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蒙撐着下颚看着眼前的景象,打瞌睡般瞇起的眼皮像是要被無趣給壓垮,如果不是祂缺乏生理反應,祂或許會不給面子地給予一個大大的哈欠。
今天是“愚者”先生複活以來第一次的塔羅會。
周一下午三點,阿蒙依照克萊恩的要求點亮代表塔羅會成員的赤紅星辰,召喚成員來到源堡。雖然阿蒙無意降格參予任何組織,但對于觀察“愚者”先生如何運作組織挺感興趣,更何況也有必要監視“愚者”先生的行動,于是在會議開始時成群的阿蒙們躲在灰霧裏窺伺,取笑着“愚者”先生故作威嚴的言行舉止--這些成員把他當作複蘇的古神敬畏尊崇,卻不知“愚者”先生的出身和自己相同,只是個極其普通的人類。
但很快地,阿蒙們就對會議內容失去了興趣,一個接着一個地離去處理其他事務。唯一留下的這位阿蒙是抽簽--準确地來說是作弊--失敗的倒黴鬼,因此負責觀察紀錄“愚者”先生的塔羅會開會情形,回報給本體。
塔羅會瞞着各大教會培養出許多半神成員,似乎也在各大教會擁有耳目,其隐隐和“黃昏隐士會”匹敵的勢頭令各方勢力高層關注,阿蒙也不例外。但了解真相之後,阿蒙感到的卻是失望。
阿蒙百般聊賴地拿羽毛筆戳着紙張,字沒寫到幾個,紙卻已經畫花了。會議現在進入了交換情報的環節,但他們交換的情報多半對阿蒙來說沒有任何幫助,也并不特別。盡管阿蒙的确進不了各大教會的門,但祂布置在各地的眼線可不遜于塔羅會。
在調動代表成員的各個赤紅星辰時,阿蒙能夠看見這些成員的真實身份。顯然他們都是從普通人開始培養,許多人都還有着家族的羁絆,進入非凡者的世界不過幾年,但這并非阿蒙感到無趣的原因。第五紀以來甚少半神出生,非凡者們幾乎都是從凡人開始起步,在祂的意料之中。
阿蒙像是躺卧于霧氣般身在半空,俯視着會議進行,祂垂下雙眸,眼中映出塔羅會成員們蒙上一層灰霧的身影。
這些成員們和“愚者”先生有着相同的特點,已然成為半神的他們和阿蒙印象中的天使或聖者們并不相似,更像個随處可見的凡人,因此無聊透頂。他們之中大概只有索羅亞斯德的宿主能讓阿蒙感到些許興趣,但祂現在也沒有吃掉對方的動機,除了祂和克萊恩之間有着不傷害信徒的承諾之外,已然成為序列之上的舊日支配者也沒必要心胸狹隘地多此一舉。
塔羅會真不愧是“愚者”先生創立的組織,完美地符合他所喜歡的人性游戲。阿蒙在心中嘆息,對塔羅會的評價降了幾個層級。
在塔羅會的成員們進入源堡之後,“正義”小姐幾乎是立刻發現了“愚者”先生和“世界”先生狀态的不對勁。盡管那位“愚者”先生是為求真實而特地犧牲了某位阿蒙制成的祕偶,但顯然不能瞞過“觀衆”途徑半神洞察一切的雙眼。
“正義”小姐對“愚者”問好的聲音隐隐發顫,她直率地表達了對“愚者”先生的關切,塔羅會的成員們也若有所悟。阿蒙是清楚的,以“愚者”先生小心翼翼的作風,在進行成神儀式的嘗試前,應該已經對身為眷者的成員們給予警告,因此他們才會迅速意識到“愚者”先生的狀态并不尋常。
那個時刻就像是戲劇情節的高潮,阿蒙們歡快地讨論和下注,猜測着“愚者”先生悲慘的下場。祂們期待着克萊恩将如何扯謊以保住他的威信、挽留他的追随者,而阿蒙只要适時地調動源堡力量給出提示,塔羅會成員們就會理解“愚者”先生在神戰中的落敗,力量不再。到時,“愚者”先生将因為他別腳的謊言而自食惡果,他的信衆會看穿這個僞神,并且離開失去依附價值的他,而阿蒙們則可以嘲笑他的愚蠢,像是鷹鹫般享用着他鮮血淋漓的絕望。
設計讓“愚者”先生曝露出不堪的真相,阿蒙可沒有半點愧疚,畢竟祂已經相當信守承諾了。更何況阿蒙和“愚者”先生之間訂下的約定範圍雖然囊括他的一切信衆,但并不包含“愚者”先生本人。
然而劇本卻很可惜地不如祂所願地演出。
“愚者”先生選擇鄭重地站起身來,坦率地向祂的眷者們承認自已的失敗,說明已然喪失了以往的力量,永無恢複之日,盡管舉辦塔羅會暫時無虞,但祂已無力再像以往一般給予幫助,祂陷入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處境中,并且很有可能突然地殒落。在塔羅會成員們驚愕的靜默之中,“愚者”先生繼續開口,賜予了成員們自由離去的選項,但為了保護仍留在塔羅會的成員和塔羅會的秘密,需要消除關于塔羅會的一切記憶。
包括阿蒙在內,在場的任何人都清楚這是何等寬大的處置。就算失去塔羅會相關的記憶,這些半神們的能力都足以自保,他們許多人也在某些組織擁有相符于半神的權位,更何況末日在即、地球各方勢力都需要人手,憑“愚者”和“黑夜”、“永恒烈陽”、“風暴之主”、“知識與智慧之神”、“大地母神”曾有的合作關系來說,只要成員們投靠這些勢力,就不需要擔心被殺害成為非凡特性的結果,并能得到相應的優待。
和某些脫離某些邪神信仰的代價--永恒的詛咒、靈肉的折磨、徘徊生死的痛苦--相較,“愚者”先生給出的答案實在是寬容得過分。
阿蒙們看到這時已經仗着擁有“隐秘”的權柄噓聲四起,要不是手上空無一物,祂們可能會像掃興的觀衆一樣抛擲垃圾。雖然知道塔羅會在“愚者”先生心中的分量并不一般,但仍是超出祂的料想,部分阿蒙失望地陸續離場,另一部分的阿蒙則因為期盼着成員們能給出令祂滿意的回答而留下。
塔羅會成員們既然身為半神,當然不可能是單純無知的一般人,在平複得知“愚者”落敗的震驚之後,他們理當會盤算起自己的将來。正如“黃昏隐士會”和“心理煉金會”一般,非凡者們組建的組織僅因利益關系而合作,當所仰仗的神靈或首領失勢,成員四散的情況所在多有,更為凄慘的狀況則是降了位格的神靈被追随者背叛導致殒落,或者內部成員鬥争相殘,為了争奪非凡特性釀成悲劇。這類殘酷的鬥争事件有時甚至會導致國家興替,或者使得整個途徑後繼無人,邁入衰微。
當然,如果這些成員們意圖背叛“愚者”,那麽他們會發現他們刺穿的只是一具虛僞的秘偶,到時關于“愚者”先生和“世界”先生的謊言會遭到識破,阿蒙仍能收獲祂所期待的滑稽喜劇。
但是塔羅會成員們同樣地令祂失望。
面對着落敗失勢、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掌控的“愚者”先生,他們并沒有表現相應的失望或憤怒,反而帶着送葬般肅穆的哀戚,一些女性成員們甚至強忍着即将掉落的淚水,以“正義”小姐為首,他們站起身來,或取下禮帽,或提起柔軟的裙襬,竟無人提出離去的要求。似乎塔羅會在秘密組織都有的情報與利益交換、序列提升的幫助、籌劃合作行動之外,還有什麽事物在觸動着成員們的心弦。
“唯信仰‘愚者’先生。”塔羅會的成員們齊聲說,他們恭敬地朝“愚者”先生鞠躬行禮,情景不像是秘密組織的黃昏,倒更像是遠行臨別的家族,離情依依。
“‘愚者’先生已經是我了。”阿蒙們不以為然地輕聲嗤笑,祂注意到站在最下位的“世界”先生--克萊恩本人--有些發怔,似乎也沒能料想到成員們的選擇,有幾分旅人歸鄉的躊躇,慢了一拍才跟着對“愚者”先生行禮。
塔羅會所展現的一切和阿蒙的知識相悖。
祂所認識的非凡世界總是充滿着利用與被利用,吞噬與被吞噬,殺與被殺。祂們沒有信任,缺乏真誠,人們提升序列的歷程像是行走于寒冬的荊棘原野,殘酷的死亡與瘋狂相随,終将孤獨。
祂記憶中神靈的失敗絕非以傷感和淚水譜上休止符,而是丢失性命殒落千年,血肉和非凡特性一同被吸吮分食,金色的血液如洪水般泛濫大地,生靈塗炭。抑或是精神走向癫狂,家國傾覆,失去靈魂的肉身不得應有的安寧,成為勝者和背叛者的戰利品、降臨的容器。又或者存在本身遭到放逐或幽囚,無法傳達的哀願盡數化為瘋狂的呓語,家族衰亡,子孫世代束縛于承襲的詛咒中,不得解脫。稱為錨點的信徒們則重複着盲信和遭受抛棄的回返往複,懷抱着虛假的希望和教理,永遠不能得知真相。
但特立獨行的“愚者”先生卻在非凡世界中摻入人類的規則,在封閉的源堡內繪制了凡俗的風景。雖然塔羅會成員來自世界各地,多數沒有緊密的關連,大概也是為了情報或者神靈庇佑等等一己之私的目的而加入,但是他們盡管已然晉升為半神,在超凡的領域不再懵懂無知,在人間有着地位,卻沒有抛下失去力量等待衰亡的神靈。他們不但對塔羅會有着歸屬和認同,并且在“神性”之外有着多餘的情感,像是體內湧流着豐沛而溫暖的鮮血,像個人類。
他們和“愚者”先生太過相似。
阿蒙很清楚,即使祂特意降臨在他們面前,揭露關于“愚者”先生的真實,塔羅會的成員們大概也能用他們将落未落的那些淚水去自圓其說,他們的關系不會動搖,這是祂長年觀察人類歸納出的結論。是以阿蒙們紛紛意興闌珊地離開,只留下其中一位負責紀錄。
阿蒙那雙蟒蛇一般冰冷的雙眸注視着會議的進行,看着克萊恩交代成員們事項時諄諄叮囑,帶着幾分家長一般的慈愛。這分關懷并非刻意營造的形象,來自于真心誠意的擔憂,然而神靈分明更适合高深莫測的樣貌,缺乏情感,無悲無喜,未嘗經歷失敗和迷惘,方能得到信徒們的畏服。
阿蒙并不認同克萊恩的選擇。
盡管從未擁有信徒,出生即是神話生物的阿蒙很清楚神靈應如何操作和信徒之間的關系。
雖然祂期待着“愚者”先生的真實身分被拆穿的時刻,但祂其實認同神靈對信徒的欺騙和謊言。無論是僞造的歷史、空想的神話、捏造的聖書,對神靈或信徒而言都是必要的調味料,能使崇拜未知存在的愚眛化為清高聖潔的虔誠。當然,這個想法并不是因為祂身為“欺詐之神”而想美化騙術的緣故。
信徒希望的神靈是完美而強大,永不衰亡,平等而公允地降下幸福或災厄--但這樣的神靈事實上并不存在,縱使是諸位真神,舊日支柱,甚至等待複蘇的古神們,都不可能永遠穩坐于至尊的神座之上,恒久地保持力量與理智,達成信徒們不切實際的期待。
這個世界實際上充滿瘋狂、扭曲、不平等,身在塵世苦痛中的信徒們幻想着神靈擁有超脫煩憂的強大,如此一來可以說服自己放棄一切思考,将人生和命運奉獻給不可名狀的存在,即使如草芥般死亡也沒有怨言,卻未曾想過神靈和他們其實身在同樣的世界。
更何況真實像是萬花筒般多變,不可能符合每個信徒的想象,唯有騙術可以給予每個人滿意的答案,造出萬人仰望的完美神像。
即使目前受制于人,克萊恩仍有再度登上舊日之座的可能,但他卻沒有像“造物主”般選擇給予信徒希望飄渺的承諾,而是主動地推倒了自已的神像,讓無缺的面具在嶙峋的石塊上碎裂,曝露出祂的衰弱和不堪,撕毀信徒們的期望,放棄了繼續利用這些錨點的機會--盡管“愚者”先生現在所指稱的神靈其實是阿蒙,但只要塔羅會正常運作、愚者信仰持續傳播,克萊恩仍有教典中座下天使的身份,他依舊能夠收到錨點和信徒。
阿蒙有幾個設想,例如克萊恩出于對阿蒙的警戒,因此希望眷者們離阿蒙越遠越好,不過阿蒙已然立約不對愚者信徒造成危害,這樣的提防只是多此一舉。又或者克萊恩希望藉由動搖愚者的錨點以削弱阿蒙的力量,增加阿蒙殒落的可能性,但是阿蒙本來就不缺錨點,這只是在白費功夫。
更為不可解的是,塔羅會的成員們在克萊恩這些堪稱自毀的行為之後,并未離他而去,他們仍想追随克萊恩,選擇與沒有未來的神靈同在。
阿蒙覺得他們簡直莫名其妙。
在阿蒙聊勝于無地記下成員身份當作紀錄交差,打算分出其他分身打牌時,“愚者”先生總算是開口宣告本次會議結束。塔羅會成員們紛紛起身,向“愚者”先生行禮道別,他們身影一個一個化為赤紅的星光墜入灰霧之中。
阿蒙見到“星星”先生本想和“世界”先生申請私下交流,但是卻被克萊恩以“還有任務在身”的理由推辭了,只得作罷離去。
身為索羅亞斯德的宿主的“星星”先生應該能察覺關于“愚者”先生的異變,甚至推知部分神戰的結果,阿蒙認為他參加會議的勇氣值得嘉獎。
“怎麽不和老朋友在會後聊聊呢?”阿蒙把紙筆一丢,解除“隐祕”的效果,在獨自留在空蕩大廳的克萊恩身邊現出身形。身為現任的“詭祕之主”,阿蒙不但了解所有塔羅會成員的身分,也能掌握他們過去至現在的命運走向。
“……會後交流并不在你的允許範圍內。”克萊恩面無表情地回答。
“看來在關于他們的事情方面,你還挺尊重我的意見。”阿蒙低頭觀察克萊恩的表情,滿意地點了點頭,彎起嘴角。祂轉身走向了“愚者”的位置,虛假的祕偶不知何時已被撤下,阿蒙在真神的座位上落座,隔着青銅長桌和克萊恩面對着面,欣賞着無處可逃的囚徒。
“……笑吧。”克萊恩沉默許久之後開口,散去灰霧掩飾的他,雖然穿着黑色風衣,但面容并不是格爾曼斯帕羅棱角分明的外表,而是原本書卷氣的柔和面孔。
“你指什麽?”阿蒙兩手在桌上交握,好整以暇地說,祂并不急着偷竊對方腦中的答案,有些事情就是得聽人親口說出才更有意思。
“你應該覺得我很可笑,利用了他們、欺騙了他們,還以複蘇的神靈自居,擅自決定了他們的命運……”克萊恩一點一點勾起嘴角,努力地擺出标準的笑容,但卻失敗得像是人偶一般僵硬,現在的他失去了一切,并非“無面人”,也不再是“小醜”,只是純粹而無力的個人。“于他們而言,我其實也是個詐欺師。我和你的作為沒有差異。”
“面對信徒,你的作為理所當然,并沒有什麽可笑的。”阿蒙對此期盼已久,祂咧開了燦爛的笑容,像是伊甸園的蛇一般吐出蠱惑的話語。祂要他吃下相同的果實,共享一樣的善惡。“你所可笑的地方是身在神靈的位置上,卻又自認是他們的朋友,汲取他們堅定的信仰,卻又想對他們負起責任。你清楚的,他們可沒把你視為對等的人類,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
“你說的對。”克萊恩忍俊不禁地笑了出聲,像是聽到了值得開心的好事,并未因為被阿蒙指出矛盾之處而羞慚或恍然,那奇異的反應讓阿蒙困惑不已。祂忍不住偷竊了克萊恩的想法,接着皺起眉頭。
“‘愚者’先生,你似乎誤會了,我并沒有安慰你的意思。”阿蒙收斂笑容,按了按右眼上的單片眼鏡。
“我知道。”克萊恩語帶笑意,他沒想解釋,反正解釋也沒有意義。他不顧形象地伸了一個懶腰,松懈緊繃的坐姿,像是放下了某種沉重的事物。在神靈冰冷的注視之下,克萊恩彷佛午寐般慵懶地趴在桌上,瞇起的棕褐眸子映出非人之物的身影,緩緩阖上。
“1352年10月28日,今天得知了塔羅會在愚者先生的心裏和朋友一樣重要,我們平白失去許多機會。若能早點得知這項弱點,也許可以更快成為‘詭祕之主’,順利的話也能轉讓和‘那一位’争鬥的命運。”
“……”
“……”
“但一切都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