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 第一章
天際烏雲堆積,沉沉欲墜。
昏暗天色下,瀾滄海海水翻湧,怒濤聲聲,掀起一重又一重狂瀾,好像有被囚困于海底的兇獸将要沖破牢籠。
海下數百尺,各色珊瑚生長出奇異形狀,嶙峋礁石堆積,色彩斑斓的魚群自其中游曳而過。
再往深處,海中突兀出現一道狹長縫隙,裂隙之下,海水不知因何而沸騰起來,流向扭曲,形成巨大漩渦。
難以形容的力量混雜着無邊惡念,自旋渦中溢散,瞬息便将逃離不及的海獸吞沒,只剩一捧猩紅血霧。
即便未開靈智的妖物也意識到了危機,在莫可名狀的恐懼中倉皇向外逃竄。
幾條銀魚慌亂從手邊撞過,倚在礁石旁的鲛人指尖動了動,疲憊地擡起眼眸,赤紅魚尾在海水中如同绡紗。
腰間傷口白骨森森,在海水的浸泡下潰爛發黑,魚尾上的鱗片失了所有光彩。也是因此,她已經沒有餘力遠離正在逼近的危險。
應該……逃不掉了吧……
她收緊手,掌心那簇珊瑚紅得仿佛要滴下血來。
可惜……即便在裂隙外找到了血珊瑚,也難以将之送回……
眼前景象漸漸模糊,就在她的意識将要陷入混沌之際,一道身影自漩渦深處緩緩走出。
女子披發赤足,白裙褴褛,裙上是沖刷不淨的斑駁血跡。
耳畔無數道聲音交織鼓噪,溯寧垂着頭,讓人看不清神情如何,她走得極慢,似乎每踏出一步,都面臨着沉重阻礙。
令世間生靈戰栗的力量籠罩在她身周,随着她擡步向前,在海底激蕩起一圈圈無形浪潮。所過之處,一切像都要歸于寂滅。
重傷垂死的鲛人在她感知中如同微弱螢火,溯寧擡起手,指尖向上微挑,鲛人的身體便不受控制地浮起,落在了她面前。
眼前鬼影幢幢,五識錯亂,連感知也被扭曲,哭聲與笑聲交織着回蕩在耳邊,不斷勾起她心中殺意。
“這是何處?”溯寧開口,一字一句地問道,低沉嗓音顯出凝澀之感。
她似乎很久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重傷垂死的鲛人擡目,對上了燃着熾烈金色的雙瞳。
神族……
鲛人為心中升起的念頭戰栗着,她顫聲道:“回尊神……此處是……北荒瀾滄海,海底裂隙之下……”
北荒——
溯寧想,在不知多少年月後,她終究活着回到了這世間。
但代價卻是——
惡念糾纏不休,叫嚣着要她抹殺一切出現在感知中的生靈,包括眼前已經瀕死的鲛人。
她快要死了。
鲛人女子也清楚這一點,她已經注定要長眠于裂隙之下,但……至少她的死亡,應該有所價值……
她望着溯寧,心中生出些微希冀:“尊神……可否請您……将血珊瑚代為轉交蛟族長恒大人……”
若是平日,她絕沒有膽子向溯寧提出如此請求。如她這樣的尋常海族,在神族面前如同蝼蟻,又有什麽資格向這等大人物有所請求。
但她總要試一試,這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如果能将血珊瑚送回,那她的死便不算沒有意義,懷着這樣的念頭,鲛人灰暗的瞳眸似乎多了幾分神采,眼中滿是祈求:“求神尊……求神尊垂憐……”
溯寧不知有沒有聽清,目光落在她身上,神情漠然。
海下靜默,在神光逐漸渙散的視線中,溯寧終于開口:“以你鲛丹作換。”
天下妖族得日月精華,聚修為于體內成丹。但于溯寧而言,鲛人修為堪稱微末,她的鲛丹于她有何用?
鲛人已經沒有心力再思考這一點,她雙唇微微翕動,聲若游絲,語氣卻透出無盡歡喜:“雲珠……願将鲛丹……獻給尊者……”
在她徹底失去意識前,血色珊瑚在海水中浮起,落在了溯寧手中。
看着這一幕,鲛人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
有了血珊瑚,殿下傷勢便可無虞,念在自己取藥之功,飛絮也就能……
笑意定格在鲛人臉上,她的身體向下沉沒,赤紅魚尾也失了顏色。
溯寧垂眸,鲛人的面孔仍是一片扭曲,但在割裂的光影中,她還是捕捉到了殘留在鲛人臉上的那抹笑意。
幾息靜默後,她拂手,一枚已經隐隐生出裂紋的妖丹便自鲛人體內浮出。在妖丹離體的同時,鲛人的身軀自有形化作無形,漸漸淡去。
鲛丹上浮,随着溯寧靈力貫注,頓時有一縷又一縷白色霧氣自其中湧出,缭繞在她身周,似真似幻。
她擡手,舉止間皆受萬鈞壓力,在無形阻礙下,她阖眸,于眉心處烙刻下繁複紋印。
燦金紋印成形的剎那,海底散發出耀目光輝,糾纏着溯寧的怨念煞氣尖嘯着狂吼,她神魂中命火搖曳,明滅不定。
也是在這一刻,鲛人的軀殼徹底歸于寂滅,化作泡沫消散在海水中。
溯寧睜開眼,雙瞳金輝熠熠,神情顯得越發冷漠,垂眸看來時,與高居雲端上俯視衆生的神祇無異。
額心紋印隐沒,從她出現便化作實質,如影随形的煞氣終于消湮在海底。她周身氣息收束,軀殼向下墜落,意識已陷入沉眠之中。
染血的裙裳随水飄搖,溯寧的容貌在無聲無息間變幻,片刻後,竟同那只鲛人一般無二,不止雙足化作赤紅魚尾,指爪尖利,連氣息也無分毫差別。
聲勢浩大的旋渦驟然消散,裂隙之下的海水複歸平靜,像是之前洶湧的暗潮沒有存在過一般。
同一時間,瀾滄海以南,蛟族海域之中。
百餘鲛人游走在海底裂隙周邊,他們已在此停留數日。這處海域屬蛟族治下,向來不容他族染指,因如今情形特殊,這些鲛人才受到允準在此來往搜尋。
“海底裂隙周邊已經盡數探查過,還是不見那位殿下的蹤影,只怕,她是被暗流卷入裂隙中了……”
瀾滄海底為上古神魔留下的裂隙,從來是海中水族的禁區,其中不僅有神魔遺留的力量,還頗多兇獸,即便統領此地千萬水族的瀾滄海龍君,輕易也不敢入內。
這些鲛人數日來只敢在海底裂隙附近尋找,絕不敢入內一探。
海底裂隙的兇險在瀾滄海水族中口口相傳,輕易不會前往,但血珊瑚只生長在遍布暗流的海底裂隙附近。
日前,蛟王幼子重傷昏迷,需以血珊瑚為藥引療傷,族中所藏卻已用盡。于是追随于他的水族紛紛前往裂隙尋藥,侍奉在他身邊數年的侍女雲珠也在其中。
數日後,雲珠未歸,而鲛人族長老前來拜見,蛟族方知做了許多年侍女的雲珠,原來是瀾滄海賀樓部鲛人族長的女兒。
一族之主的女兒竟然在蛟族為婢,就算蛟族勢力更強幾分,傳出去也未免叫人非議。
但這事兒着實怪不了蛟族,在此之前,他們對雲珠的身世可謂一無所知。
雲珠生母不過是只出身低微的蚌妖,因曾侍奉于鲛人族族長左右,為他醉後寵幸有孕,卻在其後不久因微末小事觸怒王後被逐。
鲛人族族長也未過問此事,妖族最重血脈傳承,生母血脈低微,也就注定自她腹中生出的雲珠未來有限,不值得他費心。
他大約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不得不費心找回這個女兒。
對此,蛟族也覺得奇怪,從前百餘年間都不見鲛人王想起自己這個流落在外的女兒,如今是為了什麽,特意派族中長老親自來尋?
其中內情,鲛人長老當然不會對蛟族多言,不過他知道的其實也有限,只是奉命而來。
在雲珠失蹤後,他求得蛟王允準,下令随行鲛人在蛟族海域搜尋她的蹤跡,可惜接連數日都一無所獲。
遍尋不得,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們要找的人,已經被暗流卷入海底裂隙。
凡瀾滄海水族都知,落入海底裂隙必定屍骨無存,修為尋常的雲珠又怎麽可能成為例外。
既然如此,他們何必再在這兒浪費時間,數只鲛人游弋在海底裂隙外的礁石左右,顯然有些消極怠工。
而遠遠注意到這一幕,鲛人統領忍不住皺起了眉,他甩動魚尾,向這個方向游近。
就在他靠近之時,裂隙外靜默流動的海水忽然震蕩起來,感知到了海水的異常,周圍鲛人紛紛變了臉色。
鲛人統領将還未出口的訓誡咽下,急急道:“快退!”
在他話音落下之際,衆多鲛人已向外飛掠過數丈,也就在這一瞬,洶湧暗流自裂隙中沖擊而來。
即便這些鲛人提前察覺到了危險,但席卷的暗流來得太快,就算他們飛快遠離,還是在幾息後被卷入暗流中。
以他們的修為,被卷入浪潮後根本無力脫身。
暗流掀起的風暴在海底持續了近半刻,受到波及的魚群盡數化為一蓬蓬血沫,相比之下,這些鲛人雖然鱗片橫飛,血痕累累,但好歹還有命在。
不少鲛人都在暗流沖擊下失去了意識,好在沒有被卷入海底裂隙,否則就算在暗流的沖擊下活了下來,也沒有生還的可能。
鲛人統領的實力比之麾下鲛人當然更強上幾分,傷勢也算最輕。
他在暗流平息的第一時間發出長嘯,召集麾下。周圍意識尚還清醒的鲛人都向他聚攏,身上傷勢都不算輕,注意到這一點,鲛人統領心下有些沉重。
這裏距離裂隙實在太近,不知何時又會有暗流侵襲。若是再遇上暗流,他們未必還有逃過一劫的運氣。
權衡之後,他終于決定放棄搜尋。
既然有了決斷,鲛人統領也沒有再多作猶豫,下令尚有餘力的麾下将陷入昏迷的同族救起,準備回返。
傷勢較輕的青尾鲛人游向前方同族,赤紅魚尾在水中浮沉,鱗片折射出奪目輝光。
只是在看清女子容貌的剎那,青尾鲛人動作猛地一頓,随即擡頭看向統領,失聲道:“統領……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