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蕊玉

柳少爺以往到了街上,遇見人群,便有如魚兒落入江河,蝴蝶飛入花叢,恨不能與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把手言歡。在他心中,世上無人不是美的,縱然一個人在世俗眼中無一是處,他也能從那人身上發現些奇特的優點,譬如面上一顆痣生得恰到好處,濃淡适中,又譬如着裝新奇,頗有巧思,或是說出一句妙論,即使人家只是在罵街,柳少爺也如獲至寶,毫不吝溢美之詞。

徐渺小心用餘光瞟着他,生怕這條街走到尾,他又有了半條街的意中人。然而柳少爺果然老老實實地只盯着腳下,一心一意地走路,徐渺又怕他磕碰着,更不敢大意。兩人不覺間湊得越來越近,徐渺鼻端的書墨香氣也越來越濃。柳少爺忽然擡起臉,含笑溫言道:“昨日聽曉春說因緣街有家新的青樓開張,不如去看看?”

徐渺心中一緊,惴惴道:“小人聽他說過,那家青樓很是無趣,生意也一直很蕭索。”

柳少爺笑道:“無妨,只去看看。”

說罷腳步一頓,變換了方向。徐渺只得跟上他。沿途有女子駐足凝望,怯怯叫了聲:“柳公子。”

柳少爺目光流轉,面若春風,柔聲道:“文翠姑娘,近日可好?”他的記性向來很好,一面之緣的女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甚至說過的話,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只見那女子面頰酡紅,羞答答往前邁了一步,輕聲說道:“小女子很好,承蒙公子挂念......敢問公子現下往何處去?”

柳少爺坦言:“去往因緣街,绮樂樓。”

文翠姑娘神情微微愕然,道:“那...那是......”。

柳少爺颔首道:“風月之地,說與姑娘恐有不便,望勿見怪。”

文翠姑娘張了張口,滿眼失落,往後退了一步,垂下頭低聲道:“公子慢走。”

柳少爺向她拱了拱手,道了別,仍往因緣街去。徐渺偷偷回頭望了那姑娘一眼,見她身影落寞,面有凄楚之色,心裏暗暗感嘆。他曾聽挽風說過,有時覺得少爺相貌才能上佳,待人又極好,是個神仙一般的人物,有時又覺得他是個混球。其實想想,他是個怎樣的人,全在自己一念。

不動得到他的心思,他便是個神仙,一旦有了不該有的想法,他便是混蛋,生了條獨一無二的花花腸子,你滿心都是他,他心中卻有萬紫千紅,叫人如何不恨?

柳少爺的情到底是真是假?徐渺不禁猜測。看着像真的,卻讓人難以信服,因為一個人的心是裝不下這麽多人的。但柳少爺日日害相思,今日思小紅,明日思明月,害地衣帶漸寬終不悔,作的詩文歌賦也是情真意切,簡直像個世間難得癡情的好兒郎,可惜癡情分成若幹份,不知一份還能分得多少。

這樣的人,偏有張惑人的臉,有傾世的才情,即便知道不該,恐仍有許多人心念着他,只是人人都想要的東西,怎麽就輪到你?何德何能輪到你?

徐渺兀自神思游蕩,想東想西,忽見柳少爺停下腳步,往前一看,原來是到了。

绮樂樓果然冷冷清清,幾個姑娘正站在門外,說是攬客,卻又并未作出什麽招攬的姿态。這裏姑娘其實并無唐曉春所說的那樣糟糕,雖不很年輕但也說不上老,只是怏怏的,沒精打采站在門外,板着臉,一副你愛來不來的架勢,頗有性格。徐渺對此正感到奇特,只聽柳少爺撫掌嘆曰:“這些姑娘雖不幸堕入風塵,卻有清冶高潔之質,不囿俗流之姿,且有孤高冷傲之态,如冬雪寒霜,翠竹蒼柏,豈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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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為首那位姑娘打了個哈欠,迷蒙間望見兩人站在不遠處看向她們,勾了勾嘴角,心不在焉地笑道:“公子何不進來看看,何必幹站着?”說話間脖子一扭,後側現出一塊紅斑來,色如雞血,覆蓋了半個頸子,直往下延伸去,不知究竟多大一塊。

幾個姑娘聞聲懶懶朝這邊一瞥,怔了一怔,随即又不感興趣似地移開眼去。徐渺皺起眉望了望她們,又轉臉看少爺,卻見他身形凝滞,神色恍惚,目光牢牢黏在那姑娘身上,眸中春風乍起,仿佛無心之中,遇着場紅塵命定的相逢。

徐渺的一顆心吊起來又沉下去,暗道:“糟糕。”

柳少爺回府後,神思悵惘,重又将自己關起來,害起新一輪相思。徐渺怎麽也想不通他怎麽不明不白看上了那位绮樂樓的姑娘,雖然她并不難看,但如何也到不了讓人一見傾心的地步,更遑論她身上那一股久經風月的媚俗之氣。然而少爺的心思別人向來難懂,徐渺也不願再猜,他不過一個小小家仆,管不得少爺喜歡誰,只期望老爺永遠不知這回事,不要忽然哪日向他興師問罪就好。

過了幾日,城中下起雪來,下了整整一日,待雪停了,朱砂縣成了白砂縣。冷風入骨,徐渺照舊起得很早,拿了掃帚清掃院中積雪。皚皚白雪混了泥漿,髒兮兮累在一處,有半人多高,哪還有什麽風雅意趣可言?徐渺手腳幾乎失去了知覺,總算清掃得差不多了,見章四慢悠悠從西側偏房出來,好巧不巧碰見了神色匆匆的唐曉春。

章四打了個穢氣沖天的飽嗝,笑道:“曉春賢弟,急着去哪啊?”

唐曉春有些嫌惡地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去绮樂樓送信。”

章四奇道:“少爺竟然又看上了個窯姐兒?”

唐曉春道:“少爺看上的人各門各路,各種形狀的都有,還有什麽可稀奇的?說起來,咱們身份低微,對女人成天只能幹想摸不着,這做少爺的也是這樣,看上了頂多也就傳傳書信,這麽多回了連一個姑娘的手都未摸着,還有什麽意思?我要是做了主子,幹脆看上一個便娶一個,以後要是厭了大不了休了就是。”

章四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又道:“少爺還想過男人呢。”

唐曉春頓時像被冷風刺着了,縮起脖子擰起眉頭,喝道:“這用你提醒?我也知道...... ”臉色忽然僵了僵,似是想起了什麽。章四道:“怎麽?”

唐曉春踯躅着道:“前陣子少爺突然對我那麽好,還教我吟風弄月的,不會在我身上也動過什麽心思吧?”

章四哈哈大笑:“人家現在移情別戀,喜歡窯姐兒了,你沒機會啦。”

唐曉春登時橫眉怒目,罵道:“去你娘的章泥鳅!說的什麽屁話,老子要什麽機會?難道你以為老子會願意爬上男人的床?老子就算骨頭再軟,也只上得女人的床,即便是少爺這樣的也不行!”

章四涎着臉陪笑道:“開個玩笑而已,莫生氣莫生氣,叫少爺聽見就不好了——少爺信上寫了些什麽,不如拿出來咱們開開眼?”

唐曉春剜了他一眼,嗤道:“你能看懂嗎?”片刻,眼睛轉了轉,往偏僻處躲了躲,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章四看着那信箋,一字一字念道:

“玉靥...點朱砂......素頸被紅霞,

歷此塵俗盡,玄...圃一仙葩。”

徐渺在旁聽見他念這幾句,恍然想到:原來少爺是看中了她頸上的紅斑。

唐曉春又浏覽了一遍,促狹地笑了聲,道:“不愧是少爺,真會說話,她若是玄圃仙葩,那我豈不就是蓬萊仙翁?”說罷将信揣回懷中,甩着胳膊大搖大擺地出了門。徐渺仍舊默不吭聲,自顧抱了幾捆新柴來劈,章四像那日一樣悄無聲息地湊上來,在他耳邊道:“咱們打的賭還算數吧?”

見他不言語,章四趕忙又說道:“你好歹讀過書,算半個讀書人,可不能言而無信。”

徐渺将斧頭暫放在一邊,道:“算數,只是你眼看已經輸了,何必要來提醒我?”

章四神秘莫測地一笑,露出滿嘴黑黃的牙齒:“那可說不準。”

開春便是會試,老爺勒令唐曉春緊盯少爺,勸他用功讀書,今年務必中第。唐曉春只好每日在屋裏陪着,白天甚少見到他。這一個冬天分外寂靜,仿佛往日所有喧鬧叫大雪蓋了個幹淨,所有人都只一心一意地等開春。有時少爺房內會傳出琴聲,幽幽渺渺,如婉轉嘆息。

這樣的日子過去數日,某日徐渺上街去,忽然聽人傳說:“绮樂樓的頭牌姑娘蕊玉莫名其妙削了頭發,出家去了。”

柳府的平靜就此被打破。有唐曉春這麽個舌頭比誰都長的跟在身邊,柳少爺幾乎沒有耽擱的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他親自去了一趟绮樂樓,待回來時,三魂六魄全失了,口中念念有詞,聽不清念的什麽。老爺聽說了此事,特地趕回來将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柳少爺挨了罵,不知怎麽竟仿佛頓悟了一般,整了整衣裳,神情莊肅,雙手合在胸前,道:“蕊玉姑娘看破紅塵全因我一紙信箋,她若與佛法有緣,那我豈非也是有緣人?紅塵名利恰如雲煙,何必貪戀?總是愛而不能求而不得,何不拂手而去了卻煩惱。”

柳老爺吃了一驚,登時青筋暴起,一只手緊握成拳又張開,顫抖着舉起來,旁人尚不及阻止,狠狠的一掌已扇在了少爺臉上。

少爺踉跄了幾步,站定了,白玉般的臉上浮起一道道紅痕。他垂着眼,神色恍惚,發絲淩亂披散在胸前,顯得有些凄慘可憐。

老爺氣得每根胡須都在顫抖,瞪着他,似乎在等他反省自己的荒唐。半晌,少爺擡起臉,張了張口,衆人以為他要說出認錯悔改的話來,誰知他卻轉過身,定定望向唐曉春,眸中竟似有絲絲縷縷的纏綿情意。

“曉春,你是我紅塵中最後的眷戀。”柳少爺如斯說道。

聲音溫柔如昔,似冷雪都能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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