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之後的一年,月華城主擔負起了照料楚丹樨的責任。

盛夏的月華城迎來了少有的白晝。後花園的一草一木在日光下更為鮮妍明媚。那片藍色的寒湖波光粼粼,的确像一片無邊碧海。

慕廣寒常推着楚丹樨去散步。

“難得今天風不大,帶你出來曬曬太陽。”

“看,滿山坡的菟絲子花又開了。對了,你還不知道為什麽這種花要叫菟絲子吧?”

“給。”

慕廣寒手掌托着白色的小花,舉在楚丹樨空洞茫然的黑瞳前。

“你看它花蕊,每顆都有兩只小耳朵,白白胖胖的。是不是就像小兔?”

“其實這些細節,都是我前陣子翻醫書時看到的。”

“我以前一直都覺得醫書枯燥,可真的去翻時,卻發現裏面涉獵廣博,別有一番天地!”

慕廣寒總是會對着木然的楚丹樨不停地說話。

盡管得不到任何回應,還是會說很多。

“對了,今天的藥還沒有吃!”

短短一段日子而已,慕廣寒已經把“照顧楚丹樨”這件事做得十分得心應手。

除了每天洗臉、喂飯、喂藥,梳理他那一頭烏黑的長發。就連出來散個步,溫水、布巾、藥品、潤喉糖等也是一應俱全。

此外,還要經常替他按摩。

一個人總是坐着、躺着,久了會得病。

散步回來後,慕廣寒就将月桂油倒在手心,順次揉捏楚丹樨僵硬的胳膊與手指。一直揉捏到他指尖溫熱,才又躬下身自,繼續按摩他的雙腿。

楚丹樨的右腿全碎了,層層紗布裹着。

左腿卻仍是完好的,一如既往的修長漂亮。

“……”

慕廣寒每一次按摩,都努力認認真真、心無雜念。

但有時候,人能控制自己的言行,卻不能……控制一些隐秘的心念。

隔着輕薄幽香的月桂油,他每一次按揉,都會碰觸楚丹樨的指尖、胸膛。

又要沿着那修長漂亮的腿,一路下去直至腳踝……

“……”

慕廣寒深感羞愧。

他當然知道,認為一個神志不清的病人腿很漂亮,實在是一種非常上不了臺面的想法。

至于偶爾冒出的,一些更加自私至極的欲念,比如“也許他一輩子都好不了了”、“也許他一輩子都會永遠像個人偶一樣”、“也許他就這麽永遠留在月華宮”……

就更是,唉。

好在人生在世,終是論跡而不論心。

再多荒唐的想法,只要他沒有表露,別人就不會知道。可以一直冠冕堂皇的裝作無事發生。

“我知道,你平日裏并不喜歡別人碰你……”

“但眼下,也并沒有別的什麽辦法,只好委屈你先忍一忍。”

“……”

很快,兩三個月過去。

楚丹樨頭發長長了了,有點擋眼睛。

夜深人靜,燭火晃動。慕廣寒睡前想拿剪子替他修一下。

卻沒想到,貼過去時,楚丹樨一向空洞的黑銅,竟忽然一轉,望向了他。

慕廣寒:“……”

大半夜的,月華城主把醫者從被窩裏薅起來。

“他剛、剛才看我了!”

楚丹樨仍舊不能動,不能說話,但是可以用眼睛看人了。

打量人的目光,平靜無波。

既然沒有平日裏的清冷與矜持,亦不見銳利與深邃,不見一絲情緒。

……

之後的日子,慕廣寒經常會托着腮,和這樣的楚丹樨大眼瞪小眼。

燭光晃動的暗影下,楚丹樨一如既往俊美,雕鑿一般的五官驚心動魄。尤其那雙黑曜石一般絢麗奪目的眼睛,在慕廣寒盯着他時,也會毫不躲藏直勾勾地盯回來。

“……”

換成以前那個楚丹樨,大概只會冷冷地移開目光。

如今卻像個初生的頑童一般,全然不怕與他漫長而平靜地對視。

慕廣寒在如今這個楚丹樨身上,半點也感受不到屬于他認識的那個小竹馬的孤傲涼薄,那種帶點殘忍的目空一切。

……就,一點也不像他。

雖然有的時候,慕廣寒也會默默覺得這個“新的”楚丹樨,其實更乖更可愛。

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會憂心忡忡。

楚丹樨他會不會……再也無法變回原來的樣子了吧?

……

慕廣寒還是希望,楚丹樨的靈魂,依舊存在于在這個沉靜、單純又古怪的軀殼裏。

只是藏的很深。

需要他耐着心思,一點點溫柔地,引他出來。

所以,之後推他去碧藍無人的湖邊吹風時,慕廣寒會用布巾沾一些湖水讓他感受涼意。會把他沒受傷的那只腳放在山坡柔軟的草地上,讓他感受赤足踏過青草的微癢。

他會給他讀很多月華宮的藏書。按摩時總一邊揉搓,一邊絮絮叨叨城中發生的新鮮事。

只有極偶爾時。

楚丹樨睡着的時候,他才會放任自己一點點的私心。

稍微伸出手指,輕輕蹭一蹭他的臉頰。

畢竟是喜歡了很多年的小竹馬。

哪怕知道他生病了,哪怕知道他如今根本不正常。

可也是正是因為他病了、不正常,他才終于可以從那雙漂亮冰冷的黑色眼睛裏,得到一絲專注而溫和的目光。

被暗戀的人那樣安安靜靜地看着,要說沒有一點點自作多情的雀躍,那肯定是騙人的。

甚至慕廣寒會常常有錯覺——

總覺得楚丹樨那雙眼睛在對着他的時候,裏面多少會有一絲不一樣的明亮顏色。

……

轉眼到了花朝節。

大夏四月花朝節,是比新年更大的節日。月華城衆人游街、插花。敲鑼打鼓、熱熱鬧鬧。

慕廣寒也推着楚丹樨去了露臺。

午夜時分,煙花炸響。

那是一年一度、按慣對月神許願的最好時機。

慕廣寒也趕緊捂住楚丹樨的眼睛:“快,月神要來了。快在心裏許願!”

“一定要讓月神保佑你,快點好起來。”

煙花響個不停。

慕廣寒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自私的願望在一閃而過。但……他真的不能許願楚丹樨能一直留在他身邊。

他還是希望他能早日康複。

哪怕康複以後,以他的高傲,不會願意回顧這段日子。

甚至會離他遠遠的,像以前一樣不再搭理他。

“……”

許完願,慕廣寒才放開捂住楚丹樨眼睛的手。

煙花絢麗,染着那漂亮的黑瞳。

有一瞬間,一廂情願的錯覺又來了——他總覺得,此刻的楚丹樨,似乎正在有點溫柔地望着他。

明知不可能,心下還是一陣要命的慌亂。

……

那年花朝節後沒多久,食夢林中迎來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劇烈時空爆款。

就是在那一次亂流中,慕廣寒意外撿到了重傷的小狐貍荀青尾。

只是當年的荀青尾因傷得太重完全無法幻化人形,亦無法開口說話。慕廣寒救下他後,是整整把人家當普通寵物狐貍抱着睡了一年多,睡到人家的對象氣急敗壞殺到門口,才搞清楚自己竟是抱的竟另一方寰宇的一只德高望重的狐仙太爺。

也是那一回亂流暴虐中,慕廣寒同樣受了不輕的傷。

跟狐貍一起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好不容易能起來,楚丹樨居然鬧起脾氣、不肯理他了!

……原來是那接替他照顧楚丹樨的長老不清楚具體情況。畢竟也不是誰都像他一樣,天天喜歡對着木頭人說話。

整整半個月,長老照顧人倒是照顧了,可除了照顧之外,啥也沒跟楚丹樨解釋。

整整半個月,楚丹樨不知道時空亂流、不知道慕廣寒受傷。

只以為他突然就不要他了、丢下他不管了。

又問不出、動不了。

直接生生把他逼的……手指都會動了。

在慕廣寒不在的日子裏,連躺椅把手都摳出一條淺淺的溝來!

……

之後的日子,慕廣寒日常重新教楚丹樨使用筷子。

一碗熱騰騰的面,兩只笑意盈盈的煎蛋。

做什麽都最好的天之驕子,如今卻要與兩根筷子艱難戰鬥才吃了半碗面,額頭上都是汗。

“噗……”

楚丹樨擡起眼,皺眉。略微不滿地看向略有點幸災樂禍的慕廣寒。

倒是有幾分原來孤傲的樣子。

但不同的是,以前慕廣寒會覺得他瞪自己的樣子紮心難過,如今倒是覺得,他努力張牙舞爪的樣子也挺可愛。

那一年,時空亂流頻繁。

好在慕廣寒一行人收拾亂流的能力,也跟着與日俱增。甚至可以說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一般再厲害的亂流,一兩個時辰也就收拾完了。唯獨有一回,亂流不強,卻特別惱人地頑固。

慕廣寒是清早帶人進的食夢林,出來時已經接近午夜。

所有人都一身血污,月華城中還下着暴雨。

好在林子旁就有前些年修好的哨所,內有從飲思湖引來的愈傷溫泉,亦存有上好的藥品。

衆人都打算去那邊過夜了。

唯有慕廣寒急着回家。

因為那天是楚丹樨生辰。慕廣寒本來答應過他,中午一起吃個長壽面慶祝。可結果……

想到之前那半個月,楚丹樨心裏有多委屈、多不安。慕廣寒不想讓他再次擔心。

好在月華城不大。

冒雨跑回去,終歸也是能回去的。

也好在他大半夜的落湯雞一樣回去了。

這一日照顧楚丹樨的長老實在不甚仔細,那麽大的風雨,竟然沒有給他關窗。窗棱在暴雨裏吱呀呀砸着牆壁,風在黑夜裏強勁地吹送,潲雨讓房裏地面濕了一片,蠟燭也全熄滅了。

慕廣寒用力才将窗戶重重拉嚴實。

他擔心楚丹樨被這樣凍了一整天會不會受涼,重新點上蠟燭後,就探手去摸他的額。

結果,自己凍僵的手心冷不防,被別人的溫度狠狠紮了一下。

楚丹樨醒了。

黑夜裏,慕廣寒也看不清他這一刻的表情,就覺得燭火下黑瞳很亮。但他不及多想——

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不斷滴水,過來的路上還摔了一跤,下半身全是泥。白天幻境裏弄出來的血污也都沾在身上。

他還是先去溫泉,把自己弄幹淨了才是真的。

慕廣寒洗回來時已是五更天。

楚丹樨不知是剛醒,還是根本沒有睡,燭火下黑沉沉的眼神,是慕廣寒從來沒有見過的。

他夢游一樣靠近楚丹樨。

溫熱的手摸到他額頭,再次确定了楚丹樨沒有受涼。剛剛放下心來,又猶如雷擊。

他的手被緊緊握住了。

……

後來的那段日子,是一段如夢似幻的時光,十分的不真實。

長夜過去,永晝來臨。山坡上的花開得絢爛。

楚丹樨的腿還沒有好,仍坐着輪椅,也仍不說話。

但已經很會用眼神和動作表達情緒——

他很容易就被慕廣寒絮絮叨叨煩得皺眉不滿,但總又是一哄就好。他沒有過去那麽高傲,大多時候眼神溫和。

他并不抗拒慕廣寒的碰觸。

甚至有時候……會主動碰他。尤其慕廣寒替他按摩時,楚丹樨那修長的手指會努力一點點,挑起慕廣寒一點頭發絲,在手中把玩。

起先慕廣寒沒有覺察。

而等他覺察擡起眼時,楚丹樨卻又已經閉目睡了。

太陽照着他那張俊朗、蒼白、平靜的臉龐,美好而不真實。

慕廣寒低下頭。

他真的從小就是記吃不記打,自顧自覺得有一點……暗戳戳的小雀躍。

……

很快,夏祭過去。

楚丹樨已在月華宮住滿整整一年,身上的大部分傷口都已痊愈了,而随着精神的明顯恢複,醫者也頗有信心他以前的神智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

唯有那條骨頭全碎的腿,醫者遺憾地搖了搖頭。

慕廣寒的心沉下去。

……楚丹樨不能沒有腿。

他太知道楚丹樨了。

眼下,是因為他并不完全是他,這個曾經的天之驕子才會在這一年被桎梏的時光裏,能那般平靜而淡然!

一旦楚丹樨的全部神智徹底恢複原狀——

以他那樣驕傲要強的性子,怎麽可能接受下半輩子在輪椅上度過?

不如直接殺了他算了。

可就在那個秋天,某一天慕廣寒推着楚丹樨出去散完步,晚上楚丹樨就忽然發起高。

醫者說,是他那只廢腿不能再留了,要鋸掉。長老們也都被叫來了,大家都說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必須當斷則斷。

“不行!”

只有慕廣寒緊護着楚丹樨,不許任何人碰。混亂與嘈雜中,他其實也手足無措,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只是無比清楚地知道,如果沒了腿,等真正的楚丹樨回來,一定會痛苦萬分。比死還難受。

“阿寒……”

漫長的僵持中,他聽見懷裏的人本該是昏睡的楚丹樨在叫他。

“阿寒……”沉重灼熱的呼吸聲中,那聲音很低,但十分清晰。

慕廣寒僵着身子,一點點低下頭。

其實這漫長的一年裏,每當楚丹樨那雙黑瞳平靜地看着他時,他一直不能确定,楚丹樨究竟是不是認得他的。

他總覺得,如果認得,楚丹樨應該不會輕易讓他碰觸。

不會願意聽他那些傻話,不會用柔和的眼神看他,不會偷偷玩他的頭發。

可這一刻。

他确實是在叫他名字。

盡管燒得厲害,目光恍惚,還是艱難地湊近他的耳邊。

慕廣寒以為他要說什麽重要的話,以為他是要說讓他別讓那群人碰他。

可他聽了半天,斷斷續續的沙啞聲音裏,他就只反複聽到幾個詞。

“阿寒,酸梨林……”

“酸梨林。”

“……”

“那時,我是……想去的。”

“……”

慕廣寒愣愣的,霎時紅了眼眶。

一時間喉頭堵着,氣也喘不上。

酸梨林。

那小小的約定,其實已經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他們很小很小,他一直以為,那件事早就沒人記得。

可楚丹樨其實,是記得的。

和他一樣,記得丹桂小院裏手牽手、兩小無猜的時光,想起後來咫尺天涯,多少次的擦肩而過、若即若離、難以言說的苦澀過往。

慕廣寒是真的,從小就傻。

再如何不可能的事情,心裏都始終還是抱有一點點、明滅的希望。

因為,總得有一點指望。

有指望才有渺茫的希望,不是嗎?

而這一刻,終于,曾經的願望不知不覺生根發芽了。原來他一直記得的人,其實也有一點點地記得他。

他要哭了。楚丹樨滾燙的手環住他的腰,他順勢埋頭在他滾燙灼人的肩窩。楚丹樨迷迷糊糊,一只手攬着他,一只手溫柔得撫摸着他的背。

那是慕廣寒人生第一次覺得,他和某個人,是心意相通的。

……

最後,他死活也沒有讓醫者鋸楚丹樨的腿。

他還有最後一個辦法。

十六年的人生,慕廣寒不知進過食夢林多少次,不是去救那些許了大願被反噬的人就是平定時空亂流。

為自己許願,卻是從未有過。

因為他一直相信,城主應當以身作則。只是倘若連他都因私欲在食夢林受了傷,從此威信何在,如何規勸他人?

但,就這一回。

慕廣寒想,就這麽一回。

他沒有那麽貪心,只要能換回楚丹樨的一條腿,那他就一輩子沒有什麽別的願望了,以後也都不會來了。

但人這東西。

就是容易貪心不足。

進入滿願林以後,他又想了想,反正來都來了……

不止腿,他想讓楚丹樨所有的一切都好起來。

畢竟也已經一年了。他也總不能自私自利一輩子,為了一己私欲,一直把一個神智不清的人留在身邊,期待他因為糊塗,而願意看着他、擁抱他。

他不願意那樣對待最喜歡的小竹馬。

……

等慕廣寒再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月後。

盡管渾身傷,但他覺得食夢滿願林已經是看在他是城主的份上,對他法外開恩了。

畢竟,躺一個月就能換回楚丹樨一條腿,林子真的已經對他很好!

而對于他此番出格行徑,長老們也并未苛責。

慕廣寒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其實歷代城主,都很難抗拒食夢林的誘惑。根本沒有一個像他一樣,都十六歲了還那麽一本正經恪守原則,至今什麽也沒要過!

啊,這。

原來,是這樣嗎。

原來只有他一個那麽是保守???慕廣寒懵懵的,有點恍惚。

長老們走後,楚丹樨來了。

“……”

“……”

“你躲什麽?”

“……”

楚丹樨也不知自己躲什麽。

按說楚丹樨終于恢複健康,能走路,也能好好說話了,特意找他這個恩人道個謝,那不是理也所當然?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拼命往被子裏躲,就是不想面對。

但始終被子就那麽大。

楚丹樨很快就把他揪了出來。

“……”

他不敢看他。

他用了一年,才知道怎麽和那個安靜的、溫和的楚丹樨相處。

但真正的楚丹樨,還是太陌生了。

他怕他。

才發現那麽多年,他其實一直怕他。

怕被他讨厭,怕被他冷漠。也就是小時候,他才那麽傻乎乎的就知道笑嘻嘻地往上撲。從來不會想自己配不配。

……直到楚丹樨徹底捉住他。

他才終于避無可避,從那雙純黑色清澈見底的眼睛裏,看到自己那滿臉傷痕、又蠢又瑟縮的模樣。

楚丹樨嘆了一口氣,問他。

“你既為我去了食夢林,受了那麽重的傷。回來就不問問我成果如何,好了沒有?”

“哦,”慕廣寒點點頭,傻乎乎問他,“那你好了沒有?”

楚丹樨黑眸沉沉,險些壓不住情緒。

他好了沒有,明明一目了然。怎麽會有人這麽傻。倒是他渾身是傷,怎麽不問問自己好了沒有?

他咬了咬牙。

垂眸,緊緊把那個傻子給抱住了。

……

楚丹樨既然傷好了,自然不能再繼續住在月華宮。

但之後的一段日子,他卻會每天都會到月華宮找慕廣寒。

慕廣寒從此過上了夢寐以求的那種有人陪的日子——每天暗戳戳的歡欣雀躍之中,他倒是也不敢仔細去想,楚丹樨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可能,他只是人好,從此願意跟他做朋友。

慕廣寒覺得其實這樣也不錯。

月華宮有一個方巨大的水晶鏡,兩人在裏面的倒影,實在是并不相配。所以楚丹樨願意跟他做朋友,就已經很好了,他不敢要的更多。

不久,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酸梨林的時光。

慕廣寒會拉着楚丹樨一起去樹下看書,聊天聊地。風吹着葉子落下,掉進書裏的就壓成葉簽。月華宮的東西不像外面總是很快就腐爛了,書簽可以保存很久很久。

他還會拉楚丹樨去摘花,去飲思湖釣魚。

他總在楚丹樨認真垂釣時,偷看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暗暗勾畫那清峻的眉目,貪看到不知道多少魚兒跑了鈎。

八歲那年感覺很大的那個山洞,十六歲的少年們,已經需要彎腰才能擠進去。

慕廣寒嘆氣,準備轉身。

卻冷不防被楚丹樨攬着腰一把壓回去。

那姿勢暧昧,慕廣寒心裏一陣慌亂,掙紮卻掙紮不開。

楚丹樨冰涼的黑發垂落,落在他臉頰癢癢的,他說:“阿寒,再過一年多,你就十八歲了。”

“……”

“按規矩,月華城主十八歲,可以搬出月華宮。”

“可以自行選擇住所,可以出城巡禮歷練,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

“阿寒,若是到了那一天,你要去哪?”

“你想出城歷練嗎?”

慕廣寒搖了搖頭。

“想去也沒關系,”楚丹樨低聲道,“如果你想去,我其實也可以……”

“我不去。”慕廣寒說。

他舍不得,他想留在月華城,私心就在楚丹樨身邊。

“那不去的話,”山洞黑暗,慕廣寒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聽得他的聲音誠懇,“那到時候,你要不要回來住。”

“……”

“回來,我們小時候,一起住的房子。”

“雖然丹桂小院是比月華宮是小了些,但距離街市很近,買什麽都很方便,如果你願意……”

“我,”慕廣寒張了張口,語無倫次,“其實,我,住哪裏都可以。”

“我的意思是……”

楚丹樨:“那到時就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

“……”

慕廣寒恍恍惚惚地想,這應該不能算是單純朋友間的邀請了吧?但他又不敢确定,只能磕磕巴巴地努力思考回答。

“那我,那我得……”

“我得,先、先把小時候,訂的婚,給退了。”

“……”

他身子僵直,真怕是他會錯意。

真怕楚丹樨會問他,不過是住一起,你退婚做什麽。

還好……

楚丹樨:“嗯。”

“那個身份南越世子,本來也配不上你。”

慕廣寒都給聽迷惑了。

楚丹樨是說,當年那個過于漂亮、又活潑可愛的小未婚夫,配、配不上他嗎?

他在楚丹樨心裏,有那麽……好嗎?

……

這段時光,十幾年後慕廣寒回看,才終于看見了當年甜蜜表象下,掩蓋的真實。

那個時候的他,什麽都不知道。自然陷入兩情相悅的幸福不能自拔。

只是。

對于恢複神智、想起一切的楚丹樨來說,這又是一段什麽樣的複雜感情?

充滿了太過沉重的虧欠、愧疚。

自然注定不得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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