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兄長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兄長

這一晚, 宋知蕙睡得格外踏實,睜開眼時外間天色已亮,恍惚中她還是會下意識緊張起來, 但随着眼前視線逐漸清晰,看到屋中簡單又淳樸的陳設, 心口的大石便很快就落了下來。

穿好衣裙推門而出, 院子裏已經飄起了飯香。

他們是前日裏才住進這座小院的, 小院不大, 滿共就只三間屋子,一進院門的空地上又一處水井,井邊有處單獨的竈房,在竈房對面便是主屋,主屋分為裏外間, 宋知蕙夜裏睡在裏間,她原是想着在外間支一張床給王良, 王良卻不願意, 硬是要擠在主屋旁邊的那巴掌大的小屋裏。

那小屋只是擱下一張床鋪,便幾乎什麽也放不進去了。

他說只是将就三兩月就離開,睡哪裏都一樣。

宋知蕙勸說不過,索性便不再去提。

她尋着香味來到竈房外。

前兩日剛來的時候, 王良身上還有幹糧, 兩人為了隐藏蹤跡,盡可能會減少外出,将就着吃了幾頓, 卻沒想今日王良會親自下廚。

“昨日送完郎中,我也不敢冒然走遠,只在山下村裏簡單買了點東西。”王良看到宋知蕙拉開門, 笑着就與她道,“待過段時日我對周遭更熟一些,再買好東西給你做着吃。”

“兄長不必麻煩,我在吃食上不講究的。”宋知蕙說得是實話,從汝南到幽州那一路上,她什麽東西都吃過。

“兄長可知,有一次我餓極了與人搶那野菌子吃,吃完後一連昏沉了兩日,大晚上能看見彩虹,白日裏卻是滿天繁星。”回想起那一幕,宋知蕙忽然輕聲笑了出來。

她站在竈房門外,背後是晨起山間的日光。柔和的光線穿過薄霧,為她蒙上了一層金色薄紗,那細碎的金芒在她因笑而輕顫的發間閃爍。

王良微怔,但很快便收回目光。

他劍眉雖蹙,唇角卻也是帶着幾分溫笑,“山野間的菌子可不能随意食用,運氣好便你所說那般,運氣若差,毒發身亡也是常見。”

宋知蕙點頭道:“只那一次,往後便是再餓,我也不敢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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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她上前去接王良舀好的肉粥,王良卻是趕忙讓她退後,“你那右手還未痊愈,要是再将左手燙了,可如何是好?”

宋知蕙深吸一口氣,只好作罷,跟在王良身後回了主屋。

主屋正中是一張四方松木小桌,兩把椅子,兩人對面而坐,桌上只有雞肉粥和一碟荠菜。

這山雞是王良昨日去山下買的,荠菜則是他回來時遇見了一個大娘,那大娘來山裏摘野菜,看見他時,笑盈盈上前攀談,非要送他一把。

這些王良也當做趣事說給宋知蕙聽。

宋知蕙喝粥倒是不受影響,用左手夾菜卻是有幾分困難,有時候好不容易夾起來,還沒有放入碗中,便掉在了桌上,但她未見急惱,很是耐心地慢慢練習。

王良也不催促,故意放慢用膳的速度在陪她,且宋知蕙沒有開口求助,他便不會刻意去幫忙,他知道她是在鍛煉,畢竟他要走的,待他走了之後,很多事都得她自己來做。

許久未曾吃到熱乎的飯菜,尤其這粥中的雞肉,入口軟爛,一嘗便知是王良熬了許久的。

王良問她,“味道如何,可吃的習慣?”

宋知蕙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他,“兄長今晨是何時起來的?”

王良知道她要說什麽了,“煮粥不麻煩,且我每日晨起都要練功,順手的事罷了。”

宋知蕙也懂了,在做飯這件事上,他約摸是不會聽她的了。

“兄長手藝很好。”她說完,又舀了一碗。

見她比前幾日胃口好了不少,王良也不知為何,莫名生出幾分成就感。

一連多日便是如此,王良白日裏多數時間都在竈房,一日三餐由他來做不說,熬藥的事也落在他身上。

清洗傷口和塗藥是宋知蕙自己來做的,這個過程難免還是有些困難,但她不開口,王良是絕對不會上手去幫。

到了月底,王良每日會抽空出去一趟,買些新鮮食材回來,同時也為了盡快熟悉四周環境。

這日他從外面回來,看到宋知蕙坐在院中,已是打了水在單手洗衣,又是蹙了眉頭,三兩步趕到身前,語氣雖溫,但明顯帶了幾分責備,“不是說過了,這些重活我來做?”

“這……這不是衣物……這……”宋知蕙猶豫着不知怎麽開口,且擡着手臂刻意擋着那盆中衣物。

王良垂眸看了一眼,立即移開視線,臉頰似也忽然升了溫度,他不在說話,轉身回了屋子。

當天傍晚兩人用晚膳時,宋知蕙唇色便有些發白,額上似也在隐隐冒汗,她吃了幾口,便會忽然停下,将手擱在小腹處,片刻後才似忍着痛疼般,繼續吃飯。

“可要去尋郎中來?”王良關切道。

宋知蕙卻是搖了搖頭,“不必了,只是……是那……”

支支吾吾半晌未見言明,王良愈發擔憂起來,起身便要穿衣下山,宋知蕙見此,深吸一口氣,索性直接說開,“是我來月事了。”

王良動作頓住,愣了片刻,才恍然意識到此為何事,他未将手中衣衫挂起,而是站在那裏疑惑問她,“我不知經此事時,這般腹痛可是尋常?”

若非尋常,這一趟還是要跑的。

宋知蕙又是疼得吸了兩口氣,才緩緩道:“腹痛為表現之一,有人會痛,有人則不會。”

“那可有何緩解之策?”王良繼續問道。

宋知蕙看了眼外間天色,搖頭道:“多喝些熱水,早點休息便是。”

王良自幼也未曾養在娘親身邊,随着父親四處游學,身邊也沒有女眷,便對此事一竅不通,只是簡單知道女子每月會經此事。

見宋知蕙這般說,他便松了口氣,擱下衣服推門而出,去了竈房燒熱水給她。

宋知蕙的目光落在了王良那還未吃完的半碗飯上。

這一夜宋知蕙幾乎未曾入睡,她原本自幼便體弱,月事來時便比尋常女子更疼一些,後來入了春寶閣,一碗絕嗣湯喝得她月事徹底不準,有時候大半年未見來,有時候一個月會來上兩回,若那段時日趙淩來得頻繁,劉媽媽還會端藥給她,生怕她因此事掃了趙淩興致,硬是又将月事給壓了回去。

如此反複三載,她月事不準不說,且每次來時,要麽只一絲鮮紅,要麽便如同血崩。

今日便是血崩,她腹痛不說,還會不住害冷,迷迷糊糊到了天亮才合眼,待醒來後已是晌午,她坐起身時眼前黑了一片,扶着牆走出裏間,外間方桌上已是擱了飯菜,還有一壺溫水,和一張字條。

是王良晨起做了早膳後,便下了山,讓她醒來後莫要等他,快些吃飯和熱水,他去去就歸。

王良趕在午膳之前回了小院,手中拎着幾服藥,皆是對女子月事有助的藥材。

宋知蕙坐在院裏曬日光,春末溫暖的日光照在身上,也能有幾分緩和。

看見王良回來,她準備起身,王良朝她擡手道:“郎中說了,已靜養為主,你坐着莫要來回走動。”

“你去看郎中了?”宋知蕙訝然。

“嗯。”王良擱下手中東西,拎起一包藥走進竈房,房門未關,一面煎藥,一面與她道,“日後若再有此事,不必瞞我。”

宋知蕙動了動唇,不

知該說什麽。

王良卻是扭頭朝她看來,緩聲道:“既是有這緩解腹痛的藥方,你便與我直說,不必去想其他,這三月我與你在一起,本就是為了照顧你,你若總憂心這個,憂心那個……便是我這做兄長的沒有盡責。”

這一瞬間,宋知蕙想起了楊昭,是她那雙生的兄長。

若他還在世,可也會這樣

宋知蕙忍住鼻中酸意,起身去屋中喝水,又進裏間躺了片刻,迷迷瞪瞪醒來後,聽到院中有聲音,便起身再次出來,是王良正在洗衣。

“藥好了,我在竈臺上溫着,你去喝便是。”王良道。

宋知蕙頭腦發脹,應了一聲後,進了竈房,一碗湯藥入腹,也不知可是心理作用,很快便覺得身子起了暖意,小腹的疼痛似也有所緩解。

她出竈房時,餘光掃見王良手中衣裙,這才恍然想起一事,忙上前道:“兄長不要洗了,這裙子我是打算過兩日自己清洗的。”

王良正在擰水,坦然道:“已經洗完了。”

說罷,他還擡眼看向宋知蕙,“可還有要洗的衣服?拿出來我順手便幫你洗了。”

見她站着不動,王良起身一面搭衣,一面用那稀松平常地語氣道:“你可覺得月事為不吉之事?”

似沒想到王良會這樣詢問,宋知蕙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不覺得。”

她自知道女子都會來月信一事開始,便不這樣覺得,但書中會這樣寫,身邊女子也皆這般認為。

王良不由點頭應道:“是啊,此為人之常情,怎會是不吉之意,女子本就不易,再加上月事一來,體虛腹痛,合該好生休息才是,安能再動水洗衣?”

說罷,他搭好衣裳,拿出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朝宋知蕙道:“刀劍所染的血污可洗,月事的血污為何不可?”

宋知蕙沒有說話,默了片刻後,她朝王良笑了,“是,兄長說得極是。”

轉眼便至一年中暑氣最濃之時,便是在山間,到了正午也會發悶,尤其是那小院子裏空蕩蕩的,連棵樹都沒有,那日頭将地面曬得都會燙手。

每日一到此時,王良便會帶着她外出,兩人不會走遠,就在小院附近的竹林裏,王良會教她如何使用匕首來防身。

宋知蕙如今右手傷勢已是漸漸好轉,除了刮風下雨時還會隐隐作痛,平日裏不用力抓握的話,已是不會再疼,但她還是不敢輕易去用,先是從左手練起。

王良只是手臂微擡,那匕首便能将竹子直接插穿。

相比之下,宋知蕙最初連瞄準都是問題,經過一個多月的練習,準心度已經不是問題,問題是她力氣不夠,連紮數下也只能勉強将那竹子紮開一道淺淺縫隙。

王良用手壓在她的手腕上,在一旁提醒她道:“不要去用腕力,要用臂力,甚至還可以用你整個左肩,乃至身體上的力度。”

說着,他将動作放慢,指着每一處發力的肌肉處,與宋知蕙細細演示,“身體的力道自然要比腕力重,若能瞄準要害之處,必會一擊斃命。”

話落,竹身微晃,匕首瞬間深嵌其中。

宋知蕙學着他那般使力,雖說還是未能見效,但使力的方式對了,王良贊許地點頭道:“如此練下去,半年後必見成效。”

這是王良第一次說她方式對了,她臉上瞬間便露出喜色,照着方才那模樣又練許久,練到額上滿是汗水,這才收了匕首,拿出帕子擦汗。

“招式不在複雜,直中要害才是關鍵。”王良遞去水囊,又與她講解道,“男子要害在下身,不必在意招數是否君子,反正能逼你出手之人,定然不是君子。”

宋知蕙笑着點頭,“好,我記住了。”

眼看日頭快要落山,兩人便開始往回走。

路上,宋知蕙問王良日後有何打算,王良說待過幾日離開後,打算去隴西。

“隴西雖歸大東管轄,但其地勢複雜,又有羌族部落聚集此處,朝廷實際控制遠不如中原這般嚴密。”

王良說着,見宋知蕙斂了笑意,垂眼望着腳尖,便知她又在愧疚,她總是覺得,是因為她的緣故,才耽誤了他的前程。

王良無奈地笑了笑,“與你無關,其實早在老師出事的時候,我便已是不想再為那所謂的朝廷盡力……”

或許最初的他也有過宏圖大志,想要輔佐君王為國盡力,可當他一次又一次看到忠良之士被誣陷迫害,清正之人遭排擠打壓,還有諸多爾虞我詐,權謀鬥争,讓他已是無比厭倦,若與他們共事,才是真正讓他良心受譴。

“我在隴西認識些人,那裏有羌族勢力還能庇護一二,若你在江陵不安,可随我一道過去。”王良說可以先将她送去枹罕,“那裏地勢複雜,人煙稀少,只有少數羌族部落居住在此地,最是适合隐蔽行蹤,只是……”

他腳步微頓,看着宋知蕙道,“若去了那裏,不論是語言還是生活習俗,皆要重新學過。”

便是真正意義上的從新開始。

宋知蕙不怕這個,她也擡眼看向王良,“那你呢?”

“我去臨洮,那邊許能有我施展的餘地。”王良擡眼看向遠處,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這兩地所離不算遠,若到時有何事,你我也能相護照應一番。”

宋知蕙的确是有些心動,可到底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計劃,一時沒敢直接應下,只道:“容我想想。”

“不急。”王良提步朝前走去,“我不是還有幾日才走麽,不管你有何打算,到時與我再說也不遲。”

宋知蕙笑着“嗯”了一聲,提步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院子,夕陽的餘晖照在他們的面容上,兩人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輕松與愉悅。

他讓她先回屋休息,他來将院裏搭的衣衫收了,她笑着說不累,與他一起便是。

他取下繩子上那條灰藍色衣裙,遞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接,卻聽倏地一聲,眼前似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宋知蕙驀地愣了一下,想問他可否看見。

可當她擡起眼之時,卻看一根短箭赫然立在王良眉心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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