,是一座滿是栀子花香的小院。
是月華城主戴着金色的面具,打扮得十分利落疏俊,微微笑着,同這具身體的主人一起研究民生農桑、排兵布陣,一起賞花、喝酒、看書、養兔,閑了比試切磋武藝。
是月色皎潔,漏過軒窗。
同他一起抱着一個看着大約八九歲的娃,一起睡覺……!
“……”
為什麽。
姜郁時時至今日,都有一件事一直萬分不解。
這又傻又蠢的醜八怪,後來在外頭到底走的什麽路數,竟搞出這麽多漫天遍地處處開花的奸情?!
明明之前在月華城,根本沒人要他……
正想着,忽然一道銀光閃過,一把寒冰利刃抵在咽喉。姜郁時愣愣看着眼前一襲黑衣、面容多少略微熟悉的沉默男子。
月華城……楚丹樨。
一瞬間,記憶閃回十多年前。那個時候的慕廣寒還沒毀容,不算醜,只是很小就彰顯出了天生沒腦子也不怎麽要臉的屬性。
喜歡什麽人就表現得特別直白。
月華城的一片長夜之下,他就像個蠢團子,成日颠颠的,追在另一個團子後面跑。
那個日夜被他追着不放的,黑衣,寡言,丹桂香,就是眼前這一個。
他又為什麽在這。
“……”
“……”
姜郁時發現他終于徹底動不了了。
實在是眼前過于荒謬的一切,最終成功擾亂了他的思緒,露出了一絲破綻。轉瞬之間,四肢都被層層鐵鏈束縛釘在地上,一絲一毫也再掙紮不得。
而腦海,還在持續被身體主人的記憶占據、瘋狂侵襲。
姜郁時咬牙,心中怒罵,真是可笑,無聊透頂——究竟是誰會有興趣知道,月華城主此刻手中的那把洛州名劍原先的名字叫什麽!誰會将這種毫無意義的破事,當做珍貴的記憶來收藏?
可偏偏身體的主人,好像滿腦子鄭重記得的,偏偏全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記憶卻不受控制,源源流入。
疏離劍,以前的名字其實叫做“琉璃”。
因為顏色本是琉璃色,又總是在月光下通體閃耀着琉璃色的流光,所以自然而然應當是叫做琉璃的。
這把非常漂亮鋒利的劍,曾是洛州大都督洛文泰的愛劍。
後來,一個炎炎夏日,杏子落在頭上。洛南栀擡起眼,只見他的竹馬二世祖正在樹上躲懶,還一個勁沖他招手讓他也跟着上去。
“南栀南栀,快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書上,四下無人,唯有蟬鳴鳥叫。
竹馬笑容燦爛:“哎哎,知道你十八歲生日,泰叔會送你什麽天大的好東西嗎?我偷聽到了!”
說着,他悄悄話來咬上耳朵,洛南栀微微睜大眼睛。
……生日宴上,果然洛文泰将貼身寶劍鄭重傳到他的手中。
宴會結束,邵霄淩比他還興奮,把那流光溢彩的琉璃劍捧在手上摸了一遍又一遍。
“別的都好,”他啧啧嘆道,“唯獨這劍身嵌字似乎時日久遠,都快要看不清。”
“不過正好!西市上剛新來了個鎏金嵌字本事一流的師傅,我去讓他去給你的重新紋個名!”
嵌字師傅技法果然一流。
只有一個問題。
邵霄淩送去的“琉璃”二字字帖,因故意賣弄學問,寫了幾近失傳的古篆體。
可怎奈他半瓶水晃蕩,古篆體學藝又十分不精,店家無論怎麽看,他寫的都并非琉璃,而是“疏離”二字。
數日後,拿到刻錯字的劍,邵霄淩:“……”
“…………”
“嗯。也罷,疏離聽着更有氣勢!”
從此,琉璃劍更名疏離。
“……”
“南栀,南栀!”
月下,有冰涼的手撫在臉上。
“南栀!”
“洛南栀!醒醒,南栀你看看我,是我!”
“……”
“……阿……寒。”
眼前,視線清晰複又模糊。耳朵嗡鳴,姜郁時用力搖了搖頭,想要努力甩開把那些模糊不清、扭曲閃爍的殘破幻想。
“南栀!”
“……霄,霄淩。”
“……疏離。”
“阿寒。”
“不要,”他說,“阿寒,你,快……快走……咳……”
誰也沒想到,下一瞬屍身直接暴起,一口咬上慕廣寒的咽喉。
大量鮮血瞬間流出。姜郁時眼裏閃着得逞的精光。
但也就只有一瞬。
緊接着,他的脖子就被燕王一把狠狠扼住,一時幾乎生生擰斷。姜郁時睜大眼睛,有一瞬在在那淩亂白發下,他似乎第一次真正對上了西涼王的眼睛。
他才看清,那時一雙如想象中高傲的、嗜血的、淩厲的,亦是怒火中燒、殺意生騰的眼睛!
哈。
哈哈哈,真可怕,卻又熟悉。
以前也有人曾是這樣,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他剝皮拆骨。
哦,這麽巧來着——
還是為了同一個人!
命運确實不公。
但反正姜郁時詛咒命運,也早已經詛咒麻木了。他就是始終想不通,這一世,他都把某個人的命運做成完完全全和自己一樣悲慘了,為什麽這個人卻還能和自己不同?
為什麽他都這樣了,還是始終會有人在意他,心疼他護着他。
“月華……城……主……”
“西涼……王……”
不甘的幽怨與滿眼暗紅色的血煞之氣交映,帶起烈烈腥風,仿佛像是來自陰曹地府。
燕王默然,只利落地用力,毫不留情将他手骨腿骨直接拆脫臼下來。
另一邊,楚丹樨跪在雪地裏抱着月華城主,正手忙腳亂、倉皇地替他捂着傷口。他眼眶通紅,不斷嘗試為他止血,可血水還是不斷從唇角和喉嚨滲出,怎麽也擦不幹淨。
“阿寒……”
“阿寒,你怎麽樣,是不是很痛……”
是痛。
胸腔痛得像是被剝開,痛得慕廣寒眼前一陣陣發黑,但他卻還是一邊咳血,一邊掙紮着想要爬起來。
因為剛才……
剛才是陷阱,他知道的。可畢竟有那麽一瞬,有那麽一瞬……!
他看到了洛南栀的眼睛。
清透的,皎潔如月,他知道那是洛南栀!
他還在。
他沒有走,他還在……
栀子小院,江南風光。
洛州的日子,或許外人只道是尋常。
可對于從小在冰冷的月華宮中長大,萬分孤獨寂寞,一直不曾有過一個朋友、沒有半個親人的慕廣寒來說。
那段三人一起讀書議政、處理洛州日常雜物,累了就去喧鬧的集市逛街,一起拼命攔着邵霄淩亂花錢的平凡日子,那樣一起循着季節釀梅子酒、杏子酒、李子酒,一起擺弄書錦錦養的那兩只兔子。吃吃喝喝、切磋武藝的尋常歲月。
卻是他這一生難得,從來不曾有過,溫軟柔靜、細水長流,無比想要好好珍惜的……好時光。
過去那麽多年,他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絆絆。
心中始終有一個空洞。
一直執拗且徒勞地在尋找着什麽填補。直到他尋到了洛州,春明景和,油菜萬頃,他才恍然大悟,“愛”其實有很多種類。
有人老骥伏枥,仍為一方百姓鞠躬盡瘁。有人臨危受命,擔起職責毫無怨言。
亦有人孤單承受、默默背負,只為替守護重要之人撐起一片晴空。
而轉眼又是一春,随意綠意盎然。
連那個一直被守護的人也漸漸長大了。臉上沾了些田裏的泥水,明亮的眸光也難得染上了些不安與楚澀,他說,阿寒,我再沒有別的家人了,你們都要回來。
“……”
叮的一聲。
疏離劍落在雪地上,同時一只金色的鈴铛,從慕廣寒衣袖滾落出來。
叮。
聲音很輕,卻像是驚雷炸響。這個身體的主人眼睛一動,只顧盯着那鈴铛。
那是一只古樸的、圓乎乎的金鈴。
初見它時,竹馬胖乎乎的小手在他面前,将鈴铛搖得一陣當啷亂響:“南栀你剛才一直都在看它。你喜歡嗎?喜歡對不對!”
他那麽積極,眸光明亮,幾乎貼到他的鼻尖。
随即轉身,小小年紀,掏銀子時卻是豪氣震天響:“叔叔我買這個!嘿,南栀一只,我一只。”
後來,竹馬漸漸長大了,在他身邊閑不住地跳來跳去:“嘿嘿嘿嘿你看我拴在劍上了,你也快點栓上啊~”
時隔多年,洛州那家金店還一直開着。
屹立不倒、越做越大,還開了分店。
邵霄淩前陣子去逛,又看上了一只頗為相似的古金鈴:“南栀,你看這跟我們那個是不是很像!咱們把這個買去送給阿寒怎麽樣?這樣他就也有鈴铛了。”
叮。
金玲在雪地上滾了一圈。
“……”
洛南栀一身血腥煞氣,肉眼可見散去。
叮。
他身子晃了晃,冰冷僵硬的指尖,顫抖着微微動了動。一雙淺色的眼睛,緩緩重新映出了清明月光的顏色。
燕王拾起那枚金鈴,走到他面前。
叮當,叮叮當——
一聲聲鈴音中,他看到十幾年、二十多年的歲月。
煙雨江南,湖光山色。
雲蒸霞蔚,花葉紛飛。
日暖和煦,閑暇相依。
連夜風都是甜膩而溫柔的江南酒鄉,有世上最好的美景,和他這輩子最重要的親人摯友。
是他曾經從地獄爬出來,也要回去的地方。亦是無論多少回紅塵輾轉、生死輪回,永遠不忘的魂魄歸處、故裏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