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溯玥
第1章 溯玥
【我們一起等到最後和最初的一天,世界剝破仍如新橙蘸新雪。廖偉棠】
每個古老的地方都有傳說,這大抵是規律,傳說常常是受到現實的啓發,因而傳說的存在往往使得此地變得更為真實。
往西走有個古城,落于深山,名叫溯玥,在這裏有一個關于山神的傳說。
有聞這裏的深山裏住着一個絕美的少年,也就是所謂的山神臨近每年最冷的時候,他會裝作普通的村民在村落游蕩,凡是與他對視的人,無不失心落魄,被蠱惑成為一具行屍走肉。他便引誘這些人去往深山,人們只能望見那一排排背影從一條線逐漸變成一個點,被一片白茫茫淹沒。
走進深山的人失去了蹤影,直至風雪漫過又一個冬天,也沒有人再見過那些失蹤的人。
(一)
白肅羽是在今年最冷的時候來到溯玥這個地方的。
他昨夜才好不容易擺脫掉糾纏了自己一周的床伴,兩點才入睡,今早甚至差點錯過值機時間,暈頭轉向忙了好一陣才急匆匆趕上飛機,飛行過程中氣流不穩,颠簸數次,惹得他胃裏時不時泛起一陣輕微的惡心,好不容易才熬過來這兩個小時。
好友金城安在機場接他的時候,被他的臉色吓了一大跳:“我的媽呀,你最近是不是有點縱|欲過度了。”
因為逆光,白肅羽看向金城安時半眯着眼睛,他那又黑又密的睫毛被風吹得輕輕顫抖,淺色玻璃一樣清澈的虹膜在光下仿佛一泓春水,他的皮膚很白,近似透明,仔細看能看到太陽穴下青色的血管,那雙眼睛因為剛剛反胃了好幾次而帶着些迷蒙的水霧,某個寒冷月夜的窗戶上也會升起這種水霧。
白肅羽用虛弱的氣聲吐出三個字:“盡胡說。”
金城安走上前,嬉笑着摟過他的肩膀:“開個玩笑嘛,哎話說回來,上次我給你介紹的那個會計怎麽樣?是不是很帥。”
白肅羽順手把行李箱推給金城安,只背着自己的寶貝吉他,一臉淡然地搖了搖頭:“帥是帥,可惜太短了。”
金城安愣了一下,接着沒忍住“噗嗤”一聲大笑起來,因為笑得太張狂被路人看了好幾眼:“哈哈哈哈哈哈白肅羽你真直接啊......我草,你沒當面和他說吧,我這邊公司財務啥的還都靠他的公司打理呢。”
“......我還沒到這種地步。”白肅羽又是一陣頭暈,他輕輕敲了一下金城安的肩膀,“而且我不喜歡浮誇花哨的類型,那人每次過來都噴特刺鼻的香水,穿得跟個花孔雀似的,你以後別給我找這樣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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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喜歡哪種?”金城安幫白肅羽把行李箱放進後備箱,貼心地為他打開車門,坐了一個請的手勢,“喜歡我這種暖男?”
白肅羽搖搖頭,很嚴肅認真地說:“我不喜歡考不上大學的。”
“……快點滾進去,煩死了。”
白肅羽坐進車裏,聽着金城安開始絮絮叨叨,習以為常地敷衍着對方,他和金城安已經是十多年的好友,白肅羽知道金城安說話的時候并不在意有沒有人聽,他只是喜歡在旁邊正好有個人的時候不斷輸出,大部分都是無聊且無用的話。
“我這次可是花了高價讓朋友給你在那個小鎮訂了那個別墅,寒假是旅游旺季,有些人提前兩三個月就會預定這裏的度假山莊。你啊,這次就來好好放松一下,其他的東西都別想了,該抛的都抛掉,聽見沒有。”
白肅羽擡了擡眼睫,窗外是一片荒莽,樹幹像在冰箱冷藏了好幾天一樣僵硬,房屋是零星從地上長出來的,雲是低垂而呈現出被水打濕後的顏色的,人是稀少的,景色是單調的。
他實在不理解這種寡淡如水的地方有什麽吸引人的,尤其是到了金城安給他找的別墅這邊後,這裏是整片用來出租度假的別墅群,環繞着一個人工湖,有環湖跑道和游樂設施,這個莽荒之上十分突兀的一塊商業區,除了說設備俱全以外毫無美感,人工栽培的花花草草,被生搬硬湊到了這片土地。
白肅羽走進別墅,內部裝潢至少還不錯,是他喜歡的風格,以紅白藍和卡其色為主要色調,牆面以灰藍色為主,牆面切割形态多是一些方形和線條,白肅羽小心地把吉他放下來靠着牆,走到陽臺邊往外看,正好能将人工湖盡收眼底。
“金城安,你如實告訴我,你們家是不是在這地方參股了。”
“啥?”
“就這麽個地方,連我們高中以前校外的人工公園都不如,有什麽好待的。”
“你懂什麽,這裏只是給你睡覺的地方,真正讓你玩的地方在湖的對岸,”金城安也走到他的旁邊,指了指湖的對岸,“你看啊,那裏是一片滑雪場,過幾日這邊就下雪了,你正好可以去玩,滑雪場下面是溯玥古城,有一條小吃街,晚上特別熱鬧,然後這裏你看向你的右手邊。”
白肅羽朝陽臺側面看去,這才發現這裏正好靠着一座山,能看見緩緩行進的纜車順着山脊往上。
“這是溯玥有名的山神之山,山上有個山神廟,每年村民都回去山神廟祈福,這個纜車是修給游客的,山上有個觀景臺,能夠看到這片土地包括那邊古城的全貌。”
白肅羽對古城和小吃街沒什麽興趣,他在來之前大概了解了一下溯玥這座古城,倒是對那山神廟起了些興致:“我聽說過溯玥古城有個山神的傳說,這山神廟是不是和那個傳說有關。”
金城安很顯然完全沒聽過民間的詭聞怪談,他在房間裏轉來轉去,漫不經心道:“怎麽了,山神又不會真的從廟裏跑下來把你吃了。”
白肅羽沒有說話,他望着右邊山上的樹木,很深很密,像是會吃人的黑漆漆的嘴。
他的這個發小金城安和他不一樣,雖然他們是多年的朋友,但走的卻是很不一樣的路。
金城安上學的時候完全就是個标準的纨绔子弟形象,他是家裏的獨生子,恃寵而驕,拿着家裏豐厚的積蓄肆意揮霍,高中的時候天天逃課,出沒于什剎海三裏屯的酒吧街,他們家知道他不是個讀書的料,高中畢業就把他弄到公司實習去了,這小子工作之後收斂了不少,因為為人仗義,又圓滑世故,把他們家一個在蓉城的分公司經營得像模像樣。
白肅羽的父母都出生于書香世家,與平日裏混跡官場的滿座衣冠不同,他們更加內斂低調,對孩子的要求也更加嚴格,他們讓白肅羽從小學樂器,從鋼琴到吉他,在古典音樂和搖滾文化上皆有涉獵,在學習上,白肅羽就讀于本市最好的高中之一,學習壓力巨大,而父母要求他每次必須穩定在年級前十,差一名就罰他整日整夜抄書。
十六七歲壓抑的時間一度讓白肅羽患上焦慮症,等到高考完,他的父母恰巧因擴展外企合作要出國待很長一段時間,他才擁有了短暫的自由。剛上大學的時候,白肅羽就和朋友組了一個樂隊,幾個人經常到處演出,自己作詞作曲,那是他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也是在這段時光裏,白肅羽談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戀愛,和他們樂隊的主唱,一個高年級的學長。
他們在淩晨去爬山看流星,步行到天津看天津之眼,他們談天說地,好像整個世界都被盡數擁入懷中這樣的時光一直蔓延到了前年的十二月,然後所有的快樂突然被擱淺在了海灘上。
他的戀人,樂隊的主唱,被發現自殺在了排練室。
白肅羽已經忘記了他對方是因為什麽原因自殺的了,那天他推開排練室的門,看見眼前那個懸挂在昏暗中的巨大人影時,突然就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見了,再後來,他生了一場大病,之後記性就越來越差,人也越來越沉默。
當時金城安已經開始在蓉城打拼,聽到好友痛失戀人這個消息後連夜剛回京城,一回來就看見對方躺在病床上,陽光照射到白肅羽身上時,就像照射到雪白的石膏雕塑上一樣,發出白茫茫的光,他仿佛看到白肅羽的皮膚上蓋了一層雪,雪下跳動的脈搏微弱得幾乎無法感受。
金城安又心疼又着急,他斷定這是因為白肅羽無法為自己的愛人釋懷,于是不管別人說什麽也一定要給白肅羽介紹新的戀人。
但對于白肅羽來說,這些有臉有身材有家世有背景的人,都不過是無關緊要的pao友,在床上他們肌膚相親,穿上衣服後卻一句話也聊不到一塊,那段時間白肅羽本就寡言,仿佛讓他發聲的只有在床上喘氣和抽泣的時刻。
每次雲雨之後,白肅羽都會彈一首吉他,然後過了幾天就與對方斷了聯系,身邊一直都是一個人會讓他感到膩煩,他需要不斷更替的新面孔和新感情讓他持續保持興奮的阈值。
性像麻醉劑。
在金城安的幫助下,白肅羽的身體和心理都慢慢恢複過來,只是随之到來的,是那個逝去的主唱愛人在他的記憶中變得越來越模糊,就像有暴風雪蓋過山脈,雪停之後只剩下一片慘淡的虛無。
別人再提起那個主唱的姓名時,他已經不會有任何反應,就像這個人不曾存在過一樣,只有時常呆滞出神的時候,才恍惚能透過屋外燈火沸騰看到另一個人的身影。
過了一年,又是一個冬天,金城安聽好友說了溯玥這個地方,想來是個放松心情不錯的選擇,于是打理好了一切,把白肅羽從京城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