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合一】奴婢幫王爺……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三合一】奴婢幫王爺……

石亭內, 随着那道寒光墜地,空氣仿佛瞬間凝結。

那朗潤的少年已被吓得面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這些年裏, 晏信見過晏翊殺過許多人,每次看見之時, 他都會心中生懼, 懼怕某一日, 那刀便要沖他而來, 所以他從敢與晏翊争辯,也不敢再他面前躲言。

可今日他也不知為何,竟将事情走到了這一步。

晏信望着腳邊匕首,那垂在身側的雙手在不住輕顫,這一日到底還是來了……

不, 他還有的選,他還能活下去, 只要撿起刀……殺了蕙娘。

此刻身後的宋知蕙也已慢慢擡起頭來, 見晏信緩緩躬身似要撿那匕首,便用力阖了阖眼,待再次睜開時,她神色已定, 忽然跪坐起身, 揚聲打破了這片沉寂。

“奴婢知錯,願王爺寬恕,給奴婢贖罪的機會。”

宋知蕙深知不論晏信選了哪個, 她今日都要死在這石亭當中,所以她不能等下去,不能坐以待斃, 必須要抓住這最後的機會為自己某條活路。

晏翊沒有說話,只居高臨下地用那幽冷目光望着她。

見他并未呵斥,宋知蕙幹脆壯着膽子繼續道:“不論孔、孟,孫、吳,又或是《三略》《六韬》,奴婢皆能為王爺所著……若到時王爺不滿,再殺奴婢也不遲。”

清冷的聲音裏不見半分嬌弱,方才還懼到顫抖的身影,此時也挺得筆直。

死到臨頭,還能巧舌如簧的與他談條件。

這般模樣才是真正的她。

晏翊冷冷揚起唇角,朝一旁晏信睨去一眼,帶着幾分諷意地幽幽道:“孤以為你二人情深,到了此刻你會說,都是你的錯,你一力承擔,讓孤寬恕晏信,你倒是好,開口閉口只提自己。”

這是明晃晃的挑撥。

晏信是晏翊的義子,便不是親生,也養在膝下近十年,如今只是挑選姬妾時與他争執幾句,她不信晏翊真能下得去手,今日這亭中唯一需要為性命憂心的,只有她自己。

可晏信卻想不明白這當中道理,還當真撿起那把匕首,緩緩朝她轉過身來。

宋知蕙連忙朝後退開,雙眼瞬間泛紅,“公子!公子不要……公子說過會護蕙娘的……”

明明已是下了決心,可看到這張淚眸,晏信還是停住了腳步。

這是蕙娘,是他生平頭一次心動之人。

見他似有所動,宋知蕙便噙着眼淚朝他彎唇,“公子無雙,蕙娘相信公子……”

晏信頓覺刀柄燙手,燙得他快要握不住。

餘光掃到一旁的晏翊,一個念頭陡然生出。

這麽多年以來,他從未見過晏翊與人近身肉搏,也許他不善于此……

似是覺察出晏信的異樣,晏翊那雙冷眸倏地一下朝他看來。

眸光相觸的瞬間,晏信猛然一個哆嗦,回過神來,連忙移開視線看向宋知蕙。

“蕙娘……”他朝她邁出一步,舉起顫抖的手臂,“對、對不起……我……”

“蠢貨。”

一聲輕嗤,晏翊箭步而上,不等那二人反應,便見匕首已回到他掌中,眨眼之間,一道鮮血飛濺長空。

晏信倏然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着晏翊,雙手拼命捂住脖子,鮮血從指縫間不斷湧出,他搖晃着朝後退去,整個身子重重倒在地上,不住地掙紮顫動。

宋知蕙當即愣住,失神地望着眼前一切,那額上被濺的血跡,緩緩向下滑落,落入她眼中,模糊了視線。

他當真殺了晏信,殺了養在身側多年的義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和絕望在心中不斷翻湧這讓她瞬間想起了許久前那片血紅的荒山。

“可知孤為何殺他?”晏翊沉冷的聲音似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宋知蕙木

然地緩緩擡起眼來。

血紅的視線裏,晏翊高大的身影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她的面前,用那冰涼的匕首将她下巴緩緩擡起,迫她與他直視。

“因他無用。”晏翊語氣中聽不到任何情緒,那雙眼睛裏似還帶着幾分嘲諷,“你落淚了,這眼淚是為他,還是為你自己?”

宋知蕙望着晏翊,那閃着晶瑩光澤的朱唇,不住輕顫,卻半晌也說不清楚一個字來。

“楊心儀。”晏翊眼眸微眯,冷冷念出她真名,“別與孤裝,死人堆裏你都爬得出來,死一個晏信便将你吓傻了?”

聽到名字的剎那,宋知蕙驟然回神,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她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用力屏住呼吸,緊緊将那發顫的牙根咬住。

見她已是清醒過來,晏翊收了匕首,晏信的帳已經清算,如今該到她了。

“去安泰軒。”

說罷,他将沾血的黑色手套丢在身後,提步便朝石亭外走去。

聽到身後步伐聲越來越遠,宋知蕙再次用力合眼,待睜開後,她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她扶着石凳搖晃起身,餘光中的那道身影已是不動,她緊了緊袖中雙拳,脫下裘衣,蓋在了晏信身上,随後一步一步走下石亭。

雲舒已不見蹤影,等在園口的是劉福。

那亭中一切劉福皆是看在眼中,雖是因為站得遠,沒有聽清幾人談話,但晏信的舉動卻不難猜,他要挑的那人是宋知蕙。

劉福不由嘆氣,那晏信也算是他看着長大的,當年那般機靈的孩子,怎麽就這樣執拗,半分眼色都瞧不出,這麽多年來,王爺房中可進過哪個女子,便是進了,又有哪個能活着出來。

嘆完晏信,又嘆晏翊。

但凡是個人,八年的光陰怎麽也要生出幾分情誼,怎就說殺就殺……便是養個貓兒狗兒,也下不去手啊。

不過他跟在晏翊身旁幾十年了,對晏翊的脾性相當熟悉,這就是個冷面殺神,做起事來不講情面,也不留餘地。

再看這身旁的宋知蕙,劉福又是一聲長嘆,忍不住低聲道:“到了安泰軒,娘子可莫要與王爺争辯。”

宋知蕙邊走邊用帕子擦了面上血跡,朝劉福點頭應是。

沒走兩步,劉福再一次低低開口:“老奴也不知猜的準不準,還望娘子将這句話放在心上,王爺是在意娘子的。”

在意?

宋知蕙可不會相信,他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兩人回到安泰軒,晏翊已清了身上血跡,衣裳鞋靴也皆已換過。

他半靠在羅漢椅上,也不知在想何事,望着那山水屏風出神。

片刻後,劉福帶着宋知蕙在外求見。

晏翊斂眸,只喚宋知蕙入內。

推門前,劉福笑着朝宋知蕙遞了個眼色。

到底是從宮裏出來的,什麽樣的場面沒見過,唏噓過後也就翻篇了,自己的日子還是要過的。

宋知蕙意會,朝他點頭時也扯了下唇角。

與放在亭中相比,此刻的宋知蕙才是她原本該有的樣子,且單從面上已經看不出驚懼來。

她一進屋便跪在了地毯上。

身着單衣走了這一路,手腳凍得幾乎失了知覺,幸好一到冬日,晏翊這屋裏會燒地龍,溫熱的氣息穿過地毯,漸漸讓她的腿腳恢複了知覺,那蒼白的臉也有了幾分血色。

晏翊沒急着說話,只靜靜端倪着她,沒了那礙眼的裘衣,哪怕她衣裙染了血跡,也讓人莫名舒心。

約摸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晏翊終是緩緩開口:“什麽時候開始的?”

宋知蕙垂眼盯着地毯,一開口,嗓音有些幹啞,“立冬那日。”

晏翊淡道:“說謊。”

宋知蕙沒有說謊,但很快意識到晏翊可能問的不是這個,便又立即補充道:“立冬那日是與公子初次在石亭見面,在此之前,我們在安泰軒外也碰到過一次,那晚公子送了藥膏給奴婢。”

晏翊指尖在矮案幾上敲了兩下,“還是謊話。”

宋知蕙不急着争辯,心平氣和闡述道:“奴婢那日從書房離開後,碰巧在外遇見了公子,劉公公也是知曉的,他見奴婢模樣狼狽,便起了憐憫。”

她徐徐說着,晏信送來藥膏給她,又命人給她填了炭盆等等事宜,到了後來,兩人立冬見面,也只是下棋。

“有個名為洪瑞的幕僚,他棋藝高絕,公子想讓我教他,所以才會時常來尋。”

她此刻将那“偶爾”碰面,已經改口成了“時常”,這便是在告訴晏翊,她所說句句為真,她不敢再欺瞞于他。

話說至此,宋知蕙微微擡眼,碰上晏翊那微黯的眸光,又立即垂下眼睫,“下棋的過程中,會閑談一二,得知奴婢未曾來過兖州,公子就與奴婢介紹這邊習俗,帶些栗子糕……”

她說了兩人之間許多事,但大多都是用尋常詞彙去形容,比如這栗子糕,還有上元節的熱鬧非凡,因好奇未曾見過,所以晏信才說要帶她去。

“奴婢身份不便,信公子便想了……這個主意。”宋知蕙說着,又去看晏翊臉色。

他已是坐起了身子,手中端着茶盞,“他想的?”

宋知蕙答是。

晏翊彎唇擡眼,“再不說實話,那舌頭便不必要了。”

宋知蕙喉中一緊,連忙垂眸,“是……是奴婢暗示的。”

晏翊收回視線,呷了一口茶,悠悠開口:“西苑現在管事的是趙嬷嬷吧,要孤殺了她,你才肯說實話?”

宋知蕙是徹底不知道晏翊到底要聽什麽,她已經承認了,他為何還要咄咄逼人,“奴婢方才句句為真……”

“從幽州回來的路上,你二人在溪邊可是聊了許久。”晏翊擱下茶盞,提醒道。

宋知蕙恍然擡眼,又對上了晏翊那雙狹長雙眸。

“來,孤今日無事,你細細說予孤聽。”說罷,他從玉蝶中拿出松實,剝開吃了起來。

宋知蕙一陣心慌過後,逐漸穩住了心神。

晏翊知道溪邊之事,但具體知道到何種程度,宋知蕙并不清楚,可不論如何,晏翊的耐性是有限的,她不覺得他只是拿趙嬷嬷吓唬她。

她之後所言稍有不慎,今日便還會有人遭殃,或是旁人,又或是她自己。

她深深吸氣,開口道:“奴婢那時很害怕,不知道王爺為何要帶走奴婢,在溪邊時就想趁機套公子的話。”

“套出了何事?”晏翊問。

宋知蕙如實回答:“公子說奴婢給趙淩出的計謀,害苦了王爺。”

晏翊冷笑。

怪不得這宋知蕙能猜出他與烏恒有關,原是那蠢貨失言,初次見面的女子都能套出他的話來,果然不堪重用,沒白殺。

“繼續說。”晏翊聲音比之方才多了份寒意。

宋知蕙仔細翻尋着有關晏信的記憶,“回到府中那晚,公子請了郎中去西苑……”

“是孤下的令。”晏翊冷聲打斷。

宋知蕙愣了一下。

晏翊不耐地又敲案幾。

宋知蕙連忙繼續道:“回府之後的事,便是奴婢之前所說……直到教場那日……”

提起教場,晏翊剝那松實的手停住了,他擡眼朝她看去,“所以那日晨起來尋孤,的确是為了晏信。”

他不是在問,而是說得肯定,因他早就這般猜測了,沒想到當真如此。

想到那日聽劉福說她一早尋來,他還以為她是着急要見他,晏翊便想要發笑。

冷冷笑了兩聲,晏翊的眸光更加沉冷,那三箭也沒白射,應該再往下一些,讓她知道疼了,也許後面她就不敢生事了。

這“的确”二字一出,宋知蕙立即就明白過來,那日的三箭原是因為晏信。

那日她也是看到晏翊一直在全神貫注練騎射,才敢偷偷朝晏信看去,滿共就那兩眼,好巧不巧就落入了晏翊眼中。

“為何勾他?”晏翊問。

“因為害怕。”宋知蕙慢慢擡眼,去看晏翊神色,“怕奴婢寫完《尚書》後,便沒命活了……”

晏翊也看着她,語氣裏透着不屑,“孤若真要你死,你以為他能護得住你?”

宋知蕙吸氣道:“是奴婢愚笨。”

愚笨?她可不笨,這阖府上下尋不出第二個這般詭詐之人了。

“日後記住了,”晏翊說着,緩緩起身,“你的命,由孤說得算,孤若要你死,這世間無人能護你。”

寬闊的身影再

次如高山般伫立在她身前,那熟悉的威嚴與壓迫,讓她心跳倏然一緊,呼吸也愈發不暢。

宋知蕙泛白的唇瓣微顫,伏在他身前叩首道:“是,奴婢謹記。”

默了許久後,上首輕飄飄落下一句話,“可喜歡他?”

伏地的宋知蕙搖了搖頭。

屋內再度陷入沉默,片刻後他又淡淡問她,做過什麽,到了哪個地步。

“公子恪守禮儀,未經王爺允許,奴婢與他從未碰觸。”

宋知蕙不明白晏翊問這個有什麽意義,她是入過春寶閣的,又與趙淩在一起過,這些他應當是知道的。

不過很快她就反應過來,許是晏翊嫌她髒,怕她污了自己的義子,不過晏信已死,再說這些又有何用?

晏翊的心思宋知蕙實在猜不透。

他頓了片刻,又問道:“知道孤為何留你?”

想起他在亭中動手之後,說出的那些話,宋知蕙思忖着試探出聲,“因為……奴婢于王爺有用,王爺賞奴婢才智?”

晏翊冷然地望着那伏在腳邊的身影,恍惚間那夢中的場景似有浮現在了眼前。

她此番回答,是對,卻也不全對。

須臾,晏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收回冷眸,沉聲道:“做錯事是需要承擔後果的。”

宋知蕙态度誠懇地起身再度叩首,“是,全憑王爺責罰。”

“跪着,待孤何時氣順了,你何時再起。”晏翊說罷,提步而出。

聽他腳步聲越來越遠,宋知蕙才緩緩從地上起身,她擡眼環顧四周,這房中看似僅她一人,可她不信晏翊寝屋這般重要之地,背後沒有那些暗衛盯着。

在來兖州的路上她就吃過一次虧,同樣的坑她不能跳兩次。

宋知蕙就這般穿着染了血的衣裙,不吃不喝,規規矩矩地跪坐在地毯上。

晏翊在前廳議事,午膳也沒回安泰軒,直到夜裏在旁間用晚膳時,劉福差人去備浴,想起那還在屋中跪着的宋知蕙,便試探性地提了一嘴。

“她給了你什麽好處?”晏翊細細咀嚼着五香牛肉,不冷不淡問劉福。

劉福趕忙擺手,“王爺莫要打趣奴才,老奴可與那宋娘子不熟,是想着沐浴過後,王爺要回屋就寝,不知可要安排一下那宋娘子?”

晏翊沒有回話,望着面前飯菜若有所思。

劉福也不想再叨擾晏翊,可奈何還有一事,已經讓他頭疼了一整日,眼看天色已晚,不得不開口了,“王爺,那……信公子身後事……”

晏翊慢慢回神,又夾一片牛肉放入碗中,“這世上每日死那般多人,他死了算什麽稀奇,埋了就是。”

劉福面露難色,說起來是義子,可當初晏信也是入了族譜,算是半個皇室衆人,他這一死,對洛陽那邊也是需要交代一番的。

“那……宮裏要是問起,該如何呈上?”劉福又問。

“如實呈上便是。”晏翊淡道。

劉福又是一噎,試探道:“那那……那能說是被王爺……”

晏翊劍眉微沉,“是孤殺的,殺便殺了,一個不成器的,留着也是禍害。”

他不是沒給過晏信機會,畢竟他也不願承認當初自己挑選義子時走了眼,可他還是一次又一次挑戰他的耐性。

光是在今日的石亭裏,他就給了他數次機會,可他偏是一次都抓不住。

他讓他想好了再回答,他明明已經覺察出異樣,卻執意說了是那宋知蕙。

他已表明不可,他還敢與他争辯,且一而再再而三為那宋知蕙與他辯駁。

最為可笑的是哪怕他已明确點出,宋知蕙是存了勾引之心,他竟還看不出,繼續為她說話。

他最後一次給了他機會,明明連那宋知蕙都看得出,所謂抉擇,并不是毫無退路。

他可求他,可服輸,可他卻笨到當真握了那刀刃,且還敢在看他時動了殺念。

“人可以無能,也可以不忠。”晏翊擱下碗筷,擦着唇角道,“但不能既無能,又不忠。”

話落,晏翊眸中閃過一絲隐隐的異樣。

從池房出來後,他回到寝屋。

今晨晏信尋宋知蕙時,她也未來及用早膳,本以為兩人只是說說話,她便能回西苑,卻沒想生了這樣的事端。

所以這一整日,宋知蕙滴米未進,也未曾飲水,還在外凍了一路,又跪了這般久,她這身子早就熬不住,暈了過去。

晏翊繞過屏風,看到地毯上那一動不動鵝黃身影,眉心倏然緊蹙,可緊接着他看到那胸口還在起伏,深蹙的眉心便松了幾分。

他輕慢了腳步上前,立在她身旁,從那繡鞋一點一點向上看去,卻是越看越想發笑。

他笑的是自己。

笑他以為他的意動是因為她耍了手段,可看到眼前這番裝扮,他才知道那些意動,當真是他自己想動。

她甚至從未有過勾引他的打算。

一團莫名的火氣瞬間湧上心頭,堵得晏翊呼吸都快要不暢,他冷冷收回目光,快步走到羅漢椅旁,一把拿起小案幾上的茶水,轉身就朝宋知蕙臉上潑去。

冰冷的茶水落在額間,宋知蕙一個激靈睜開了眼,可沾了水的視線變得無比模糊,大腦也渾渾噩噩變得遲鈍。

她緩了半晌,才逐漸意識到自己在哪兒,這面前的黑影是誰。

“王爺……”她雙唇已經幹裂到滲出血跡,嗓子也幹澀的幾乎聽不到聲,柔細的胳膊也是撐了好幾次,才勉勉強強半撐起身,“王爺恕罪……奴婢是暈倒了,不是偷懶……”

晏翊不知為何,看她在他眼前這般模樣,便心中更加煩悶,在加上那方才升起的火,兩股情緒疊在一處,讓他一開口便含了怒意,“可知錯?”

宋知蕙趕忙垂眸,“奴婢知錯……”

“錯在何處?”晏翊冷道。

宋知蕙不必細想,就能脫口而出,“自知卑賤,還妄圖勾引公子……”

她因為實在無力的原因,說起話來便十分費力,光這兩句話便說得她氣喘連連,她身前被茶水沾濕,在加上衣裙單薄的緣故,此刻就貼在她胸口上。

晏翊本是要看她,卻莫名掃過那一處時,視線有了片刻停留。

未見晏翊再有聲音,宋知蕙以為是她沒有說對,或者還有何遺漏,拼命的讓自己回憶,可她頭實在太痛,想了半晌也不知自己到底哪裏還有錯處,直到眸光無意從那絲綢薄衫下掃過,她才恍然間想起一事——晏翊總說她勾引他。

宋知蕙雖然并未這樣做,可他不止一次這樣警告過她,她心中微嘆,言不由衷道,“奴婢……也不該勾引王爺。”

心口那團火氣似是瞬間被人倒了盆油,晏翊驟然回神,那雙眼睛更加冷沉,他不由斥道:“滾出去跪着!”

宋知蕙實在不知哪裏出了錯,她只能領命,咬着牙從地上爬起,搖搖晃晃走出了寝屋,就跪在院中。

晏翊不信他幾十年養下的定性,能被一個女子左右。

他不去理會心中意動,擱了床帳合眼躺在床榻上,屏氣凝神,開始在默背《禮記》。

今晚屋外風寒,吹得窗紙直顫,那繁雜的聲音讓晏翊不由蹙眉,他覺得自己今日約摸是睡不着了。

正準備起身喚人,便聽見有人推門進來。

推門聲很輕,但晏翊耳力極好,還是讓他聽出來了。

他沒有出聲,也沒有起身,而是不動聲色将手伸入枕下。

一個身影緩緩走進裏間,眼看便要來到床邊,卻見那身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微啞着嗓音輕喚道:“王爺……”

熟悉的聲音讓晏翊松開了枕下的匕首,“誰讓你進來的?”

“奴婢知錯了。”她哽咽着抹淚,“往後奴婢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王爺……”

“王爺,外面好冷啊……奴婢可否進來暖暖身子?”她柔柔喚他,甚至一面哭求,還一面朝床榻膝行。

兩人之間此刻只隔着薄薄紗帳,屋外的月光透光窗紙,又一次變得幽蘭,而這幽蘭光線,就落在宋知蕙的身影上。

晏翊想要拒絕,可莫名覺得心口燥熱,喉中生火。

宋知蕙抽開衣帶,緩緩退去那身鵝黃,只留裏衣

在身,那修長白皙的脖頸,在幽蘭光線下讓晏翊再次意動。

他坐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紗帳外,那緩緩擡起的細長手臂,隔着紗帳,那染着鮮紅蔻丹的指尖,試探性在他身前輕點了一下。

晏翊頓覺頭皮發麻,那意動之感從未如此強烈,強烈到能覺出脹痛。

“奴婢幫王爺……”她說着,俯身上前,用那閃着晶瑩亮光的紅唇慢慢地,輕輕地,一點點碰觸。

沒有窒悶,沒有眩暈,只有那無與倫比的舒意。

一陣寒風猛烈地敲擊在窗紙上,晏翊倏然睜眼。

房間內一片昏暗,帳外也沒有任何身影。

意識到又遭了夢魇,他蹙眉起身,按揉着太陽穴。

在那夢中,她似是越來越放肆了,可從前她碰他時,他都會因為發病而驚醒,可方才卻不是因為發病,而是因為風聲的緣故。

晏翊坐在床榻上,許久未動。

深冬的山陽郡迎來了第一場雪。

細密的雪花從夜空飄落。

宋知蕙跪在院中冰冷的石板上,膝蓋已不知疼痛,似也不覺得如之前那般冷了。

興許,她要熬不過今夜了吧。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便被她狠狠壓了下去。

一個人想要活着,這有錯嗎?

她沒有錯,錯的人不是她,既不是她,她便不能死!

強大的意志力支讓她沒有倒下。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着,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

昏暗的前方,一道光亮倏然出現,宋知蕙緩緩擡起落着冰雪的眼睫。

晏翊身着大氅,如巍峨高山。

“王爺……”她用盡渾身力氣,才堪堪從嗓子裏擠出了些許聲音。

晏翊站在她身前,低道:“孤做夢了,夢見了你。”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語氣,只顫了顫唇瓣,沒有說話。

“你猜,夢裏你做了什麽?”晏翊問道。

宋知蕙緩緩搖頭,聲如蚊蚋,“奴婢不知,若是做了不敬之事,還願王爺寬恕……”

晏翊冷笑,夢裏她做的事,可無法寬恕。

“別死了,孤還要用你。”

他脫了大氅,丢在她身上,扔下一句話,轉身回了屋中。

宋知蕙愣了一瞬,随後用那凍僵的手撿起大氅,将自己包裹在那大氅中。

待她慢慢覺出溫熱,感受到手腳的觸覺之後,才試着從地上爬起,許是跪得太久的緣故,她跌跌撞撞好幾次,都未能讓自己站穩,她索性一點一點爬至廊口,扶着那石階,才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靠在廊柱上,又是緩了片刻,才踉踉跄跄地朝着院口的方向而去。

直至她身影徹底消失,晏翊才合上了那道窗。

宋知蕙當晚回到西苑就暈了過去。

上次風寒多半是裝的,這次她是真的病倒了,高熱不退,燒得人臉頰通紅,如那熟透的柿子。

郎中一日來三次,湯藥也是一副又一副的往降雪軒裏送。

白日裏顧若香和安寧會來幫忙,讓雲舒去休息,到了晚上,便是雲舒來守着她。

三日後,高熱終于退去,人也瘦了一圈。

這三天裏,她也時不時會醒來,只是頭痛的難受,便也不說話,只是看看身旁之人,又慢慢昏睡過去,有時迷迷糊糊中,還會夢呓。

顧若香聽到她含糊中多次提到汝南,眼角也會滾落淚珠,那神情看着便叫人心疼。

這幾月的相處中,兩人雖說愈發親近,可她并不了解宋知蕙的出身與經歷。

從前也未曾問過,畢竟在這世道的女娘,有哪個是真正好過的。

顧若香輕嘆一聲,擡手落在宋知蕙臂膀處,就如同哄孩童入睡一般,一面哼唱出聲,一面一下又一下輕輕拍着。

她哼的便是汝南地區的曲調,悠揚婉轉的聲音很快便讓昏睡中的宋知蕙平複了心緒。

一連多日皆是如此,到了第四日午後,宋知蕙的高熱終是退了下來,睜眼看人時,那眼珠子明顯有神了。

看到身旁守着的顧若香,一臉疲憊,卻還是朝她笑,宋知蕙反握了她的手,緩緩道:“妹妹這幾日……辛苦了。”

她的嗓音粗啞低沉,開口時仿佛含了刀片,劃得她難受。

顧若香上前将宋知蕙扶起,又喚安寧端來薄荷水,溫聲寬慰着她,“別着急,郎中說了,這嗓子的事不打緊,待過個十天半月,也就慢慢恢複了。”

宋知蕙起身靠在床頭,後背抵着軟枕,她朝顧若香點了點頭,接過水杯小口抿着。

雲舒白日裏睡在顧若香那邊,安寧見她醒了,便去尋她。

很快雲舒就跑進了屋中,看到宋知蕙朝她笑,雲舒忍不住落下淚來。

安寧也是鼻子一酸,她轉過身道:“奴婢去看看今日的湯藥可送來了。”

顧若香早已濕了眼睫,正拿帕子輕輕擦着。

“不哭,我這不是無事了麽。”宋知蕙朝她們彎了唇角。

宋知蕙喝不出湯藥裏放了何物,但她知道這些藥都不差,畢竟只又喝了兩日,她就愈發精神起來,嗓子在說話時也沒那麽疼了,只是下地的時候,還是覺得腿腳乏力,走上幾步便走不動了。

郎中教了手法給雲舒,讓她每日給宋知蕙按壓腿腳。

雲舒學得認真,力道也把握的極好,每次她按壓過後,宋知蕙便覺得腿腳暖呼呼的,好似氣血全部通暢一般。

這日晌午,雲舒扶她來院中透氣,顧若香正在院中練嗓,看到宋知蕙來,便笑着款步上前,用那手中帕子在她面前撩撥着逗她。

宋知蕙坐在日光下,抿唇朝她笑,“妹妹這幾日怎麽練得這樣勤?”

顧若香臉上笑意淡了幾分,道:“眼看便是除夕,每至此時府內都要設宴。”

從前秦嬷嬷在時,規矩其實是擺在明面上的,不管想不想去,都是提前要打點的,如今換了趙嬷嬷,反而有些讓人摸不準她的脾性。

“趙嬷嬷來了之後,從不拿咱們的東西,便是想着法子送,她也會退回來。”顧若香嘆氣道,“不管我那日會不會去,這歌舞也是要練的,若是日後生疏了,終歸對我不好。”

“那……妹妹想去嗎?”宋知蕙問。

顧若香又是一聲輕嘆,擡眼朝院口方向看去一眼,壓了些聲音道:“今日與姐姐說句實話,我不想。”

宋知蕙沒問為何,顧若香自己卻是道了出來。

她還不到十歲就被家人賣出去了,十二歲的時候被一官員相中,收入府中,再後來又被那官員贈予了友人,友人又為了讨好旁人,将她再次轉贈,兜兜轉轉了好幾年,最後被山陽郡的長史送進王府。

“我不求榮華富貴,也不求恩寵加身,我只想要個安穩。”回憶起往事,顧若香眉心裏布着愁雲。

一片厚重的雲朵遮住了日光,院內忽地暗了下來,似也冷了許多。

“姐姐……”顧若香低垂的眼尾泛着水光,“我是真的不想……我、我看到他們我就惡心……我是真的惡心……”

她用手背抹了把眼角,強扯出一個笑容看宋知蕙,“我不該說這些的,別吓到姐姐了,姐姐與我不一樣的。”

雖不知宋知蕙的來歷,可顧若香見過那般多人,單看宋知蕙的舉手投足,就能猜出她并非出自煙花之地。

可宋知蕙卻道:“我與妹妹一樣。”

顧若香不免訝然。

宋知蕙也不能說得太細,畢竟晏翊是在幽州将她帶回來的,此事萬一傳出,被有心之人知道了,恐還是會留有隐患。

她只是道:“我是及笄之後被賣出的。”

顧若香愣了愣,沒有多想便脫口道:“是在汝南郡嗎?”

看到宋知蕙似是怔住,顧若香便提醒道:“你忘了嗎?之前你高熱那幾日,嘴裏念叨了許多話,一邊念還一邊落淚,我聽你似是提了汝南,就唱了那邊的曲子哄你。”

宋知蕙一直以為,那是她昏睡時做的夢,夢到還在楊府,自己生了病,母親與奶嬷嬷在旁唱曲哄她,如今知道那不是夢,是真實的,且哄她之人是顧若香時,鼻腔中便開始酸脹。

“你去過汝南?”宋知蕙暗勻了幾下呼吸,壓住那

酸意問道。

“是啊。”顧若香道,“那時我剛十四歲,被人送到了汝南郡丞府中。”

聽至此,宋知蕙眼垂更低。

顧若香小她一歲,她十四歲那年,正是楊府出事之時,兩人從前并不相識,卻莫名的被命運牽引在了一處。

一個年少時就被人輾轉變賣,活得毫無尊嚴,一個出身名門的貴族女子,卻慘遭家破人亡。

她們各有自己的苦難,而苦難無需比較,一切的根源都是這不公允的世道所致。

她們能如何,又該如何?

厚重的雲層被風慢慢吹開,日光重新落在二人身上,小院也變得更加明亮。

宋知蕙擡起眼睫,彎唇看向顧若香,“我娘生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顧若香卻是覺得,有時候越是活着,越找不到希望。

但她沒有說出口,只是笑着朝宋知蕙點了點頭。

入夜,趙嬷嬷來降雪軒看望宋知蕙,問她身子可好了,還有何不适。

宋知蕙揉了揉眉心,故意道:“旁的已經無事,就是白日裏吵得我頭疼。”

趙嬷嬷納罕,這降雪軒已經夠偏了,怎麽還能吵到她,“是何吵鬧聲啊?”

宋知蕙擡眼朝對面看去,又故意擺了擺手,“也不是什麽大事,府內設宴才是要事。”

趙嬷嬷瞬間就反應過來了,這幾日東西兩苑的姬妾們都在練習歌舞,想必是對面的顧若香在練習,擾到了宋知蕙。

“那老奴明日将顧娘子調去別的院裏住吧。”趙嬷嬷提議道。

宋知蕙笑着搖頭,“不必這樣麻煩,我與顧娘子投緣,且她前段時間一直照顧我,我可舍不得她離開。”

趙嬷嬷略一思索,又道:“那就讓顧娘子莫要再練了。”

“可這……耽誤府內宴請,可怎麽辦?”宋知蕙故作為難。

這次輪到趙嬷嬷笑着擺手了,“咱們王府後宅的姬妾這般多,少她一個又如何?”

宋知蕙笑着謝過,又親自起身去送。

趙嬷嬷從她房中出來,便直接去了顧若香那裏。

日子便這樣一日日安生渡過,宋知蕙的嗓子也慢慢恢複,體力也漸如從前。

郎中還是會隔幾日來給她診脈,趙嬷嬷也是每日都要來尋她,問她身子可好利索了。

宋知蕙每次都說好多了,但又要說嗓子還有些難受,或是身上還覺無力,總之,好是好了,但沒有好徹底。

她不知道如果徹底好了以後,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一想到晏翊那晚對她說,日後還要用她,就讓她心中不安。

她實在不知,晏翊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單只是寫書,于她而言不算難事。

可她始終覺得,他話裏有話,但到底是什麽,卻又想不明白。

宋知蕙也曾往男女之事上想過,不過很快就又否定了這個念頭。

晏翊嫌她髒是事實,不然怎會寧可自己做,也絕不碰觸她,也不會因為晏信選了她而起争執。

可仔細一想,晏翊也未曾碰過別人,她的确是這些年裏頭一個能去他身側之人……

除夕這日一早,趙嬷嬷親自送來了衣裙,全是這個月新裁的,一看那料子就知,每一件都價格不菲,且顏色極為鮮麗,與她從前發來的衣裙皆不一樣。

“老奴聽娘子這嗓子似是好了,一點也不啞了!”趙嬷嬷喜笑顏開道。

宋知蕙也含笑道:“多虧嬷嬷照顧,是好多了。”

“那……”趙嬷嬷剛一開口,宋知蕙又蹙眉輕嘆,“就是這腿腳,還是不得勁,若不是雲舒幫我按壓,我怕是站不住多久,就要坐下歇息。”

趙嬷嬷臉色有些難看,但終歸也是沒說什麽,笑着與她說了幾句吉祥話,便離開了。

辭舊迎新的日子,是要圖個喜氣的,宋知蕙挑了件紅裙換在身上,讓雲舒去請顧若香來。

她這房裏更暖和,這段時間顧若香白天都會在她房裏,兩人一起喝茶閑談,也會做些繡活,有時候還下兩盤棋。

前段時間顧若香還托人從府外買了六博棋,這棋可四人同玩,雲舒和安寧學會後,她們四個有時候一玩就是一整日。

今日除夕,按習俗是要守歲,她們便約定好了,幹脆就在宋知蕙房中玩上一夜的六博棋。

王府除夕宴設在智賢軒對面明德堂。

今晚赴宴者皆是晏翊名下幕僚,府內未成家者有十七人,還有五人已經成家,住在王府外。

酉時已到,門庭處便是人來人往。

侍從們會将賓客引至明德堂,廳堂內寬闊典雅,案幾上擺放着美酒與菜肴。

很快堂下衆人皆已就位,待晏翊露面時,已是快至戌時。

此刻天色已黑,他立于上首,提壺斟滿酒杯,擡手與衆人共飲。

随後便是大掌一揮,奏樂聲在堂內響起,門外的姬妾們踩着樂曲聲徐徐而入。

往年晏翊只稍作片刻,便會起身回安泰軒,讓堂下衆人自行玩樂。

今年卻是一曲作罷,他還端坐于上首,似也沒有離開之意。

有他在,堂下衆人多少還是放不開,互相遞了眼色,便只是與姬妾們飲酒談笑,只等着晏翊離開後,再縱情酒色。

晏翊從前不沾女色,這種場合要麽早早離席,要麽自顧自飲酒。

今日他似是多了幾分興致,竟一面飲酒,一面打量着堂內衆人。

有攬着腰喝酒的,有幾乎貼在一處喂果子的,還有的面上無異,桌下已是一片混亂……

晏翊收回目光,将手中酒盞一飲而下。

他将劉福叫到身前,問道:“她如何了?”

劉福回道:“今晨去問過了,腿腳還是不利索。”

晏翊道:“可尋了郎中問?”

劉福道:“郎中說了,正常情況下應是好了,可每個人體質不同,所以……”

“一個多月了還好不了,她是泥捏的?”晏翊冷笑。

他自幼便知,這些會醫術的說話貫會留餘地,也正是這份餘地,才能讓人尋到借口。

“去看她在做何。”晏翊道。

劉福趕忙下去吩咐,片刻後,有人從降雪軒傳了消息過來。

劉福聽後,又回來與晏翊禀報,“回王爺,宋娘子在下六博棋。”

“哦?”晏翊挑眉,既是身子不舒服,竟還有興致與人下棋?

“是和誰?”他問。

劉福道:“同院的顧娘子,還有她二人的婢女。”

晏翊盯着手中酒盞,眸光愈發黯沉。

片刻後,他對劉福道:“将她同院那個叫來。”

既是她身體不适,那換個人也一樣。

他要她知道,他不是非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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