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偶與旅人
第3章 第三章 人偶與旅人
其實旅行者猜的沒錯,流浪者确實是不想故地重游的,但這并不代表他害怕回到這裏。
從小吉祥草王那裏要回自己的記憶起,他選擇抓住自己的未來,便不會再放棄自己的過去。
“咦,奇怪。”熒走在前面,但沒走兩步就覺得蹊跷。
“?”流浪者投射過來不解的目光。
他并未發現這裏有何不妥,雖然幾百年的歲月讓這處庇護所變得陳舊,但看上去大部分的結構和功能都還是完好的,與他記憶中相差無幾。
“上次來的時候,這裏面的空氣還很渾濁,可這次卻沒有那種沉悶之感了。”
熒擡頭望了望四周木牆上的窗格透進來的暮陽,光柱分割了這條走廊的空間,空氣裏雖然浮動着肉眼可見的細小塵埃,但它們明顯流通着,地板上也沒有密布的灰塵。
現在外面還是夜晚,按理來說這裏不該有陽光照進來,但神力塑造的秘境裏,天地的運行的規則往往與外界有別。
借景之館就是如此,明明是密室內的房子,可衆多開敞的窗子裏卻奇跡般能穿進天光來,并且永遠都是夕陽西下時分,霞染暈紅的色彩。
流浪者雖然曾在這裏待過不短的一段時間,可卻實在沒有什麽特別的回憶可言。面對熒的疑問,他在腦海中努力搜刮一番,并沒有找到答案。
“這裏的空氣以前也會發生這種變化嗎?”熒向這處居所過去唯一的居住者求解。
流浪者眨了眨眼睛,冷笑一下:“人偶又不會呼吸,并不能知道空氣的變化,你問我?”
熒似乎意識到自己問了個不太好的問題,尴尬地移開了與他對視的眼睛,緊緊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咦,他原來是不呼吸的嗎?”派蒙撓了撓頭,湊到熒的耳邊,“可是今天白天爬山的時候,他喘得好厲害,害得我還總擔心他細胳膊細腿的,會體力不支掉下去呢。”
派蒙雖然本意是與熒說悄悄話,奈何聲音壓的不夠低,後面的流浪者大抵是盡數聽清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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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木地板似乎發出了一聲不堪重負的刺響,熒臉色恍惚了一瞬,緩緩變為震驚,緊接着就浮現出了驚慌。她下意識捏緊了拳頭,慌不則路之下大喊了一聲派蒙的名字。
“啊!你幹嘛,我的耳朵都要被你震聾啦!!”派蒙本來就與熒挨得近,對方突然提高聲音喊叫,活像是貼着她的耳膜放鞭炮。
派蒙捂着耳朵,往後連連退了好幾個身位,眼看就要撞到後面的流浪者身上,被熒眼疾手快地抓了回來。
“沒什麽,我只是突然覺得這一路有你陪着我可真是太好了!等出去之後我要給你做一大桌子好吃的!”熒故作高興的表情有些怪異,嬉皮笑臉的面色下是全是罵罵咧咧。
“哎,怎麽感覺你今天總是在誇我!別這樣,我真的會不好意思的,嘿嘿。”派蒙一無所覺地捧了捧臉,眼睛裏的星星都要冒出來了,“那說好了,你要給我做一大桌子好吃的,可不許反悔哦!”
“說到做到!”熒向這個聽到吃就什麽都忘了的傻派蒙保證。在對方渾然忘了剛才的話題,高興地上下亂飛,并且主動她催促快點繼續前進時,才算是松了口氣。
雖然派蒙的神之嘴很好用,可副作用也是相當明顯。
流浪者看着這沒頭沒腦的白色小東西一邊唱着報菜名的歌,一邊往前迫不及待地飛出去好一段距離,直到派蒙飛的足夠遠了,他才邁開腳步來到旅行者的身邊。
“你沒必要那麽緊張,更不必做這些多餘的事。”他的眼睛沒有落在熒的臉上,而是看着走廊另一頭的方向。
流浪者的聲音雖然壓低了,但聽得出來他其實并沒有生氣。
熒還沉浸在尴尬裏無法自拔,她瞄了一眼流浪者的臉,沉默了一會,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
這次被流浪者的視線逮個正着。
“啧,”他好看的眉頭皺了起來,“今日白天裏也是,你總是用這種眼神偷看我,怎麽,瞧我不爽?”
熒手足無措地撓了撓臉,她讪讪笑了兩聲,語氣難得磕磕絆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她的語速飛快且後面的聲音越來越小,流浪者只聽清楚了兩個字。
他不爽地擡了擡下巴,道:“怎麽,你剛才聲音不是挺大的嗎,怎麽現在又支支吾吾的了?”
熒見對方一幅得不到理由就不罷休的樣子,心想這次可不能怪她了。
她整理好情緒,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氣,視死如歸的表情裏隐隐摻了些看好戲的興奮。
她直視對方的眼睛道:“我的意思是——我瞅着你長的好看,忍不住就想多看你兩眼!”
熒說完就用手捂住了臉,連帶着眼睛一起,但指頭縫裏明晃晃地漏出來一點金色。
可意料之外的,流浪者并沒有做出任何一種熒猜測中的反應,他只是表現得有些意外,似乎真的沒有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他的眼睛因為驚訝微微睜大,因而顯得圓滾滾的。
流浪者用手指托起下巴,面對熒過激的反應,望過來的眼神裏分明就寫了兩個字:就這?
并沒有見到對方驚慌失措或是害羞的樣子,熒頗有些失望地放下了遮臉的手,流浪者這才從她失落的表情裏品出來一點意思。
“沒想到你其實是這樣的性格。”他挑挑眉,頓了好一會,才又說道:“罷了,這樣也好。”
“你要是太過善良,我反而會很難辦。”
熒原本想再說些什麽,可走廊深處卻突然傳來派蒙的驚呼聲。她的話盡數堵回了喉嚨裏,目光緊跟着轉向了木廊的那頭,派蒙神色驚恐,像是看到了什麽。
“派蒙——出什麽事了?!”熒跨步一個飛躍,幾息之間就來到了派蒙身側,她擔心有危險,用手将派蒙護在了身後。
這裏是走廊的盡頭,轉角就是一個開闊的房間。
“嗚……旅行者,我好像看到白衣鬼了。”派蒙抱住熒的肩膀,用手指着房間裏面,自己卻把頭埋起來,不敢多看一眼。
熒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個寬敞的房間光線并不昏暗,不僅不昏暗,反而稱得上明亮。
天窗上是同樣霞紅的夕日照耀進來,落到中庭的楓樹樹葉上,紅的簡直要燃燒起來。
房間裏榻榻米地面上挖出了兩塊,鋪滿了稻妻枯山水景致常用的白色細石,只是上面沒有代表水流動的整齊排線,反倒是模糊有幾個小動物的簡筆畫,蓋在火紅的楓葉下面,看不太清楚。
這些白色細石越到一角越是淩亂,熒的目光随之移動,紅楓樹的腳下鋪開一張竹席,上面擺着一方矮案,其間幾堆書本雜物。
一個身穿白色狩衣的人正俯卧于案面,靜悄悄的,幾枚楓葉落了他滿肩。
熒上次來到這裏的時候,這裏并不是這個樣子,庭院的中央也沒有這個人。
她睜大了眼睛,電光火石之間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不敢置信地走近了些許。那白色的狩衣看起來非常眼熟,她曾從流浪者的記憶中見到過。
熒屏住了呼吸,在目光觸及到側着頭趴在桌案上的人的面目後,驚慌地看向了身邊跟上來的流浪者的臉。
不怪她如此失态,只因為兩者的面貌簡直一般無二。
“這,這是……”熒的聲音有些結巴,但她最終還是說了出來:“這看起來,像是曾經的你……”
流浪者沒有說話。
但從他只震驚了短暫的一瞬,就轉變為陰晴不定的臉色來看,想必除去心底的驚濤駭浪,對方還思考了些別的不美妙的東西。
熒微微回神,她把目光從楓樹底下收回來,頗為頭疼地捂住了額頭。
迄今為止,凡是與流浪者相關的事,總能時不時地給她一點小小的世界觀震撼:僞神的事也好、自己删除自己也好……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流浪者。
果然活得久的女孩什麽都能見識到,熒露出了一個五味雜陳的表情。
走廊裏的派蒙見房間裏的兩人不僅沒有退出來,反而還湊到了那“白衣鬼”的身邊,這才反應過來她看到的可能并不是鬼影。
她終于進了屋子,飄到二人身邊,看到了那人的臉,瞳孔地震之下差點驚呼出聲,但被熒及時拉住,好歹沒真叫出來。
熒不确定這個人偶是否像流浪者一樣具有自我意識,只不過對方安靜地躺在桌子上的樣子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令她不忍發出太大的聲響。
流浪者在短暫的思考過後,顯然并不打算僵持着與熒面面相觑。他很快就又靠近一些,邁到那落滿了楓葉的竹席上。
流浪者蹲下身,臉湊近了點,在那睡着的人偶脖子間看到了幾根紅線。他伸出手,從對方的衣褶裏挑起那根眼熟的紅線,順藤摸瓜勾出了那枚墜着的金羽。
潔白的絨球,連着金色的羽毛。
流浪者的指尖似乎顫了一下,那紅線就從他手中抖落,金羽也落回了人偶的衣領裏,從脖頸與衣服的縫隙中滑沒不見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對方因為俯躺而裸露在空氣裏的後頸,以雷之三重巴紋為母本的變體紋樣镌刻其上,是代表他的唯一存在,他所獨屬的紋樣。
這雙如琉璃般剔透的紫色眸子中倒映着人偶靜谧的臉,流浪者卻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
畢竟他曾幻想過回到過去,卻從未預見到過去的自己來到他的面前。
衣袖遮掩下的手攥得指節發白,他本該是沒有心的人偶,可此刻耳邊卻仿佛有心髒跳動,血液鼓噪的轟鳴。
他凝視着這個确實只是在安睡的人偶,仿佛在透過他凝視過去的自己。
要怎麽做?
他聽見自己問自己。
熒看到流浪者向人偶伸出了手,指尖碰到對方的頭發,想要再靠近一些時,卻突然停住了。
對方銳利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熒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就發現對方并不是在看她,而是穿過了她,落到她身後的長廊上。
借景之館內本無風,可流浪者方才卻聽到了風的聲音,風裏夾雜着他從未感知過的陌生氣息,帶着些莫名的神秘。
陳舊的木地板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有人踏上了他們來時的走廊,聲音不緊不慢,由遠及近,向這個房間靠近。
派蒙被吓得臉色蒼白,熒轉了個方向,面對走廊擺出戰鬥的姿态,而流浪者早已經悄無聲息站了起來,他往長廊方向走了幾步,還擋在熒更前面一些。
一片白色出現在木廊之後,看不清臉。
派蒙猝不及防之下被那一團模糊不成人形的鬼影子吓得再也憋不住,哇地一聲尖叫起來。
熒被派蒙喊得腦袋嗡嗡響,流浪者不為所動,他的神之眼隐隐發亮,正要擡手,卻看到那走廊上的白色影子反倒是後退了半步。
一只手從那團白色中伸出來,對方摘下頭頂的幕籬,露出一張臉來,那臉上還帶着點被尖叫聲驚到的無奈。
派蒙捂着臉的手被熒扒開,她這才發現對面是人,先前帶着垂着長紗的幕籬,所以看起來才像沒有人形的鬼影。
“呀,這位小哥,瞧着有些面善。”
對方望過來一雙罕見的銀白色眼睛,落到了最前面的流浪者臉上。
面對屋子裏明顯對着他擺着防備姿态的兩人,他卻毫不顧忌,将腳邁進了這方飄落着紅楓的借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