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慕廣寒并不記得自己最後是怎麽從食夢林裏出來的。
只知道隔日醒來時,人已在月華宮,洛南栀和小狐貍都在身邊。
起床後慕廣寒匆忙找了支筆。幻境裏的很多疑惑自打他醒來就開始飛速褪色,不趕緊記下只怕馬上又要忘。
首先,關于楚晨和姜蝕……
要知道之前有十幾年的時間,楚晨都是月華城最高的掌事長老!
那樣執掌城中一切之人,卻一直被姜蝕威脅、操控,且無人知曉、無人懷疑,實在是,唉!
慕廣寒如今想想,那些年食夢林的紛繁異動、亂流頻發,都未必沒有那兩人的一份“功勞”。甚至可能,謀害前城主、謀害姜蠶、偷取黑光磷火和當年調包,都未必是他們做的最惡之事。
他們還做過些什麽?
還有,姜蝕的最終目的又是什麽?
……
慕廣寒的另一個疑惑,雖沒有姜蝕楚晨的事這麽嚴重,但對他而言,也是一個多年的疑惑。
就是關于他的小未婚夫。
其實,早在慕廣寒七年前與大司祭重逢時,他就隐隐覺得,顧冕旒小時候的樣子,未免和長大後也太過于不一樣了!
那種劇烈的變化,用“男大十八變”這種理由根本無法合理解釋。
是,小時候的顧冕旒好看,長大後也沒令人失望,是南越人盡皆知的絕色。
可那兩種好看,它完全就不是同一個類型的好看!
慕廣寒畢竟在幻境裏連續兩次清晰重溫了小未婚夫的臉,這個疑點終于再也無法忽視。
是,一個人長大後是可能長變,但總不可能眼型、唇形,全和當年不一樣了吧?
小時候的顧冕旒,有一雙明亮銳利、神采飛揚的眼睛。很有特色,很好認。如果單看眼神,他其實長得有點過于冰冷犀利,可偏偏就是一雙那樣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旁卻又十分反差地,天生泛着一絲淺淺薄紅。
那樣的薄紅,小狐貍為了妖媚,還專門用金紅胭脂粉塗。
顧冕旒卻是天生的,不用塗。
那抹顏色,不但柔和了少年的冷厲,更厲害的是此人一旦不笑,那抹紅又能讓他驟然顯得十分的無辜,以至于整個人都長得非常具有迷惑性和矛盾性。
真是太特別了,誰都沒見過那樣的小孩子。
所以當年他來了月華城,才會引起千人圍觀。
南越世子倒也訓練有素,從小就十分擅長營業,見人就笑,那薄唇的弧度……
砰。
洛南栀正坐默默喝茶,被慕廣寒突然一頭撞桌上的詭異行為吓一跳:“阿寒,怎麽了?”
“沒……”
慕廣寒心虛地揉了揉額角。
他深深覺得,自己以後得跟洛南栀學點清心咒、靜靜心。
就,為什麽他在回憶小未婚夫好看的唇時,會突然滿腦子又都是燕王,都是他勾起唇角、暧昧寵溺的模樣啊?
這麽多天,以他如今的負心薄幸,還以為早就把燕止抛之腦後了。
唉,真是的。
怎麽還在想他?
……
重新沐浴齋戒三日後,慕廣寒終于拿着一堆疑惑問題,去了飲思湖。
同為月華城禁地,飲思湖與食夢林的機制完全不同。
食夢林是“一視同仁,交付代價,許願得償”,而飲思湖則是“僅限城主,占蔔問卦,解惑答疑”。
歷代月華城主去飲思湖問蔔答疑,都是不用支付任何代價的。
所以慕廣寒從小就常愛去。
但是吧。
這世上之事,很難兩頭好。飲思湖雖不要代價,但給出的答案,往往又都是十分高深莫測、需要提問者自己慢慢參透的。
這種參透,不僅有時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明白過來,還經常是以某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形式——
比如,之前有位城主,曾在成婚前去問了飲思湖,她與當時的心上人究竟是否姻緣天定,又能否和和美美白頭到老?
當時飲思湖給那位城主的答案,是一串特別名貴的東海明月珠鏈。
城主想了很多,想的都是“明月似君照我心”之類的詩歌,而且珠圓玉潤,怎麽想都覺得是個好兆頭。
于是城主把明月珠鏈送給心上人,兩人成了親。
誰知那夫君其實外面一直偷養着一位美豔的花魁小情人,幾年後,這串珠鏈被他偷偷送給了花魁,再後來,花魁又被皇帝賞賜給了一位赫赫戰功的大将軍。幾經輾轉,數年後城主不慎被卷入一次兵荒馬亂,不得不與大将軍并肩作戰。
兩人成了生死之交,而大将軍手腕上,正戴着她的那串明月珠鏈。
原來大将軍才是她的命定之人。
飲思湖的明月珠鏈,經過那麽多年、繞了這麽大的一圈,終于帶着城主找到了命定白頭偕老之人。
但,按照正常人的理解,就問這玩意不到結局之前誰能參透啊!怎麽參透???
所以慕廣寒對于自己從小在飲思湖的遭遇,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當年他還很小,嫌棄自己被毀了容貌很難看,哭着問飲思湖“為什麽是我”的時候,飲思湖就給了他一片他完全理解不了的黑光磷火。
後來長大了些,他孤獨寂寞,又去問飲思湖“我什麽時候能有一個朋友”,飲思湖又給了他一片。
黑光磷火作為月華城最珍貴的秘寶,一共就三片。一片是從前城主姬晟處傳下,就是被楚晨偷去給了姜蝕的那一片。
而剩下兩片都是飲思湖送給他的。
但為什麽送給他,慕廣寒至今也參不透。
後來他遇到了小未婚夫,就把它們送給小未婚夫了。理由倒也簡單——他當年得到這東西,是因為傷心自己醜,以及想要個朋友。而小未婚夫是當時這世上唯一一個不嫌他醜,又願意跟他做朋友的人。
他的願望達成了,所以當然要把東西送給達成他願望的人。
而如今,時隔多年,慕廣寒再度回到飲思湖底。
這一回他的問題非常多。
“我想知曉當年姜蝕做那一切的目的。”
飲思湖祭壇沉吟片刻,掉下一支挂着朦胧月華的丹桂。
慕廣寒:“……”
很好,飲思湖一如既往,瘋狂打啞謎。
但一支丹桂,可以引申的意向未免也實在太多了吧???
據他所知,丹桂是月華城的圖騰,可以用來代指月華城,而之前好幾代城主名字的意向,似乎也與丹桂十分相關。
丹桂還可以代指丹桂酒,甚至在他看來,還能代指他住過的桂花小院,甚至指代楚丹樨……
所以,給他這個,是想讓他參透什麽????
慕廣寒無奈。
只好又問起之前顧蘇枋突然舉兵北伐的緣由。
這次飲思湖祭壇上掉落下來的,則是一串鏽跡斑斑的紅色鑰匙。
上面的紋樣慕廣寒認得,正是上一代南越女王,顧蘇枋的娘親顧辛芷的圖騰。
但,雖有鑰匙,這鑰匙卻是用來開什麽門的?
若是用來開啓南越王宮某扇門的,那可就麻煩大了。
畢竟,整座南越王宮已經随着陌阡城的覆滅一起煙消雲散了,只有鑰匙又有何用?
而更離譜的是,關于“顧冕旒樣貌變化為何如此大”這個問題,飲思湖的答案,是又讓這枚鑰匙再度閃爍了一下。
這……
意思是找到這扇門,兩個問題的答案就都有了是吧。
但,門在哪裏?
“也罷,那我再換個問題,請問這世上有否什麽辦法,能讓南栀他……恢複原狀?我的意思是,恢複到天昌之戰以前的樣子,能哭能笑、身體是暖的那樣。”
祭壇叮咚一聲,落下一只琉璃冰絲月镯。
“……”
問了那麽久的問題,只有這镯子慕廣寒是明确認得的。
它也是月華城的法寶之一。
作用是……保證佩戴者屍身不腐。
屍身不腐。
慕廣寒的心沉了下去。
他有些茫然地拿着镯子,又不死心問了祭壇一次:“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麽?”
祭壇一片寂靜。
“……”
雖然,慕廣寒對此也是有一定心理準備的。
畢竟洛南栀之前,都已經到了被國師控屍的地步,想要這樣的人在“起死回生”,按照他從小翻遍月華城古籍的閱讀結果,确實并沒聽說過任何辦法。
可,難道南栀之後一輩子,就只能這樣過了?
連溫度都沒有,連一絲開心都感受不到……
慕廣寒渾渾噩噩,又照着寫好的單子,把剩下的一些疑惑也都問了。
問完,他躬身行禮謝過湖神,要走。
“……”
卻又回來了。
“既然,來都來了。”
其實他還有一個問題。只是這個問題,他覺得答案多半只會讓他徒增失落。
“我同他……”
“同燕王,将來真的就,只有兵戎相見這一條路了麽?”
飲思湖祭壇閃了閃,啪叽,掉下來一本書。
慕廣寒拾起來,一本《論策》。
兵書。
“……”
一瞬間,真不知應該難受還是好笑。這可比單純的一個“是”字要更打擊人多了——給他兵書,幾個意思啊?
莫不是不僅要兵戎相見,而且他如今,甚至都需要兵書的指導,才能與燕王一決高下了?
慕廣寒苦笑,破罐子破摔地又問祭壇:“那我讀完,就能打能贏他是麽?”
祭壇上又緩緩浮現出了一抹幻象。
是一個棋局。
兩邊下棋者應該都是高手,那棋局十分焦灼、進退有度、各懷鬼胎、平分秋色。
下了十分漫長的一局,最後,平局了。
慕廣寒:“???”
這又是幾個意思啊?!
平局。是說燕王這次打下北幽、占穩了半壁江山後,正好和實際上占着另外半壁江山的他,從此劃江而治、平分天下?
開玩笑。
燕王那種人,你一天弄不死他,他必然想方設法弄死你。
他能是能願意跟人劃江而治、二分天下的性格麽??!!
唉。
慕廣寒真心覺得這個“平局”,應該是說他和燕王最後指不定會在戰場上同歸于盡。
這個思路,甚至越想越合理——
燕王命燈實在是差,一副會英年早逝的模樣。
這麽久以來,慕廣寒還一直在想,是誰那麽逆天,居然能把燕王這種人給幹掉?
哦。
原來是我自己啊。
十分合理,那沒事了。
雖然這一刻,慕廣寒真的很想再問祭壇一句——他這個倒黴城主,人生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少點地府笑話?
這都多少次了。
他一心奔着去跟別人談戀愛,結果卻是,呵呵。
命運之神陰森地笑着。
凡是跟他談過戀愛的人,一個好下場的都沒有。不是被他殺,就是被別人殺。
弄得他像是個瘟神一樣,喜歡誰誰倒黴,害人害己。
好在,他已收心。
但燕止依舊十分不幸,成了他收心前禍害的最後一個!
……
但無論如何,至少月華城一切事宜終了。
終于可以洛州。
一年前,也是同一條水路,小船從月華城順流而下,只不過當時慕廣寒身邊的人是楚丹樨。
如今,身邊的人是洛南栀。
楚丹樨留在了月華城。小狐貍說,他之前研究如何回到原來寰宇時,曾在時空亂流中發現了一些疑似楚晨留下的古怪痕跡。楚丹樨作為他的兒子,則決定要負起責任探查父親下落。
小船之上,洛南栀戴起了那枚冰絲月镯,倒是很襯他潔白的手腕。
他一向不那麽在乎自己的生死,對于一直要保持“僵屍”的狀态,并沒有太多怨言。
卻是一如既往地操心天下格局。
小船順流而下的每一處城驿渡口,他都會下船,去詳細詢問當地百姓西涼與北幽的最新戰況。
最新戰況十分簡單——燕王吊打北幽軍。
自從上回燕止騙殺北幽軍主力後,短短半個月,西涼軍已經眼看着就要推到北幽王都了。沿途的所有城池、關卡、天險要塞全部拿下,整個北幽疆域幾乎盡數失陷,當然百姓們的用詞并非“失陷”,而是“喜迎西涼聖王”。
北幽疲敝,窮苦荒冷,百姓苦天子無道久矣。
而如今,西涼王師來了。
西涼王師和傳說中的青面獠牙、嗜殺無道完全不一樣!
人家明明就是軍容整肅,不劫掠、不納糧,且比天子關心北幽城鎮的民生多了。
那位宣蘿蕤将軍人長得又漂亮,說話又溫柔好聽,還派人教他們春種開荒、打獵養牛呢!
其他将軍也是又年輕,又男俊女靓,長勢喜人。西涼燕王就更是!
哪裏吓哭小孩了,就淨胡說,人家燕王明明是冷豔高貴且人間絕色好吧?聽說西涼腹地那邊,在他治下那是糧堆成山、人人養百頭牛羊、住白玉宮殿,王都瓦片都是金子做的,富貴不可及!
北幽如今也歸了西涼,終于大家好日子指日可待了!
慕廣寒:“……”
慕廣寒:“…………”
什麽東西。
西涼有白玉宮殿、金子瓦片??連燕王都被謠傳成大美人了???
怪不得西涼能一馬平川、平推得那麽快那麽順。北幽這種謠言都有人信,也足可見民心向背、天子在此多麽不得人心。
再往南走,甚至已經有很多北幽城鎮,民間都自發給燕王把帝王生祠都修起來了。
大家熱火朝天地商議新朝國號,究竟是應當叫“大燕”,還是叫“大涼”。燕王又究竟會立哪位紅顏知己做皇後,是那位英姿飒爽的趙紅藥,還是溫柔端莊的宣蘿蕤。
慕廣寒:“……”
鬼東西聽多了也就麻了,他還挺淡定的。
倒是洛南栀連着幾日在船上,一直埋頭地圖,皺着秀麗的眉。
“早知如此,阿寒,你真不該來救我。”他道。
“當然,此事不怪你。”
“誰又能想到西涼會勢如破竹攻得如此之快?只是,倘若你此刻還在洛州坐鎮,見到北幽戰局如此一面倒向西涼,一定早就會及時出兵、平衡戰局了。”
“而如今,卻是為了我一人耽誤整個戰局,我實在是……”
“西涼之地,一向貧瘠缺水、木材、糧草皆大為不足,可一旦成功吞并北幽,缺的東西從此一應補全。西涼軍以後只怕更加勢不可擋,而南越休養生息,兵力也尚且不足,又加之……”
慕廣寒安慰他:“南栀,別慌。”
“沒關系的。”
“西涼這不是還沒完全拿下北幽麽?”
“而且算拿燕王能很快打下北幽,咱們也還有東澤呢不是麽?”
“放心吧。如今的洛州,早已不是當初四面楚歌的孤州,如今咱們麾下是整個南越,再加東澤,至少也是跟燕王隔着洛水,二分天下!”
“……”
“而且南栀,我告訴過你那個秘密的,不是嘛?其實東澤是我……”
洛州核心圈的人,邵霄淩、李鈎鈴、錢奎、路老将軍他們都知道,東澤盟主紀散宜是月華城的摯交好友。
因此,東澤也一直是洛州的隐蔽盟友。
唯獨洛南栀知道得更多。
東澤對慕廣寒,其實是隸屬關系。東澤盟主紀散宜其實是慕廣寒很信任的部下。
洛南栀:“但……”
他垂眸,頓了片刻,有些難以啓齒:“阿寒,我知你一向知人善任,不會輕易看錯人。但那東澤盟主紀散宜,我數年前,曾見過他一次。”
“……”
“其人,很是妖異狡詐,讓人琢磨不透。我怕萬一他……”
“南栀,”慕廣寒道,“你放心,紀散宜是絕對可以信任的。”
“之前……因為有些事一直不好跟你解釋清楚,所以我才沒說。”
“但你如今也見過荀青尾了,應當好理解一些。”
“紀散宜他,其實跟荀青尾是一樣的,并不屬于這一方寰宇。他倆是一對,都急着回家,不早點回去會出大問題。”
“是因為我幫小狐貍療了傷,紀散宜不願欠我,才幫我去控制東澤。”
“……”
“……”
哎。
可見,即便是“沒有感情”的洛南栀,當事情太過于離譜的時候,臉上也還是能出現懷疑人生的表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