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除夕

徐渺實實在在感到了一絲荒唐可笑。

以往柳少爺四處傳情,他并無什麽特殊的感覺,也管不到主子頭上去,如今或許親眼目睹了整個經過,他不可避免地去深思,怎會有人在為某個人傷神的同時,還能轉頭對另一個人含情脈脈起來,何況他所念的一個是風塵女子,一個是品性大家心知肚明的唐曉春。若說他朝三暮四似乎不對,說他饑不擇食似乎也不對,徐渺思索半晌,總算想到一個評價:吃飽了撐的。

柳少爺自然沒能達成了卻紅塵的心願,正要出門的時候,三個家仆撲上去将他牢牢制住,然後捆起來關在了房內,柳老爺下令餓他幾天,讓他清醒清醒。幾人每日在少爺房外轉悠,生怕他做出什麽傻事。房內倒是一直沒有什麽大的動靜,少爺偶爾念些詩句,彈彈琴,與往常一般無二,似乎什麽事都未曾發生過。

唐曉春自那日聽見少爺的一句“紅塵眷戀”,如同糟了雷劈一般,渾渾噩噩了一日,再也未有過好臉色,逢人便繞着走,生怕章四和徐渺拿他打趣,然而徐渺并無那個閑心,章四也意外地緘口不言,從未在唐曉春面前提起過此事,只是每回與徐渺碰面總要笑嘻嘻地提醒一句:

“你還記得我們那天的賭約嗎?”

徐渺當然記得,他讀過聖賢書,知曉“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的道理。他心中後悔地嘔血,卻也礙不下臉來,抛不卻年少遵循的教誨,何況還有個分外難纏的章四時刻盯着他。

又一場雪後,天寒地凍。徐渺找出一枝剩不了幾根毛的狼毫,思來想去,怎麽也落不下筆。章四在旁邊看着他,笑呵呵地道:“不然你也繡一只白鶴,或是一對鴛鴦給他?”

徐渺嘆了口氣,擱下筆,道:“這無非等同讓我離開柳家,我們應該未曾有什麽過節吧,我離開了于你有什麽好處?”

章四道:“我哪裏是讓你離開柳家?不過找個樂子罷了,一個女人向少爺示好少爺就要娶她,我實在好奇如果是男人會怎麽樣——你快寫吧,大不了到時候我們給你打打圓場,保證不逼你到離開的境地。”

徐渺緊緊捏着筆,狠下心來,在紙上抄了一首東坡的《無題》:

前塵往事斷腸詩,侬為君癡君不知

莫道世間真意少,自古人間多情癡

數年不曾寫字,手早已生疏了,徐渺練了許多遍,總算寫出一篇自己還算看得過去。他将紙張仔細折好,撒了些梅花的花瓣沁一沁,百般拖延,終于架不住章四的催促,壯士斷腕般攜着信出了門。

屋外風如刀刃,徐渺吹着風,手足冰涼地在少爺門前徘徊許久,一顆心髒砰砰直跳,幾乎要從喉嚨口躍出來。他第一回與人賭博,原以為會贏,誰想不但未贏,反而輸得太大了,搞不好将後半生都輸了進去。他咬着牙跺了跺腳,暗暗寬慰自己:沒有關系,自己這樣塵土般的人物,少爺懶得費心思搭理,頂多是當自己瘋了,趕出柳家。等到了晌午,徐渺仍踯躅着,決心下了又下,直到碰見了來給少爺送飯的唐曉春。

唐曉春許是仍別扭着,沒好聲氣地看了眼徐渺,道:“你在這幹什麽?”

徐渺總算下定了決心一般,擡起手,那折得四方的白紙黑字輕飄飄落到唐曉春端着的食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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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你、你替我送進去吧。”徐渺說完,逃也似地跑掉了。

接下來幾天,徐渺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制裁。行李已收拾地差不多了,若少爺趕他走,他随時可以走。他原以為離開柳家本沒什麽大不了,頂多是到另一家做奴仆,左右是伺候人,然而想到真要離開了,心裏總還是有些不舍。

他就這樣惴惴不安地時刻注意着主子們的動向,然而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少爺那邊始終毫無動靜。府中又回到了之前那段極平靜的時光。

除夕将至,章四早早從街上買了桃符、爆竹之類,張羅着“新桃換舊符”,唐曉春揶揄他:“你怎麽不‘新衣換舊衣’,順便把你積攢了一年的老泥搓幹淨?”

章四仍舊笑眯眯的,臉上的皺褶似乎又多了幾道。只聽他樂呵呵地道:“我跟人打了賭,賭輸了才洗澡,可是不巧賭贏了,若是洗了澡那這賭有什麽意義?”

徐渺在旁聽他又提起這遭,臉上一熱,滿心的尴尬,匆忙尋個理由逃開了。唐曉春頗有興致地道:“哦?跟誰?賭的什麽?”

章四道:“嘿嘿,過一陣子你就知道了。”

除夕守歲,老爺将少爺從房裏拖出來,大家總算又見了少爺的面。柳少爺仍是風骨卓然,姿容隽秀,安靜坐在燈下不言不語,燈火映得發絲如墨容顏如玉。

別家的炮竹聲一陣陣傳來,噼裏啪啦,襯得屋內格外冷清。章四打了個揖,問道:“老爺,我們可要燃炮竹?”

老爺并未回答,定定望了望屋外的月色,半晌,長嘆了一聲,道:“又是一年。”

“又是一年。”一直默不作聲的柳少爺忽然開口,聲音清潤如昔:“父親,孩兒不孝。”

老爺愣了愣,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少爺又道:“讀書萬卷,才知此前荒唐。多情即是無情,我對天下人多情,竟對生我愛我的父親如此無情,實在愧讀聖賢書。我已誠心思過,年後春闱,必當竭力為之。”

老爺驟然驚喜,大笑了幾聲,道:“好,好,你想明白了就好,人生當有所抱負,豈能滿腦子的兒女之情?願你不負我望,榜上題目。”

說罷舉杯一飲而盡,道:“既如此,我們何不也熱鬧熱鬧?章四,你去将炮竹點起來吧。”

章四應聲而去,不久,院中就傳來噼裏啪啦的響聲,屋內的冷清氣被驅散地一點都不剩了。

少爺拈起一塊皂糕嘗了嘗,目光在屋內轉了圈,将每個人一一看過去。徐渺眼看少爺的目光就要落到自己身上,慌忙低下頭,恨不得将自己整個縮到牆角去。饒是如此,他仍感受到了少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許久,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似在欣賞什麽有趣的物事。

“徐渺,你是哪個‘渺’?”少爺開口道。

徐渺一滞,努力平複呼吸,道:“渺若塵埃的‘渺’”。

少爺嘴角噙了一絲微笑,柔聲道:“也是碧波浩渺的‘渺’。”

屋外炮竹一聲響過一聲,少爺的聲音顯得有些朦胧,徐渺未聽清他說了什麽,忍不住擡頭望了望,正對上少爺的眼睛,深褐的瞳仁,眸中碧波澄澈,叫人想起那日雪後的天空,土鳳丘上初盛的梅花林。

徐渺聽見自己心中“咯噔”一聲,繼而心髒狂跳起來,他感到自己整個人仿佛是沙子捏起來的,再呆在這裏,叫四面八方的熱氣拂過,就要軟塌飄散了。他急需冷風吹一吹,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徐渺張了張口,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去将酒溫一溫。”說罷慌忙逃将出來。

屋外彌漫着炮竹殘餘的硫磺氣息,叫涼風一點點吹散,月色淡漠。被風一吹,徐渺果然冷靜了些,臉上的熱意慢慢退散,身體也不再軟塌塌了,腦海裏卻不停浮現起柳少爺春雨初霁的面容,一雙似喜非喜的多情眼眸,唇畔的淺笑。徐渺心道:難不成柳少爺真是個妖怪?非但女人,連男人的魂都能勾去。

他慢慢踱去了廚房,在爐上溫了壺酒,出來時,正看到柳少爺站在光禿的杏樹下望着他,月色籠着青衫,如竹如柏。徐渺的心再一次狂跳起來。

柳少爺神色淡然,道:“徐渺,你果真寄情于我?”

一把炮竹在腦中轟然炸開,徐渺六神無主,手中的酒壺幾乎要提不穩。半晌,神使鬼差地冒出一句:“少爺可還記得挽風?”

柳少爺面色微變,繼而恢複如常,道:“記得,你要如何?”

一絲荒唐可笑的感覺重又浮上心頭,徐渺霎時冷靜下來:“此前是小人與章四開的一個玩笑,開到少爺頭上去實在千該萬死,少爺寬宏大量,放小人離開柳家吧。”

庭中寂寂,半晌無言。

許久,柳少爺終于開口說道:“你不必離開,且等我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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