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猩紅之月現世後,滿城人心惶惶。

月塾內,說到城主獻祭之事,也是大家紛紛感慨。

“他是……馬上就要去獻祭嗎?”

“不,我記得應該還要滿足幾個條件。不過看這個月相兇殘,只怕是拖不了幾年了吧……”

“不好說,指不定還能拖個一二十年。”

“五百年前的上位城主,好像是三十多歲的時候,才獻祭的。”

“三十多歲也還很年輕啊……”

一群人的竊竊私語中,王琥大咧咧回過頭:“說起來,原來丹樨當初沒選上城主時,我還挺替他可惜的呢。”

“結果原來是福大命大躲過一劫啊……呃!”

“???”

“他幹嘛啊……臉色那麽吓人!”

葉小蠻白了他一眼:“誰叫你幸災樂禍!”

“我哪有!我不過實話實說啊?”

……

那段時日,寂滅之月的清輝下,整個月華城家家戶戶都點起了長明燈火。

點燈火,是為城主祈福。

月華城中,每一個都是從小聽着“先祖獻祭”和“羽民後裔”的故事長大的。

然而聽故事時,大概誰也沒真的想過,傳說會在自己這一世現世。而且就這落在身邊那位年少、孤僻、命運多舛的城主的身上。

很多人自然心裏都不太好受。

漸漸,不止長明燈火、慰問禮物不斷,有些人甚至情願以滿願林中自己好不容易求來的心願賜福,慷慨為城主祈福回向。

那幾年,因變異和亂流,食夢林成了月華城禁地。

但好在,危險并不是天天都有。

在月相平靜的日子裏,深修者仍可向月華宮書面申請,拿城主賜給的結界通行符入林修行。

那月,楚丹樨亦遞出了申請。

申請書被他的父親楚晨截獲,當晚,父親怒氣沖沖回家,一進門就将帖子狠狠砸回楚丹樨身上。

……

楚丹樨的記憶裏,父親在他很小時,大多時候很是溫厚慈愛。

可自從母親姜蠶病逝,父親就很少回家。明明以前他在月華宮中好像也并不太忙,可母親走後,他卻變得永遠地有事、有事、有事。

一晃多年,楚晨對兒子不聞不問,父親關系十分淡泊疏離。

可就在楚丹樨遞交申請的當晚,一向日理萬機的老父親,倒是破天荒的回家了,進門就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是活膩了,還是嫌命長?”

“為什麽要去食夢林,那難道是什麽好地方?那麽多年輕人一起發癫,連你也要伸着腦袋往那破鬼林子裏湊?怎麽,當年沒選城主,沒輪到你死。你還皮癢不痛快了,非要作個死透是吧??”

楚丹樨覺得父親不可理喻,兩人大吵一架。

最後不歡而散。

……

楚晨是月華宮大長老,有他把持,楚丹樨根本不可能拿到通行證。

但十五歲生辰那晚,他還是去了林子。

食夢林的滿月幻境會在修行者生辰之日會有加成。而以他如今的實力,已經可以偷偷破開結界一角。

食夢林中,霧色濃漫、鬼氣森森。

楚丹樨來到榕樹下時,就已察覺到了他人的氣息,看來這一日,滿願幻境裏已經有別人先進去了。

但他也沒多想。

這一晚月相平靜,有別人過來修行也屬正常。

可真的進入滿願幻境,走在螢火紛紛的小路上時,楚丹樨看清前方那人身影時,不由一時愣住。

“……舅、舅舅?”

他如夢似幻,震驚錯愕:“你是……姜蝕舅舅嗎?”

姜蝕是他娘親姜蠶唯一的哥哥。

曾經和他爹楚晨一樣,也是月華城上一任長老姬晟的座下弟子。後來亦同楚晨一起,年紀輕輕就在月華宮掌事。

楚丹樨記得小時候,姜蝕常來丹桂小院看他們母子。

會給他帶精致的各色糕點,竹蜻蜓和各種新奇的小玩意兒。一直是個愛護妹妹、疼愛侄兒的好舅舅。

後來,姜蠶病重,姜蝕下山尋醫問藥。

卻不知為何這麽一走,就走了整整十年。

十年間,楚丹樨幾次問過父親舅舅的下落。可每一次問,父親都會臉色驟變、厲聲喝吼。久而久之,他不敢再問,可此事始終萦繞于心。

而今,時隔多年……

月光照到姜蝕的臉上。

這人身上似乎總沾染着一股沉重悲傷、滄然孤寂的獨特氣質。猶記當年他才二十七八歲,眉間就已有幾道深深的溝壑。

如今再見,中年的滄桑的臉上,眉心紋路亦更重。

楚丹樨呆呆看着故人,百感交集,又無數疑問。

“你是我舅舅姜蝕。”

“舅舅,我是丹樨啊,你還認得我對不對?這些年來,你究竟……”

身後傳來動靜,又似乎有過來。

可就在楚丹樨回頭的一剎那間,從地面破土而出的藤蔓悄然纏住了他的腳,随即一把捂上了他的嘴。

藤蔓雖細,卻是千絲萬縷、鋪天蓋地,将他重重束縛。讓他一時掙紮不得、更發不出任何聲音!

來人近了,月色從濃雲之後重新露了出來,清輝照得螢火路一片淡淡白暈,也照亮了來人周身肅穆、手中一把銀色的丹桂劍。

楚丹樨睜大了眼睛。

那來人不是別人,卻是他的父親楚晨!

……

“你來了。”

時隔多年,兩人彼此相見,卻分明不見一絲陌生。

姜蝕問他:“我要的東西……帶來了麽?”

楚晨的臉上,有着明顯的憤怒與屈辱,他咬牙扔過去一個像是黑色玉片的東西,姜蝕接住,彎了彎眼睛,玉片在他手裏流光溢彩。

“飲思湖的最後一片黑光磷火,滿意了嗎?滿意就快點離開月華城,立刻就走!”

姜蝕卻不急,他緩緩揚起一抹微笑,慢悠悠摩挲着手中玉片。

“是是,我知你急着趕我走。”

他緩緩道,“可我畢竟也已離鄉多年,對這故城的這一草一木,也甚是想念……”

“你!”

“哦~對了,說起來,我今日在街上還看到丹樨了。”

楚晨臉色大變。

“丹樨他……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呢?那孩子從小就聰明伶俐,如今果然也是出落得……風姿卓絕、一表人才。”

楚晨提劍的手微微發抖:“丹樨早就不記得你了,亦不必再記得!你離他遠一點!!”

姜蝕咯咯笑出聲來:“怎麽,姐夫,你怕了啊?”

“是在怕什麽呢?”

“是怕我告訴他,你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還是怕我告訴他……”

月影西移,他垂眸,幽幽緩步上前。月下一張臉上陰森森的皮笑肉不笑,有如鬼魅。

“告訴他其實他小時候,是真的非常聰明,猜的也一點都沒有錯——在當年的那群小孩子裏,最有資質、最得天獨厚的那一個,當然是他,又怎麽可能是別人?”

“……”

“所以食夢林遴選出來的城主,又怎麽可能是別人呢?怎麽想也只會是他。”

“只是~有一件事他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父親——前任城主最信任的弟子,月華宮德高望重的掌事長老,已早早窺破天機,知曉這一代城主獻祭蒼生的悲慘宿命。”

“他的父親,自然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兒子,最終成為那個獻祭之人。”

“于是他偷偷調換了遴選結果……”

轟。

一道驚雷,照得周遭一片慘白。

姜蝕目中精光大現,回頭悄然看了一眼隐沒在層林陰影中,被束縛在藤蔓之中口不能言、不得動彈,卻神智清晰、臉色慘白、如墜冰窟的楚丹樨。

他不相信他聽見的。

根本,不信。他多希望父親能夠開口争辯,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姜蝕對面,楚晨嘴唇翕動、眼中布滿血絲,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卻直到最後都沒有說出半句他希望的辯駁。

楚晨只喃喃問姜蝕:“你還想要什麽。”

“……”

“這麽些年,我一直、一直受制于你,聽你的話,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便是再不甘、不願、不能,也都替你做了。為此,我背離師門、屠戮親友、累及整個月華城。我連飲思湖的最後一片黑光磷火,也都給你找到了。”

“你到底還想要什麽……”

“我替你做了那麽多,所求的不過是你能不要來打擾丹樨的生活。不過是想讓他平安順遂地長大,我所求的終究不過那麽一點而已!”

“我已經做了那麽多。你還想要什麽?你究竟還想要什麽?為什麽一直不肯不放過我!為什麽——???”

楚晨嘶聲質問,臉龐扭曲、聲音趨于癫狂。随着嘶吼,腳下數十道粗壯遒勁的冰晶亦應聲拔地而起,如一條條巨蛇張開血盆大口朝姜蝕而去。

霎時間,暗夜流光、冰晶飛濺。

姜蝕雖避得快,但臉頰仍被碎冰刮傷,眸中登時一片森寒。

他垂眸冷笑,手中玉片黑光流出,展開絲絲黑光火焰,翻卷着将他包圍,如若蠶繭一般層層護在中心。寒冰遇到那黑火頃刻即化,随即那火光直接破開冰牆,倏然将楚晨完全包圍。

楚晨年歲不大,就成為了月華宮最受人尊敬的大長老,就是因他武藝不凡、無人能及。

而越是武藝高深之人,越是能将自身功底在這幻境之中化成土風火水、天雷電閃等實相禦敵。可眼下,楚晨卻是使出渾身解數,也絲毫破不開周身的黑火!

倒是姜蝕,聲音仍舊悠悠、輕飄飄的。

“怎麽?姐夫這是仗着自己厲害,一言不合,又打算殺人滅口啊……”

“真是的,還好我早有先見之明。”

他終于到此,露出了整個世上最森然可怖、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淺笑。

月影西移,姜蝕寒眸回望。

就在他的身後林中,層層藤蔓束縛着一動不動,一臉震驚混亂、迷茫痛苦的少年。

正是楚晨唯一的兒子,楚丹樨。

轟隆。

天空茫茫,又過一聲驚雷,砸在楚晨心上。

“不、不……”

那一張不算蒼老的臉龐上,緩緩露出了萬念俱灰的神色。他身子晃了晃,像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

地上瘋長出黑色藤蔓,爬上他的腳腕、四肢,他也無力再反抗。

“……”

藤蔓爬滿他全身時,他對姜蝕低聲道:“丹樨他,不止是我兒子,也是你姐姐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

“你看在阿蠶的份上,別傷他……”

“別傷他,要我做什麽,我做麽……都可以。”

“……”

“姐夫,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而你的兒子,也一定會一輩子都牢牢銘記、永遠不忘——他到底是個多幸運的孩子,有一個多疼愛他的父親。為了他的一世安穩,他的父親,到底可以為他做到怎樣。”

姜蝕淺笑:“丹樨,不急。舅舅來一一告訴你。”

“……”

“不要……不要……求你。”

“……”

“第一樁血案,是十幾年前。”

“那年你才四歲,就已嶄露頭角、資質無人能及。”

“這一切,前任城主——我們的師尊姬晟,全都看在眼裏。若是由他老人家主持繼任遴選,你絕無可能逃過一劫。”

“于是你爹為了你,不惜将親手養大他的師尊騙進時空亂流之中,令他魂飛魄散。”

“老城主‘失蹤’後,你爹作為大長老,終于接管一切遴選事宜。當然,百密一疏,他用了那孤兒強替下你的城主宿命,卻忘記了非食夢林選中之人,上祭壇後必遭反噬。”

“新城主毀容,另外幾位長老都明白了事有蹊跷。”

“于是他們的結局……便不是很快在食夢林裏‘不幸遇難’,就是突然因故卸任下山,從此‘不知所蹤’。”

“姜蝕,”楚晨掙紮,聲音顫抖,“……住口,別說了。”

“啊?但這哪裏夠,我還遠沒說完。”

“還沒有和小丹樨說出,你最大、最想掩藏的那個秘密呢。”

姜蝕說到這兒,再度咯咯笑了起來,猶如瘋魔。

“不要,不要……”

“後來啊……”男人貼近楚丹樨,神色像是楚丹樨還很小時,溫和的舅舅想要跟他講一個睡前故事般。

“連着發生那麽多事,你娘雖親雖平日不言不語,卻都看在眼裏。漸漸地,拼湊線索,竟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你也知道你娘那性子。”

“看着溫柔如水,卻是無比正直。她自然……無法容忍。”

“可事已至此,都已經死了那麽多人了,若是因被她說破,豈不是前功盡棄、萬事皆休。于是你爹他……”姜蝕伸出一只蒼白的手,微笑着卡住自己脖子,“就這樣,用他拿劍的那只手,掐住你娘的脖子,再另一手,向她的胸口……咔的一下,骨頭,就斷了!”

“你娘就突然重病,再也不能說話了,幾天以後,不治而亡。”

“啊啊,啊啊啊……不是!不是的!”

藤蔓之中,楚晨癡狂苦痛、瘋狂掙紮:“不是,不是的!我沒有想傷阿蠶,我根本沒想傷阿蠶啊!我是一時失手,我沒有想殺她——姜蝕,姜蝕!我求你救她了,我那時跪在地上對你磕頭,我求你救她啊,她是你親姐姐啊,我像那樣求你。是你不肯,是你不肯伸手救她,你明明是月華城最好的醫者,你本來可以救她的!姜蝕,姜蝕——”

他聲嘶力竭,神色痛苦難當,顫抖着瘋癫喃喃。

“我不是……我沒有……啊……啊……”

“是你不救她的,都是你……是你不救他……”

瘋了。

瘋了,一切,好像都突然瘋了。

楚丹樨早就淚流滿面。胸口一顫一顫,卻吸不入空氣。混亂、迷茫、絕望、崩潰,他恨不得能當場死掉。

這真的不是一場荒唐的噩夢麽?

漫天繁星,一片螢火。滿願幻境裏血紅色的靈流,如同地獄熔岩一般緩緩流淌。

……

眼前一片漆黑,慕廣寒只覺得胸口悶痛。

他喘不過氣,整個身體浸透在無盡的黏膩寒冷裏,眩暈、耳鳴,心跳過速,喉嚨一陣接一陣地泛上腥甜。

“……寒,阿寒,醒醒!”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一直喊。

慕廣寒倏然睜開雙眼,第一眼看見的是洛南栀。

他滿身血污,一向潔白的祗服已經全被血水浸透了、微卷的長發也沾染着腥血不像樣子。好在眸光清澈,看着也沒有受什麽傷。

周遭也不是夢中那森然月下的過去幻境,而是恢複成了之前他和楚丹樨一起被拉着落下血池時,那一片滿願林中的藤山血海。

“阿寒,你怎麽樣?你沒事吧?”

洛南栀問他。

慕廣寒依稀地記起,同楚丹樨雙雙墜入血池之後,似乎是洛南栀一己之力又将他倆給撈了上來的。餘下未及細想,身後烏煙瘴氣的骷髅藤蔓已再次游龍一般從四面八方襲來。

“阿寒別怕,我已有了對策!”

畢竟,他們這一方寰宇,其實并不真的存在這一類骷髅藤蔓之物。幻境裏的這些,也不過他物所化。而常人在環境中,同樣也可将自己的心志、武學、才華等等,化作可以與之抗衡的仙法。

雖然這件事,慕廣寒還不及告訴洛南栀。

但洛南栀好像已經自己參悟出來了!

眼前,腳下血池震顫,周遭藤蔓瘋漲,很快彙集成了一席鋪天蓋地的黑火骷髅天幕。

而天幕之下,洛南栀念念有詞,身邊已環繞了一圈瀑布一般月華金色的流光。

那瀑布湧動,将慕廣寒與一旁昏睡着的楚丹樨,都保護在其中。

洛南栀則手持疏離劍,飛掠而上攀住巨藤。巨藤之中,已幻化出一個碩大無朋的骷髅顱腦,嚣張咆哮。而洛南栀臨危不亂,光華從指尖溢散,形成一道巨大的強勁金光,随着劍身一起劈下。

氣浪翻天,掀起層層血海。

眼前這一幕……缭亂利落的身手,逆天的戰鬥力,已經遠超洛南栀平常的力量。

能夠一人抗住這漫天的血水骷髅。

那是只有作為屍将,才能夠展現的實力。

慕廣寒一時百感交集,真不知該欣慰還是難過——洛南栀也唯有變得屍将那麽厲害,才有機會将他和楚丹樨救出這幻境,可是。

可是那也說明了,他如今的身體,确實真的就不是一個……活人。

想着,身旁楚丹樨輕哼一聲。

他之前唇角染血,閉目靠在一側的藤樁上,此刻終于快要轉醒。

慕廣寒又回想起适才夢境種種。

更是各種思緒,難以言說。

曾經,他不知多少次想要徒勞得到一個答案,究竟為什麽當初食夢林選中的,會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他。

又是為什麽千百年來,唯獨他在繼任儀式上,遭受了那樣痛苦的懲罰——

結果,卻是因為……

那個被選中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啊!

他本不該是月華城主。

他就不該是。

記得四五歲時,姜蠶曾在燈下給他算過命。

算出來的也是,他就是月華城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小孩,會和大部分月華城百姓一樣,平淡如水、安然一世。

“小阿寒你看,這裏的命線,是說你這一輩子啊,都能輕輕松松,肩上不必扛起任何重擔。這裏的命線呢,則說明你這一生雖無大富大貴,但是平穩順遂、逍遙無拘,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去想做的地方。”

“應該會年紀輕輕,就找到一個喜歡你的人,建立一個平凡溫馨的小家。”

“嗯……可能還會……”

“種月桂樹,養許多兔子。”

“……”

同時,慕廣寒也終于清楚記起繼任儀式當天,楚晨一直都在。一位姓姜的“大哥哥”,将他抱上祭壇。

他那時多小啊,懵懵懂懂,什麽都不明白。

直到火光閃過、劇痛穿透靈魂。他掙紮,哭泣,重傷之下毒紋遍布、痛苦難當。

他以為他只是不小心得罪了神明,所以被懲罰毀掉了容貌,他不知道的是,這是人禍。而被同時毀去的,還有他本來應該擁有的平凡命運。小小的溫馨的家,普普通通的愛人,月桂樹,小兔子……

全都沒有了。

……

可他一直都不知道。

這麽多年來,也都什麽也不知道。

他知道的,僅僅只有那一夜的後半夜,同樣十五歲的他在睡夢中被人喊醒,走到大廳就看到楚晨長老瘋瘋癫癫、語無倫次,抱着渾身是血、重傷昏迷的楚丹樨,求大家務必救他。

他說,都是兒子年輕氣盛不懂事,私闖滿願秘境許了不該許的願望,才會受傷。

而之後幾天,他就和當年的姜蝕一樣,“下山尋藥”,再也未歸。

至于姜蝕後來如何了,那夜整個月華城,根本就沒有任何其他人看到過姜蝕回來過。

在月華城衆人心裏,他還是那個十年前就下落不明音訊全無的人。從頭到尾根本不曾存在于這個故事中。

楚丹樨重傷後,被安置在月華宮将養,慕廣寒日文親力親為日夜照顧他。

醫者說他渾身不知多少傷,斷了兩根肋骨,腿骨更是全碎了,有可能以後殘疾。而慕廣寒知道他素來驕傲倔強,肯定不能沒有腿,于是除去照顧他的時間,平常日夜就在藏書閣裏拼命翻找醫書,找尋能保住他腿的辦法。

結果,腿的問題還沒解決,他人就醒了。他醒來以後雙目空洞、一動不動,猶如一具行屍一般。

醫者也找不出他變成這樣的原因。

城中倒是再度流言四起,大家紛紛痛惜月華城這一代最為青年才俊之人,不幸在食夢林裏被打到頭,救回來以後人傻了。

大街小巷皆是惋惜感嘆之聲。

而慕廣寒也是如今,才終于在幻境中知曉,楚丹樨那時究竟是突然知道了什麽樣的事情,遭遇了什麽樣的打擊,才會一夕之間變成那副模樣。

之後整整一年,楚丹樨封閉了一切記憶和情感。

不看,不聽,不說,不動。感受不到錐心刺骨的疼痛,也感受不到鋪天蓋地的愧疚。

什麽也不願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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