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疼痛。疼痛。疼痛。
無論是指甲與皮肉銜接之處、骨骼相連的關節之處、痙攣收縮的肌肉,或者腦殼內部斷續跳動的敲擊感,疼痛像是一張鋪天蓋地的網,撕扯着分布全身的神經,足以使人發狂。
克萊恩疼得分開嘴唇,像是離水的魚一樣無聲哀鳴,繃緊的身體斷續打顫,幾乎要崩潰為成團的透明蠕蟲。
恢複意識的瞬間,貫穿全身的痛楚占據了克萊恩的所有思考。倒卧于地的他無法動彈,他的手指像是尋求救命繩索一樣無意識地刨抓地面,棕褐的眼珠沒有焦距地顫動,帶着茫然與困惑。
這份疼痛他很熟悉。
和他剛成為“克萊恩莫雷蒂”時的感受相去不遠,是靈魂進入陌生身體,重新開啓感官的痛楚。
--死而複生的痛楚。
他本該徹底死去。失去複活次數之後,即使是奇跡師也無法挽回自身失去的性命,因此這次複活肯定是經由他人的“幫助”。
記憶的光點在疼痛的泥沼中載浮載沉,克萊恩掙紮其中,像是深陷夢魇的孩子,為着那些浮沫般掠過腦海的破碎景象而感到混亂。
霍奇那斯山、安提哥努斯、星界、神戰、愚者的晉升儀式,他回到了源堡穩定自身狀态,之後是--
克萊恩反射性地幹嘔起來,失卻生理反應的軀殼吐不出一點酸水,只有凄慘的喘息和咳嗽零落唇邊。這具軀體帶着“未知存在”的印記,令他幾乎瘋狂地感到作嘔,如果不是四肢除了疼痛再無其他知覺,他或許會立刻刮下自己的肌膚血肉,拔出自己的舌頭,剜出這雙不合适的雙眼。
對的,他必須快點自殺才行。
以他的位格而言,“複活”作為饋贈的禮物過于沉重,标注的價碼将難以償還,他不能連累他所守護的人們。
更何況,能夠做到這種事情的存在是--
随着思考能力返還的還有靈性直覺的感知,克萊恩頭皮發麻,不可遏止地顫栗,像是暴露出泥土的蟲子般不堪。瘋狂預警的靈性直覺催促着他逃離此地,但克萊恩只能和凡人一樣,依循幾乎碾碎理智的畏懼,将額頭磕向灰霧彌漫的地面,以免冒犯不可直視的偉大存在。
克萊恩的瞳孔縮小。
此處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源堡。
在明白這點的瞬間,他知曉他最大的不幸就是沒能在蘇醒的當下直接陷入瘋狂,化為失去自我的怪物。
“這麽不喜歡這個身體嗎?我已經盡量依照記憶中的印象給予複原的‘奇跡’了。”熟悉的嗓音輕飄飄地落下,來自于克萊恩意料之中的元兇。
阿蒙落座于青銅高背椅的首位上,從容而優雅,像是那位置自開天辟地以來就是歸屬于他的王座,但那雙翹起的雙腳顯示了祂輕佻的本性。神祇靜靜地觀察克萊恩痛苦掙紮的樣子,正如欣賞跌落地面的秋蟬的茍延殘喘。
“……我、輸了?”克萊恩以發抖的唇瓣艱難地組合問句,試圖厘清情況,垂下腦袋的他彷佛是從屬真神的天使般順服,但他知道他充其量只是心血來潮的俘虜。落在這位的手裏,縱使死亡也無法逃離。
“‘沒錯,你戰敗了’,這個答案你滿意嗎?”阿蒙說道,在充分享受克萊恩內心的錯愕慌亂之後,慢悠悠地開口。“……雖然這麽自稱也無所謂,但不屬于自己的勝利作為勳章可不怎麽光彩。”阿蒙自嘲地笑了幾聲,打量克萊恩的眼神裏帶着些許疑惑。“我沒能贏過你,而你也并非一般定義的輸家,你不記得了?”
“……我喪失了一小段死亡前的記憶。”克萊恩緩了一陣才給出回答,嗓音因為疼痛而顯得低啞。他或許身處于比光怪陸離的惡夢還荒誕的現實中。
“看來‘精神印記’并不牢靠,無法完整地修複你的一切。”阿蒙垂眸望向奴仆般匍匐于地的前任“愚者”,眼神少了幾分往常的戲谑,平添幾分神性的淡漠,像是看着滾落腳底的石塊,但又不是那麽無謂。
祂想要重新估量這塊石頭的價值。
切割也無所謂,碾碎也無所謂,祂想知道這人在光芒之下閃爍的色彩是否屬于永恒,抑或只是迷惑視線的幻影,空洞無物。
“我和唯一性相處的時間可沒有你久。”克萊恩冷冷地說,總算是了解了自己的複活方式。事實上他才剛晉升為真神就面對阿蒙闖入源堡的危機,還沒捂熱唯一性就轉手了。“為什麽要複活我?”
“……我們先來談談你的死亡吧?”阿蒙笑瞇瞇地說,戴着黑手套的手指捏了捏鏡片,賣了個關子。“你放任那位‘詭秘之主’侵蝕并且封住源堡的手段确實不錯,一度将我逼向絕境,不過你最終沒有撐到得勝的時刻,然後……”阿蒙的雙掌緩緩地阖上,動作像是壓碎堅果果殼。克萊恩蹙起眉頭,猜想那大概就是他自己最後的死狀。“在完全失控的危險之下,你放棄了一切攻擊,請求我将你殺害。”
“……”克萊恩殘缺的記憶雖然存在着阿蒙侵入源堡以及之後他們對峙的部分,但缺乏死前的一段記憶,盡管無從辨認真僞,不過他認為他的死因沒有造假的必要。
争戰已然結束,樹梢的甜美果實既被摘取,剩下的只是對歷史的唏噓或嘲笑罷了。
“這是最為明智的選擇,顯然你并沒有你所表現得那麽瘋狂。”阿蒙贊許地說道。
不,我大概只是不想拉着整個地球的生靈陪葬,克萊恩在內心吐槽。他知道他并不願意把未來交給與“天尊”無異的阿蒙,唯一的可能是因為天尊的複蘇迫在眉睫,而不得不在千年來未曾傾覆人類歷史的阿蒙身上下注。
阿蒙的确沒贏,克萊恩是自行“棄權”了。
當天秤的另一端代表着這個世界,克萊恩理解自己确實可能屈服于千萬生命承載的可能性,但克萊恩也清楚自己絕不會抛棄重視的朋友和信徒,這點無論他的敵手是誰都一樣。
察覺思考被阿蒙奪走只讓克萊恩眉頭一皺,沒有多餘的情緒,像是臨刑前的囚徒,無謂地接受一切。
對徹底死過一次的他而言,已經沒有什麽不能失去了。
“你甚至沒有表現的那麽無情。”偷來的思緒讓阿蒙勾起了嘴角,話語中興味盎然的笑意不加掩飾。
“我們在燈神和特倫索斯特黃銅書的雙重見證下交換了條件。”克萊恩吃力地撐起身體,相當肯定地說。随着他對這具軀體的适應增加,身上的痛楚也開始減輕,但克萊恩的行動能力未能迅速恢複,即使只是坐下的動作都像是年幼的嬰孩一樣吃力。他試圖讓自己不要狼狽地跪伏于地,維持基本的尊嚴,盡管他們的地位不再平等。“我不可能無條件地主動退讓。”
“……對我來說這場交易相當劃算。”阿蒙颔首,彎起嘴角,并未否認克萊恩的說法。“愚者信徒既然轉為我的錨點,自然沒有殺害的必要,只是要不要寄生的問題罷了。身為真神,這點寬容我還是有的。”
愚者信徒的轉移和當年海神卡拉圖瓦的權柄和信徒轉交給克萊恩的情況一致。在克萊恩殒落,阿蒙晉升詭祕之主後,愚者的身份自然為阿蒙所承襲,信徒們無從得知他們信仰的神靈已被其他存在取代,崇拜依舊。
“你既已得到一切,我也沒了牽挂,你又何必無意義地喚醒一位死者呢?”克萊恩冷冷地說,這是他唯一困惑不解的地方。克萊恩也有一瞬想過阿蒙可能意圖淩虐羞辱他以取樂,不過他稍微思考就否認了自己的想象,他清楚阿蒙雖然本性惡劣,但從未只因一時的快樂而莽撞行動。
複活曾經的敵手帶有一定風險。
“我出于尊重你在決戰中的優秀表現,所以把你留了下來。”阿蒙捏了捏他的單片眼鏡,慣于詐欺的語調溫柔和緩,親切得像是和朋友徹夜談心。“将雙途徑真神逼入絕境,可不簡單。”
“無聊的謊言沒有任何意義吧?”克萊恩不假思索地譏諷,他不想跟對方繞圈子。
“我的父親說服我留下你的意識。”阿蒙笑了出聲,大方地原諒了對方的無禮,祂的手指敲了敲青銅桌面,克萊恩按耐着內心的困惑,靜待着祂的回答。“在數度和你交手之後,我的父親認為你的人格值得信賴,因此希望你作為一種保險--若我有朝一日殒落,比起讓詭祕之主的位置虛懸,留下不可控制的隐患,給予那位‘詭秘之主’可趁之機,不如将你的意識封入光繭,安排确定的繼位人選……我大致上贊同祂的看法,但想到了你的其他作用,而特意将你複活。”
克萊恩皺起眉頭,在這個奇詭荒謬的世界裏頭,就連死亡都不能得到解脫。他雖然不太明白阿蒙所說的“其他作用”,但能夠理解慣于掌握一切的亞當做出這樣判斷的理由。更何況阿蒙若将克萊恩的意識分離出來,應該可以減少阿蒙容納“唯一性”的負擔,而不殺了身為“黑夜”眷者的克萊恩,也能讓祂們與“黑夜女神”一派之間的關系趨于緩和。
末日在即,作為盟友的地球諸神之間打好關系是挺重要。
“做為後手的事情我能理解,但你還是把我封入光繭吧。”克萊恩注意到自己腳踝之間扣着的東西,看起來像是監獄犯人的腳鐐,昭示着他目前插翅難逃的處境。這大約是某種具象化的封印,并非某種非凡物品,和源堡內克萊恩造出的桌椅相同,當源堡成為所屬阿蒙的神國,祂也能調動力量形塑物品。“我并不期望以這種方式存活。”
“難道不是應該感謝我讓你撿回一命的仁慈嗎?”阿蒙看着克萊恩緊繃的表情,笑臉吟吟地指向克萊恩腳上的腳鐐。“那鎖鏈限制了回到序列一的你的一切非凡能力,也将你留在源堡。現在的你身份算是我的眷者,正如我曾在“神棄之地”答應過你的事情,我允許你可以不用對我獻上衷心的信仰。”
“可真是寬宏大量。”克萊恩沒好氣地吐槽了一句。
“我無法讓你過得太滋潤,畢竟我可不希望和我的父親一樣遭受從神背叛,落得身死殒落的下場。”阿蒙微微一笑,身為曾經的敵手,祂們彼此之間都沒有多少信任可言。
“……但如果我在囚禁于源堡幾百年後陷入瘋狂,也成不了你們期望的保險吧?”克萊恩強調,他明白這是一無所有的他目前唯一的籌碼。
“別着急,我說了,你有其他作用。”阿蒙悠哉地說,祂換了個姿勢,慵懶地倚着扶手,手背撐着瘦削的臉頰,幾绺烏黑的發絲垂下。“我在敗給你時,理解了自己尚有不足之處。我的父親認為‘人性’是我們之間的唯一差異,也正是我的敗因。”
“……”克萊恩表情微動,睜大了褐色的雙眸,似有所悟。在克萊恩的非凡能力遭到封印,喪失無面人的能力後,即使阿蒙沒有寄生他或偷竊他的想法,擅長觀測人心弱點的阿蒙也能大致掌握克萊恩的內心活動。
“沒錯,就像你所想的。作為讓你複活的代價,你要協助我理解人性、增長信徒,并成為穩固我精神的錨點之一。”阿蒙的語氣輕松得像是與朋友閑聊,但這些話語的內容一字一句都具備強制的效力,像是枷鎖般建立起神秘學上的制約關系,是貨真價實的神旨。
如果要我成為錨點,哪能不信奉“詭祕之主”呢?克萊恩在心裏這麽吐槽,這些事項基本上和真正的從神工作內容所差無二,但他總算是理解了阿蒙複活自身的理由。老實說以複活而言,“永遠待在源堡的家庭教師”确實是輕松的代價,畢竟在這世界承受半死不活折磨的血淋淋例子多的是,盡管阿蒙沒有事先過問他的意願,也嚴格地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應該不會過得太過凄慘吧?既然有求于人,阿蒙應該能遵守基本的師生禮儀?克萊恩試着往樂觀的方向思考。他看了阿蒙一眼,猶豫了一陣子之後開口:“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在乎‘人性’。”
“……黏菌都懂得修正錯誤,更何況這個問題可能會危及我的性命和這個世界的存亡。”阿蒙右眼上的單片鏡片閃爍,映出不屬于祂們兩位的影像,那是“天尊”瘋狂而扭曲的倒影。“雖然有點晚了,但我覺得這位置不适合我。”
得了便宜還賣乖?感到委屈的人應該是我。克萊恩表面上不動聲色,在心中毫不留情地吐槽。
似乎看穿了克萊恩的想法,阿蒙笑了出聲:“背負永遠與偉大存在抗衡的命運,這不像我,但既然一度殺害了你,也成為了詭祕之主,已經無法再把這命運移交出去了。”阿蒙看着周遭灰霧中星辰般亮起的赤紅光點,這些是原屬于克萊恩的錨點,祂已經徹底掌握源堡,如願坐在祂期望已久的位置上,但祂并不怎麽感到愉快。“……也許我一直以來都走着理所當然的道路,卻沒想過真正想做的事情。”
“……如果你沒能成為詭祕之主,你會想做什麽呢?”克萊恩不由得開口詢問。阿蒙作為神子誕生于古老的年代,其生平和經歷一向籠罩着神秘的面紗,即使不再需要扮演“古代學者”,克萊恩也對祂帶着幾分好奇心。當然,是性命安全無虞的情況下。
“也許到星空探索未知的領域?”阿蒙彎起嘴角,給予了不知是真是假的回答,祂從座位上起身。“好了,我差不多該離開了。”
“離開?”克萊恩有些困惑。
“沉睡。‘詭秘之主’仍在不停撕扯我的精神,我現在的狀态并不穩定。”阿蒙輕按祂右眼上的鏡片,祂的笑容有一瞬間變得神經質。祂的魔法師衣袍揚起,衣角剝裂片片黑影,化為右眼生着一圈白色雜毛的烏鴉。阿蒙的分身們拍振翅膀,宛如遷移的候鳥般于源堡內盤旋飛翔。“我會留下分身處理信徒的祈禱,你的工作就是和我的分身們交流人性,穩固我的精神。在留在源堡的前提之下,你的要求我會盡量滿足。”
“那麽我希望能繼續召開塔羅會,并且為了維持塔羅會正常運作,要給我操縱一個祕偶的能力。”克萊恩立刻回答,雖然阿蒙已然答應不會對他的信徒出手,但他還是想多些保障,而且塔羅會對他來說始終有着特殊的情感。見阿蒙沒有立即拒絕他的要求,克萊恩松了一口氣。“……至于其他的要求我還沒想好,等我需要時,我會再向你的分身說明。”
“可以。”阿蒙點了點頭,應允了克萊恩的要求,雖然祂不清楚祕偶的用途,但一個祕偶的确不可能構成什麽威脅。“對了,為了以防萬一,身為眷者的你可以在必要時進入我的夢中……也許你能成為阻止那位‘詭秘之主’複蘇的關鍵。”
“這麽放心我嗎?”克萊恩故意反問。
“你是個知道輕重的聰明人。”阿蒙彎起嘴角,祂按着祂的尖頂軟帽,魔法師般的衣袍之下不安定地竄出許多閃爍邪異花紋的透明觸手,宛如腹中流出的內髒。祂似乎已經無法維持形體。“時候到了,晚安,希望清醒之時我還是我。”
阿蒙像是離開晚宴的紳士般朝克萊恩點頭致意,邁步走入濃深的灰霧之中,祂的身後拖曳着舞動的觸手,像是一條一條沉重的鎖鏈。失去源堡支配權的克萊恩不再能看到源堡內隐祕的事物,只能猜測阿蒙大概是前往青銅門扉的裏側。
克萊恩突然想到他忘了詢問一件重要的事情。
“具體上我該如何教你人性?”克萊恩朝阿蒙的背影喊道。
“也許對我說說故事?像是你所知道的一千零一夜。”阿蒙半開玩笑地說,似乎并不怎麽在乎,長期缺乏人性的祂大概真的毫無頭緒,所以選擇把爛攤子丢給了克萊恩。
阿蒙沒有留戀的身影很快地就被灰霧所吞噬,只留下獨自苦思的克萊恩。
在本體離開之後,盤旋源堡天頂的烏鴉們紛紛收攏翅膀降落,祂們化為戴着單片眼鏡的人類形像,開始着手處理“詭祕之主”的各種事務。
一千零一夜?那你不就是愚昧而暴躁的國王。克萊恩暗自腹诽,然後發現自己的念頭被偷走了,準備工作的阿蒙們一陣竊笑。
“如果你願意以講故事的那位王後自居。”其中一位阿蒙說,祂随意拉開高背椅坐下,攤開像是日記本一樣的小冊子,手中出現一把羽毛筆,準備紀錄。這是本體交付給祂的工作。
“……你們還是殺了我或者把我挂回光繭吧。”想到之後要和滿山滿谷的阿蒙關在源堡裏,只有塔羅會召開之時才能看到正常人,克萊恩立刻後悔了。
“那可不行。”寫完日記的分身阿蒙笑瞇瞇地回答,啪一聲阖上日記本,日記像是融化的方糖般崩解,消失于灰霧中,将紀錄的內容傳達給沉眠的本體。
“1352年10月22日,開始在源堡飼養了前任‘愚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