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昔日鼎盛的藥谷一朝沒落,徒留一片殘垣斷壁,流落在外之物不知凡幾,許是什麽人偶然得到了一份毒方,拿來幹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往事如雲散,再回首,不過徒增煩惱,毫無益處。
即便有心探究,眼下顯然不是時候,相比起來路不明的藥谷之毒,撿回來的青年情況不容樂觀。
這人傷得太重,又從高崖上墜下,傷上加傷,整整一夜的急救不過是讓他将将揀回半條命來,仍需悉心照料。
路遙搖搖晃晃地從榻上起身,眼前忽的一黑,腦海中傳來一陣眩暈,一時失力,險些一頭栽倒下去。
她不得不暫緩動作,狠狠閉上眼睛。
許久不曾如此操勞,她高估了自己的精力,一整晚的凝神專注外加大半天的食水未進,此刻她只感到虛汗透體,心悸乏力,身體透支的厲害。
果然揀回個麻煩來,路遙苦中作樂地苦笑一聲,若真這麽倒下去,這荒山野嶺之間可不會有第二個醫師從天而降,救他二人于水火了。
從近旁的暗格裏摸出一小塊饴糖壓在舌下,甜絲絲味道在舌間蔓延,将眩暈緩緩壓下。
路遙長舒了一口氣,把浸透了血布衾和白紗拿去焚毀,再把曲針白線一一歸位,收拾到最後,只剩下從黑衣人身上扒下來的碎的不成樣子的黑衣。
看着破碎,提在手上卻不似輕飄飄的手感,大約是這衣服上縫了許多暗兜,而衣服的主人又往裏面塞了不少東西。
衣服浸透了血又沾了不少泥,破破爛爛無法再穿,可總不能把衣服裏的東西一起扔掉,
路遙皺着眉猶豫半晌,幹脆把它扔在角落裏,等這人醒來再做打算。
清理幹淨東西,屋中濃厚的血氣似乎散去了大半。
依着黑衣人的傷情粗粗開出一張解表清熱溫氣補血的藥方,再按照方子抓取草藥,斟酌着調整用量,拿着包好的藥包去竈房煎藥。
離開前,路遙最後朝榻上遙遙望去一眼。
素色的棉褥上,身形修長的青年安安靜靜地趴卧在被褥之間,睡得很沉。她在這屋裏來來去去,免不了會弄出些許動靜,卻不曾驚動他哪怕一下。
大約是不會出什麽事情。
這麽想着,路遙小心掩好了門。
把切好的藥材置入水中浸泡半柱香,随後用大火将水燒開,煮沸之後改為小火慢煎,使藥性充分融進湯汁,等待的功夫還能順手熬一碗白粥祭一下五髒廟。
都是些做慣了的事,忙碌地間隙,路遙扇着扇子顧看火勢,不免又想起了被她撿回來的黑衣人。
這人身上有很多傷,不只是那些新鮮還在冒血的、險些要了他命的傷,而是更陳舊、更久遠。
慘白的疤痕猙獰地趴伏在殘破的軀體上,一如身體的主人般安靜而沉默,單路遙能夠辨認得出的,就有數道雜亂的鞭痕。時間洗去傷處淋漓的鮮血,而只留下些微凸起的白痕,然而想要留下這樣的痕跡,當初必定是皮開肉綻、傷至白骨,除此之外的劃傷燙傷、致命的不致命的,不一而足,密密麻麻,幾乎遍布每一寸皮膚。
一個人到底要受多少次傷被傷害多少次,才能在身上留下如此之多的烙印?
而在如此多的傷害之後,這個人,他竟然還活着……
是誰家養出來的死士吧。
很久之前,路遙曾聽師父說過,為保守秘密,權勢顯赫或富甲一方的人家會選擇培養死士暗衛,專挑不記事的孤兒從小培養,用最嚴苛的規矩消磨自我,用最繁重的訓練錘煉武藝,再用最殘酷的刑罰抹去做為人的本能,
如此打磨十載光陰,方才能鍛出一柄趁手的兵器,絕對的忠心,絕對的鋒利,絕對的趁手。
稀奇的是,花費如此之多的時間和精力,好不容易磨出來的兵器卻往往得不到主人的小心愛護,随手折損的不在少數。
歸根結底,大約是這些死士不值錢吧。
十載光陰鍛出的兵器不止一把,即便折了也可以輕易補上,有誰會去心疼和在意唾手可得的、可以随意替換随時補充的工具呢。
就是不知道被她撿回來的這個又是出自哪家?
淩亂的思緒越飄越遠,漸漸不着邊際,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越搖越慢,安逸的環境放大了累積的疲倦,路遙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清苦的藥香盈鼻,熏得她整個人飄飄悠悠,如在雲端,
然後在腦袋重重一點時伴随陡然的失重瞬間驚醒。
“我的粥……我的藥!”
路遙匆忙丢開團扇去掀砂鍋的蓋子,好在藥汁尚未熬幹,熱騰騰的白粥也僅僅只在鍋底糊了一層而已。
“……還好還好……”
拿濾網濾去藥渣,只剩下冒着熱氣的黑色藥汁,算算時辰,差不多到了該喂藥的時候。
小心端着藥碗返回藥房,還未靠近,便見本該緊閉的木窗大敞,随風發出“吱呀”的聲響。
路遙心中陡然一驚,三步并作兩步奔至屋前,推門而去。
屋中空空蕩蕩,不見人影,
再細細一看,牆邊的碎布黑衣也消失不見。
把藥擱在桌上,她走到窗邊仔細查看,很快就找到了凹槽只剩下半截的插栓,在窗檐下還看到了一處不甚明顯的擦跡。
不過是煎藥的一小會兒功夫,那人竟然就這麽跑了……
這可真是、這可真是……
想想昨天從深山到木屋的艱辛跋涉,想想徹夜不眠的辛苦付出,想想煎藥時的強撐的困倦,
再看看空無一人還留着餘溫的床榻和窗前的痕跡,
路遙鐵青着臉,胸口一陣劇烈起伏,收緊的指尖用力到發白,實木的窗框幾乎被捏到變形。
她咬緊了牙忍了又忍,終是從牙縫裏洩出一絲冷笑,“好,好,好……當真……好得很!”
………………
邵衡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意識随着漆黑的海潮起起伏伏,潑天的大雨片刻不曾停歇,仿佛永遠都等不到盡頭,接天連地的水幕沖刷過整個世界,帶來令人戰栗的潮濕和冰冷。
半夢半醒間,邵衡奔跑在漆黑的叢林之中,身後的追兵在不斷迫近,鋒利的箭矢擦過臉側,濃到近乎于黑的墨綠鋪天蓋地,從腳下一直延伸向看不到邊際的天邊,
暴雨,暗器,山林,追兵……
所有的這些交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
他被困在這一場雨中,也被困在這一場夢裏,漫無目的地逃亡,混沌的腦海中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
快逃……快逃……必須……逃出去……逃出去……逃……
忽然,破空的尖銳爆鳴在身後響起,拉着長長的調子劃破空間,轉瞬即至。他只來得及躲開致命的一箭,緊接着,後背一陣劇痛炸開,濕熱的液體流淌過脊背,
他自懸崖跌下,如同一只斷了翅的鳥,無法高飛,只能墜落,模糊又朦胧的視野中,唯有漆黑的人影重重疊疊靜立在山崖,冷冷注視着他跌向大地,摔得粉碎。
夢碎的那一刻,邵衡猛然睜開眼睛,伸手探向胸口,
他抓了個空。
邵衡瞳孔驟縮,瞬間提起內息,警惕着防備可能到來的傷害。
屋內除他之外空無一人,
不大的屋子一眼就能收入眼底,靠近牆根處擺了兩排不知用途的木頭櫃子,近旁随意擺放着些形狀奇怪的工具,有石制,也有木制,看不出用途。再遠一些,采光最好的窗邊是一套空置的桌椅,桌上除去一座筆架、一支毛筆、一方硯臺外空無一物。
在桌腳不遠處的地上,靠近門的角落,邵衡看到了一團被随意丢棄在那裏的黑衣。
幾乎不用思索,邵衡跳下床,把衣服穿在身上,擡手在胸口處摸到了熟悉的硬物。
幸好,還在!
趁四下無人,他必須盡快快離開。一旦被人發現,以他重傷的身體定然再無逃脫的機會。
門窗緊閉,必定落了鎖。邵衡略過插着門闩難以突破的門,徑直來到窗前,用所剩無幾的內力震斷插栓,翻窗而出。
他顯然估錯了目前的身體狀态,如此劇烈的動作下未及落地便覺眼前一黑,整個人跟着恍惚了一瞬。
一瞬的失誤,待猛然回神之時,離地面已是咫尺之間。
來不及多做反應,邵衡蜷縮起身體,以肩胛撞在地上,随即順勢滾了兩圈 ,卸下沖力。
縱然再怎麽小心,這一番意外難免牽動傷勢,尖銳的疼化作一把尖刀,撥開皮肉,直插心口。
“唔……”
突如其來的強烈刺激讓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他咬牙咽下喉嚨裏翻湧着的痛呼,欲要起身卻無力驅動四肢,
親眼見證自己無力至此,邵衡眼底泛起一絲悲涼,
三天四夜的追殺,層層疊疊的外傷,幾近耗幹的內力,這副無用的軀體還能支撐多久?難道只能到此為止了嗎?
屋漏偏逢連夜雨,未多時,自地面傳來規律的輕響,似有人由遠及近,正往這邊而來,一旦被抓住,等待他的只會是暗無天日永無止息的刑罰。
他不畏懼刑罰,也不害怕死亡——受不住罰的那些早已經成了九尺泉下的一抔黃土,
他不在乎将來,也無所謂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他只知道,自己絕不能被抓住,
至少現在,絕對不能!
腳步聲逐漸迫近,邵衡閉了閉眼,從幹涸的丹田強行抽出最後一絲內力。
片刻之後,一股森然凜冽的氣勢陡然爆發,一放即收,邵衡睜開眼睛,從地上一躍而起,三兩下沒入叢林,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