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命運
柳長樂赴京趕考那一日,本是萬裏晴空,走了一段路程後,忽然刮起大風來,緊接着便是瓢潑大雨。
二人匆忙尋了家客棧躲避,卻被告知房間已住滿了。雨一時半會是停不了的,二人只得在柴房将就一夜,誰知柴房裏已有了好幾個将就的人,且看樣子都是赴京趕考的。有人認出了柳少爺,皮笑肉不笑地道:“柳公子這是第幾次上京了?這回可有把握?別又白跑一趟吧。”
柳長樂只笑一笑,不作理會。
好不容易待到雨停,出門後車夫駕着馬不小心碰着了位行路的老婦人,鬧了點官司,耽擱了一陣子,再趕路時,馬怎樣都不肯走了。好不容易哄得馬兒上路,過山路時,經過一處拐角,馬蹄一個打滑,直直就往山下墜去。
常聽人道人死之際想到的那個人,便是心中摯愛。柳長樂以為自己将要死了,腦中浮現出的第一個人卻是他的父親,然後是府內院中那棵他少年所植的梨樹,再然後是朱砂縣的萬紫千紅,桌上未及寄出的梅花箋。
“少爺的情到底是真是假?”
柳長樂往下墜落時,迷迷糊糊想到有人曾這樣問自己,這人眉眼疏淡,自命卑微,從不惹人注目。假若還有機會,他願與他好好探讨這個問題,可惜世事無常,他還有千千心結尚未了斷,着實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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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和二十二年,柳長樂在這年春闱金榜題名,殿試後,為聖上欽點探花郎。衣錦還鄉。
那日馬車最終落入了一片湖泊中,二人相安無事,只是包裹中的銀兩沉入湖泊再也找不見了。柳長樂只得典當了自己腰帶上一塊玉珏,繼續趕路,一路遇過劫匪,遇過瘟疫,迷了路誤入野林,想得到的艱難險阻全遇上了,仿佛不是去赴考,而是歷劫飛升。柳少爺一朵溫室中養成的花,從不沾染煙火氣的人物,終于落入凡塵,狠狠地體驗了一回民間疾苦。二人千辛萬苦趕到京城時,已是科考前一天。唐曉春悲戚道:“少爺,你若考不中,咱們可怎麽回去?”
柳長樂墨發披散,衣衫破爛,連鞋也不知去了哪裏,卻仍風度翩然,微微一笑,道:“如何而來,如何而返。”說罷朝善心的人借了身衣裳,稍作休整,從容邁進了考場。
許久以後唐曉春回憶起這段時光,都覺得如同做夢一般,夢裏死去活來又柳暗花明,将自己折騰地一塌糊塗。他對柳少爺變得敬愛無比,尊崇有加,認為他一定不是凡人,非妖即仙。
柳長樂回鄉的時日裏,登門造訪的人踏破了門檻,以往的心上人一撥又一撥從他眼前走過,他清晰記得遇到每個人時的情景,他們的衣着,所說的話,他為何而心動,給他們的梅花箋上寫了怎樣的溢美之詞。
唯獨缺了徐渺。
許是經歷了之前的劫難,柳長樂時常搖蕩的心旌平穩了許多,對于許多人,他欣賞則欣賞,卻不再害起相思。他的詩詞不再婉約纏綿,反而越發大氣磅礴,多有山河意向,而非滿篇的兒女情長。他醉心政務,一心做個好官,年紀輕輕便頗有建樹,深得賞識。
柳老爺仍在朱砂縣做芝麻官,時常感到寂寞,便寄些書信來,起初僅是些瑣碎之事,後來許是眼饞別人子孫滿堂,便時常催促他早日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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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合娶來作妻子的人有許多,也可說沒有,柳長樂無心挑選,也無心成家,便拖着,不知不覺便拖過了三年。
此時柳長樂任禮部侍郎,昌和二十六年春闱,為衆考官之一。待場上數百人交了卷子,他粗粗浏覽一遍,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當即愣了愣。
待到放了榜,徐渺來參加殿試時,柳長樂才相信果真是他。
徐渺較四年前并無多大變化,仍舊斂眉颔首,沉默寡言的模樣,只是多了幾分從容不迫的氣度。柳長樂看見他時,他亦看見了柳長樂,四目相對,柳長樂又驚又喜,徐渺卻神色平常,如同在柳府般,輕輕喚了聲:“柳少爺。”
只這一聲,柳長樂的心竟急速跳動起來,仿佛又回到了朱砂縣,大雪初霁,他收到一紙信箋,上面抄了一首無題詩,字跡稍顯笨拙,卻規矩齊整,看得出很用心,想必練了許多遍。
侬為君癡君不知。
柳長樂穩了穩心神,笑道:“沒想到你我二人竟還能再見。”
徐渺眉眼低垂,嘴角勾了勾,道:“數年過去,少爺心中想必又添了許多人。”
柳長樂眸光流轉,低聲道:“現下看來,只剩你一個了。”
徐渺平淡地望了他一眼,并不回應,只是拱了拱手,道:“恕我還有事,再會。”說罷,徑直離去了。
柳長樂望着他的背影,好一陣子方回過神來,心猶跳得厲害。他擡手在心口上按了按,想:“原來我竟是在等他。連我也不知道,想必他更不知,我竟等了他這麽些年。”
向來情不知所起。柳少爺終于重又害起了相思。早晨醒來,心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我今日可還能見到他?上了朝,滿朝文武都成了會說話的木樁子,他們的言論一絲也傳不進柳少爺的耳朵。手中的文書再也看不明白,不知不覺嘴裏念的都是他,夢裏也是他,這一城的風花雪月,終于又映進了柳長樂的眼眸中。他重又作出纏綿悱恻的詩文,家家戶戶争相傳唱。
然而徐渺從不回應。
比形同陌路好一些,也不過一副疏離客套的模樣,似乎只當他是普通的同僚。柳長樂以往害相思,也只是相思,并不會非要想得到誰,甚至他頗喜歡那樣求而不得的感覺,因為那時他往往思如泉湧,能作出不少好文章。而如今,他急迫地想要徐渺的回應,渴望這一場相思有盡,他本就是不在意倫理綱常的人,如今他更覺可以舍棄一切,将他漫漫多情路做個了結。
終有一日,他接到徐渺的請帖,邀他去府上飲酒。
柳長樂狂喜赴約,發現他院中也有一棵梨樹,樹下有一方石桌,兩個石凳,桌上放着一壇未開封的甘露。徐渺引他坐下,拍開酒封,替他斟了一斛酒。
酒香濃烈,柳長樂未飲先醉,此情此景更惹人情動,柳長樂張了張口,正欲一吐心事,卻聽徐渺道:“今日請柳大人前來,是想将一些事說說清楚。”
柳長樂定了定神,道:“你說。”
徐渺淡然道:“我從未想到,柳大人能對我這樣一個人如此長情。”
他眉眼如舊,一身質樸,仿佛仍是個再平凡不過的百姓,而非身居高位。柳長樂卻覺他滿身光華,眼眸中可見浩渺煙波,于是癡癡望着他,聽他繼續說道:“你我同為男子,又同朝為官,同性授受本就有違天理,若為有心人知曉,大加渲染,後果可想而知。”
柳長樂愣了愣,道:“我......”。
徐渺又道:“柳大人愛上一個人何等輕易,何不另擇良配,與一位大人心覺可愛的姑娘成親,免去諸多煩惱,何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無才無貌,無情無趣.....”。
柳長樂倏地開口,打斷了他:“恐怕無法。”
徐渺深深望着他,柳長樂眼中似有痛苦之色,放緩了聲音,道:“我實在毫無辦法,從前我無法控制自己愛上許多人,如今鐘情你一人,亦無法控制自己,仿佛被人下了蠱,操縱一生。”
徐渺面如止水,道:“假若有天這蠱不再操縱你,柳大人轉過念來,難道不會覺得過往荒唐?”
柳長樂搖了搖頭,往外走了兩步,回身看向徐渺身後的一樹梨花,道:“你話已至此,我自然不會再糾纏。願你早日得遇良人,也願我能早日将這蠱拔出,重新做回一個濫情之人。”
幾瓣梨花飄落,如雪一般。徐渺聽柳長樂的腳步聲漸遠,并未擡頭,只摩挲着手中的酒斛,良久,唇畔緩緩綻出些笑意來。
這一年入冬後,徐渺親自爬上城外的一座山,好不容易找到幾棵梅樹,采了些梅花回去,制了幾張梅花箋。
他的字相較以前已然好太多,下筆遒勁,矯若驚龍,寫下的內容卻是另一種風味,溫言軟語,分明撩人心弦。
柳長樂起初不理,幾次三番後總算忍不住回道:“你究竟要如何?”
字跡風流如昔,細察停筆處卻稍有滞澀。徐渺捏着那一頁紙,望了望窗外光禿禿的梨樹,想到幾年前正是這個時節,柳長樂卧在榻上,神色認真地問他:阿渺,你希望我鐘情你多久?
他不願也不必再聽到這個問題。他要将柳長樂握在手中,身心由他,此生都由他。
江北朱砂縣,柳府。
章四與柳家五年的契約期滿,他難得洗了澡,換了身衣服,與柳老爺和唐曉春辭別。
唐曉春仍留在柳家,見章四要走,雖然平時厭煩他,然想到恐怕再難有人樂意傾聽他滿肚子葷話,竟隐隐有些不舍,于是問道:“你打算去哪?”
章四嘿嘿一笑,道:“我想去逾州。”
唐曉春奇道:“你跑那麽遠作甚?難道是你老家?之前可沒聽你說過。”
章四道:“我前陣子做夢,夢見自己在江南,碰見三個衣着錦繡的公子哥在酒樓喝酒,議論說要去逾州城看雪,我醒來後心想,難道這個地方的雪要要比朱砂縣的更好看?就想去看看。”
章四與他們告了別,跋山涉水,來到逾州城一戶沈姓人家,做了他家的奴仆。起初他還講些幹淨,後來故态重萌,不洗澡也不換衣裳,惹得人人嫌棄,他成日孤孤單單,卻仍是樂呵呵的。一日,他忽然到處找人借紙筆,旁人嘲諷道:“你這個模樣,也會寫字?”他并不惱,只笑嘻嘻地道:“我就不能學一兩個?”最終還是這家少爺聽聞,借了一張與他。
徐渺正與柳長樂喝酒吟詩。風月情濃,兩人眉來眼去,互訴衷腸,幹柴烈火眼看便要燒起來,忽聽下人通報,有信差從北方送了封書信來。
信看起來不大幹淨,油污污的幾團不知是什麽,徐渺擰着眉頭拆開,露出皺巴巴的一張紙。
上面只有兩行字,寫得歪七扭八,仿佛剛學會寫字的孩童筆跡:
百念成癡,始知天意
因緣千裏,寸心所及
作者有話要說: 估計沒人看到這裏,我也不知道這個文到底要表達什麽意思了哈哈
悄悄祝福內向的孩子,有天也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前程與愛情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