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穿着柔滑睡袍的克萊恩像是考拉一樣緊緊抱着棉被,躺在床上的他雖然已經清醒,卻仍一臉苦悶地閉着眼睛,看起來像是沒睡好一樣,雖然事實也相去不遠。

久違的床鋪雖然的确又軟又輕,無可挑剔,退下神座的克萊恩也不用24小時響應信徒們的祈禱聲,理論上不會再有事情阻撓他睡覺了,但現實往往不如人意。克萊恩萬萬沒想到不認床的他居然會因為其他原因導致失眠,簡直是他來到這個時代以來如影随形的詛咒。

靈性直覺在克萊恩躺上床的期間瘋狂預警,簡直比淩晨時分鄰居響起的鬧鐘還惱人,畢竟這可不是去敲個門或者按個按鈕就可以解決的事情--除非他把根本原因的阿蒙給徹底地攆出源堡,但很可惜現在的他不再身為源堡主人,沒法動對方分毫,甚至能夠留在源堡活動而不是被挂上青銅門板都是經由阿蒙的允許。

阿蒙真的有給我眷者身份嗎?雖然舊日支配者對小小的序列一來說的确值得警戒,但眷者對自己的神祇瘋狂預警肯定是出了什麽問題吧?明明黑夜女神使用0-17降臨時都不會引起靈性直覺反應……不對,也有可能是女神擁有“隐祕”權柄的緣故?克萊恩邊想邊在床上滾來滾去,直到腳踝上的鎖鏈和棉被糾纏拉扯,令他的思考一滞,自然而然地睜開了原先緊閉的眼睛。

--映入他眼簾的是無數的單片眼鏡。

“早安啊,愚者先生。”人形或烏鴉型态的阿蒙團團圍繞着在床邊,祂們一模一樣的外表像是漆黑噩夢的延伸,克萊恩不禁想起了盯着主人起床準備早飯的貓狗視頻,但現在的情況絕對不是溫馨可愛的寵物紀錄而是驚悚片。其中一個阿蒙取出瑩亮的懷表,彈開表蓋,看了一下時間。“雖然已經不早了,現在是下午兩點二十三分。”

克萊恩倒抽了一口氣,咬牙忍住了即将滾出喉嚨的慘叫,順便在內心狠狠問候了阿蒙一番。

“……我希望能……換個衣服……”克萊恩繃緊臉部肌肉,努力不使憤怒的情緒牽動五官的變化,懷念小醜的表情控管能力之餘,他露出了虛情假意的微笑。

“當然可以,我并沒有想要苛刻地對待……”

“請你們出去。”克萊恩收起笑容,面無表情地指向門口的方向。

“……”阿蒙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或翅膀後離開,一副要求保留私人空間的克萊恩毛病很多的感覺。克萊恩在最後一個阿蒙踏出房間之後,飛快地跑到門邊,砰地一聲關上房門。雖然知道這舉動對阿蒙來說毫無意義,但克萊恩只能相信對方有基本的常識。

克萊恩無奈地嘆氣,他的前任對手成為上司之後更加地煩人。精神萎靡的他踏着疲憊的步伐走向衣櫃,取出懸吊整齊的幹淨衣服。

衣櫃旁的玻璃窗反射着室內昏黃的煤氣燈光,窗外的景色不見午後的斜陽,而是一望無際的幽暗灰霧,像是某些連人帶房墜入異界的恐怖故事,雖然事實相去不遠。

這棟看似建于源堡中的房子是阿蒙應允他的要求後具現的“物品”,和青銅桌椅以及他雙腳上的鎖鏈性質相同,乃是源堡力量的展現。阿蒙當然沒有特地為他設計一棟房子的閑情逸致,這房子的造型是以阿蒙--肯定是某位分身--在魯恩王國境內某處擁有的宅邸為藍本。這棟房屋是走道寬敞的獨棟房,一共三層,從裝修的風格看來屋齡大概不超過十年,門口以栅欄圍出一小片花園草坪,除了主人家族日常起居的房間之外,也有提供雜活女仆居住的傭人房,和艾倫克瑞斯醫生在郊區買下的住宅有幾分相似,是只有中産階級才能享受的舒适優雅。

看來這個分身過得挺滋潤啊。克萊恩看到這棟房子的當下就忍不住計算這位阿蒙的身家,雖然不及年收超過500鎊的富豪,但生活條件至少好過辛勤奔波的偵探夏洛克。

不過對阿蒙而言,購買一棟房子顯然是看重作為巢穴的價值,而不是成家立業的需求。

想到這棟房子可能曾經填滿了各種型态的阿蒙,就讓克萊恩産生幾分住進鬼屋的驚恐情緒,幸好阿蒙們雖然偶爾會因為好奇而進門關切,但并沒有想和克萊恩來個和樂融融的家族扮演游戲。祂放任克萊恩自由使用房屋,克萊恩也就毫不客氣地住進了主卧室,畢竟寬敞的雙人床鋪能讓手腳伸展得更加舒服。

房屋裏頭的日常用品一應俱全,像是暫停了這棟房子的時間之後搬上源堡似地,就連牆角掀起的壁紙和椅墊陳舊的黴味都完美複制,但卻沒有他人住過的氛圍,像是供人觀賞的樣板房般整齊,克萊恩當然沒有天真到覺得阿蒙是為了讓他入住而特意收拾幹淨,只是阿蒙沒能真實地生活其中罷了。

模仿人類生活的這些行為對阿蒙來說就是大型的過家家,類似克萊恩的秘偶都市“烏托邦”,但并非晉升儀式的需求,而是為了體驗祂始終求而不得的“人性”。

無論重複幾次,無憂無慮的游戲始終不會變成沒有逃生口的現實。

克萊恩腦袋裏胡思亂想的同時,對着穿衣鏡套上衣物,深色的褲管穿過腳踝的鎖鏈時并未受到任何阻礙,像是處于不同次元的物品,不會産生無法更換衣物的困擾。雖然設計上是挺貼心,但克萊恩更希望阿蒙可以解開非凡能力的限制,如此一來他這個無面人可以任意變換表皮,也就不用再煩惱衣着問題……想也知道阿蒙不可能答應,克萊恩并沒有愚蠢到提出明擺着會被拒絕的事情。

說實話,這幾天克萊恩過得還算不錯。

除了一開始規定好的限制之外,阿蒙并未過分地刁難或羞辱他,該給的用品和衣物一樣不少,甚至盡可能地滿足克萊恩的要求,盡管祂完全可以不予理會,這令克萊恩感到幾分意外。畢竟如今的克萊恩失去一切能力又在對方掌握之下,幾乎和普通人一樣弱小,不帶任何威脅性,再加上曾經的敵人身份,對某些樂于施虐的人而言,可能是恰到好處的玩具。

看來阿蒙那些“将你玩到崩潰”之類的發言,顯然更接近于某種動搖心理的威脅,祂并不熱衷于殘忍的肉體虐待,不然祂其實能讓克萊恩在源堡死個幾遍取樂。至于另一個和善對待克萊恩的原因,克萊恩猜測可能是基于阿蒙那習慣留下退路的性格,祂既然并不想徹底消滅克萊恩,就不會把事情做得太絕,避免招惹憎恨,給自己留下無謂的隐患。

但待遇不錯不代表阿蒙将他視為對等的存在,克萊恩心知肚明,阿蒙只是嘴上說得好聽。阿蒙們像是欣賞囚于籠中的動物般明目張膽地觀察着他,令克萊恩感到不快,無論他抗議幾次都未能得到改善,不過既然落在對方手中又打不過對方,也只能由着祂去。

克萊恩換上了居家的寬松襯衫長褲後,簡單地盥洗一番便直接走向廚房。他很慶幸雖然被封印了非凡能力,但是肉體仍維持着半神的狀态,沒有代謝方面的問題,否則他還得為了如何在阿蒙眼皮底下沐浴和排洩而煩惱。

廚房備料的矮桌上放置着大約一天份的食材,包括新鮮的蔬菜、雞蛋,以及便宜的肉品,來自于當日的市集,是克萊恩向阿蒙提出的要求之一。沒有進食需求的克萊恩本來只想讓阿蒙随便變點吃的了事,避免因為收下過多“贈予”累積形而上的債務。不過當連續吃了幾餐充滿惡意的黑麥面包之後,克萊恩終于還是忍受不了監獄一般的飲食待遇,嚴正地向阿蒙提出了改善飲食條件的意見。

克萊恩擡手取下櫥櫃裏的湯勺和木碗,在碗中倒入面粉和水瓶中的純水,這些生活上的資源和煤氣一樣不會耗竭,克萊恩也不是很在意這些設定上的瑕疵,對于不再有生理需求的半神而言,祂們只是藉由這些行為讓自己不要遺忘根源之處。

阿蒙則正好相反。

“很有趣的看法,藉由返回生命本源的狀态以穩定唯一的自我,但這麽做或許會使你的觀點無法脫離人類的局限。”不知不覺出現的阿蒙倚着牆壁,觀察着克萊恩洗淨蔬菜泥沙的動作。“至于出發點始終與你們不同的我,其實根本不用追尋虛無飄渺的‘人性’,只需要坐在至高的位置上,平等地俯瞰世界就可以了--這正是我初生時的狀态。”

“如果遠離人類是正确的選擇,那麽信徒就不會稱為‘錨點’了。”克萊恩靜靜地反駁道。他将蔬菜切去根系,摘除軟爛的葉片,接着剁碎莖葉。“信徒們能夠拉近神靈與人世的距離,使得我們不至于在力量和瘋狂的浪潮中迷航,并且有別于‘原初’。”

克萊恩在成為非凡者之初時,曾一度以為他們為了守護而不得不走向危險與瘋狂的淵薮,最終堕落為怪物死去,但随着經歷和序列的增長,他有了其他理解。和選擇的途徑或信仰的神靈無關,只要非凡者投身對抗窺伺世界的瘋狂,就不得不面對危險。

這是種以自身存在作為賭注的賭博,沒有勝利的保證,但唯有下注才能守護更多重視的事物 、從潛藏于歷史的怪物手中守住自我,并在非凡世界的黑暗道路中點上些許希望的光芒。

“不,我認為‘錨點’并沒有那麽大的作用,即使缺乏人類的信徒,我也不會迷失自我。”阿蒙笑着搖了搖頭,除了與克萊恩争奪舊日的位置時放任“詭秘之主”侵蝕意識之外,祂從未像其他的非凡者一樣失足墜入瘋狂的深谷,化作失控的怪物。身為神子,祂總是那麽地得天獨厚,祂的翅翼遠離地面的一切束縛,祂的視線從未注視生養于大地的芸芸衆生。“也許正因為我在乎的事情很少,因此自我不易動搖。”

“這卻是你敗給我的主因。如果你不能有所改變,恐怕未來你還是會跌在同一塊石頭上吧?”克萊恩滿不在乎地說,他将蔬菜碎末加進先前制作的面糊中,撒入适量的鹽和糖調味,抱着木碗以湯匙攪拌均勻。“去年我被你脅持到神棄之地時,也是仰賴信徒的祈禱而取回與源堡的聯系,并得以脫離你的掌控,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早已輸給了你所輕視的人們不只一次。”

“詭辯。”阿蒙微笑着推了推單片眼鏡。人類雖然沒有太大能耐卻總是喜歡強調自己的作用,心态傾向人類的克萊恩抱持這種觀點無可厚非,但那時令祂忌憚的可不是人類的祝禱。“若不是‘黑夜’插手阻撓,你無論有多少信徒都得在那裏迎來終結。”

“……看來對于沒有正視過‘錨點’意義的你而言,始終是難以理解的話題吧?”克萊恩輕描淡寫地諷刺。

“盡管你不再憂懼生死,但還是希望你能對神靈保持基本的敬畏,畢竟你身為我的眷者。”阿蒙斯文有禮地微笑。

“以你的能力而言,只要對我使用‘盲目癡愚’,你所期望的無論是畏懼、敬意、崇拜或者順從,都能輕易到手。”克萊恩看向他所從屬的神靈,他平靜的雙眼從來不是神話生物們常見的腐朽和死寂,有如靜默燃燒的餘燼,帶着危險的溫度,閃爍足以燎原的焰苗。

--那是即使自身成為薪柴、點燃瞬間的光明後化為塵土,也能帶着笑意,無所畏懼的眼神。

“你既然已經落在我的手中,做那種多餘的事情只會顯得無趣。”阿蒙緩緩地勾起嘴角,火焰終有熄滅之時,不用急着挖出那對眼睛,也能看見它們是如何沉入灰燼的沼澤之中。

“你偶爾還是會說點人話。”克萊恩頗感意外地挑起眉毛,拌勻面糊的他将鐵鍋表層刷上一層油,準備将面糊煎熟。“既然知道我跑不掉,可以不要再盯着我瞧嗎?”

“一度危及自身生命的對手拔除獠牙之後的姿态,不是很令人身心舒暢嗎?”阿蒙笑瞇瞇地說,克萊恩心裏的那些咒罵對祂來說簡直是悅耳的贊美。為了穩固人性而烹煮餐點的天使前所未見,在祂看來質樸得有些可笑,高序列的非凡者因為生理需求急遽減少和非凡能力的強化,視人類時期的生活方式為不必要的行為,更別說是樂在其中了。“對了,你做的餐點給我一份。”

雖然克萊恩準備的食材很普通,但他所做的食物和這個時代以面包為主流的早餐不同,令阿蒙有些好奇成品的味道如何。

“你若要體會飽足感,施展‘奇跡’就能瞬間解決,甚至可以享用更高級的美食,何必吃我随手做的東西,還可能不合你胃口。”克萊恩皺起眉頭,出于對阿蒙的理解,他感覺對方不懷好意,并不想順着阿蒙的要求行動。

“你同樣是不需進食的體質,分享食物于你無害,何必如此抗拒我的要求呢?”阿蒙笑瞇瞇地說,捏了捏右眼上的單片眼鏡,祂的語調平緩,像是說服無理取鬧的孩童般真摯。“我曾經學習不同國家和地域的廚藝,也有職業為廚師的分身,但不曾因此理解人性。既然你聲稱這些行為能夠恢複你的人性,那麽我想也許你做的餐點有什麽不同。”

“雖然你可能沒吃過,但看材料也知道這只是很普通的點心……”克萊恩無奈地說,将面糊勺入燒熱的鐵鍋之中,油煙随着滋滋的細碎響聲冒出,他用湯匙把面糊的形狀壓成工整的圓形。“你難道沒有吃過家人煮的家常料理嗎?”

“确實沒有。”阿蒙立刻回答,接着毫不意外地接收到原為人類的克萊恩的同情眼神,這使祂忍不住笑了出聲。并非所有存在都得遵循人類定義的價值觀,人類的這份可笑的傲慢總令祂困惑,祂既然可以視金錢如糞土,避開掙紮求生的苦痛,當然也可以用其他方式感受親情。“可別誤會了,我跟你們是不同生物,活在不同的規則之中,家族關系自然與你們相異。幼時我如果想要學習人類的家族倫常,只需要寄生一個家族,奪走他們的記憶和感情就可以了。”

“……”克萊恩揉了揉額頭,也許正如阿蒙所言,他不該以人類的觀點衡量一位天生的神話生物,但他既然身在教學“人性”的立場上,就忍不住想做些嘗試。若能讓阿蒙提起“人類”時不再帶着戲谑的語氣,若能讓對方認知所謂“人類的規則”并不只是某個時代的價值觀而已,而是這個種族生命歷程的總結,由世世代代的人們一筆一畫镌刻于血脈之中,鼓動着獨特的溫暖和光彩,也許能夠符合阿蒙的期望,使祂朝向“人性”邁進一步。“好吧,這份煎餅就分你一半,如果你願意的話,往後我也可以做些吃的給你,要是你能因此對‘人性’産生一些感觸就再好不過了。”

“烹煮食物的事情我不反對,但如果‘人性’只需要食用餐點就能體會,也過于空虛和廉價了,不值得以此左右未來的走向。”阿蒙揚起嘴角,克萊恩親手奉上的順從令祂很是滿意,盡管對方的想法在祂看來相當愚蠢。祂的身影化為星光,轉眼間消失于開始充盈餅皮焦香味道的廚房,似是不願讓衣角染上一點人類生活的煙火氣息。

“……人類的情感從來不會無中生有,正是由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步積累而成。”克萊恩自言自語着,他晃動鐵鍋,熟練地抛起半熟的煎餅,餅皮在空中漂亮地翻了個面,像是占蔔未來時彈向空中旋轉的硬幣。即使阿蒙已然離去,克萊恩也不清楚對方是否留下監視的耳目,他仍然持續地訴說着,像是他所争論的對象不僅是阿蒙,而是隐藏世界角落的混沌、圍困地球的冰冷惡意,以及支配宇宙法則的至高原初。

他很清楚,他所抱持的并非裹上高貴金粉的情操或大義,只是身而為人理所當然的凡庸。

克萊恩溫和地微笑着,輕聲呢喃。

“盡管‘人性’某方面而言的确虛無飄渺又毫無價值,但我更希望見到的是基于‘人性’創造的未來啊。”

“1352年10月27日,今天愚者先生為了穩固人性而親自做了蔬菜煎餅,味道挺普通的,這種行為是否能對他的人性起作用值得懷疑,畢竟我已然知曉這是種毫無用處的嘗試。”

“不過我并不想阻止他,反正很有趣,而且能夠讓那位愚者先生像是侍從般為我制作餐點,實在是令人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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