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直到交錯的樹枝遮擋住視線,邵衡方才停下腳步。

他強壓下胸腔裏翻湧的血氣,擡眼望着前方重重疊疊看不到盡頭的樹木,低低喘了口氣,背靠樹幹緩緩滑落。

滞澀的鈍痛在身體裏流淌,抽走本就不多的氣力,不計後果壓榨內力的爆發讓他得以逃離危險,随之而來的反噬卻無異于火上澆油,叫幹涸的經脈陣陣抽痛。

若是全盛狀态,他大可以踩着樹枝快速穿過叢林而不驚起一只飛鳥,

若是內息尚存,他也可以提氣輕身,輕巧踏過枯葉而不留下一絲痕跡,

可現在,他剛受了重傷,身體疲乏,內力全無,眼前黑一陣白一陣,莫說踏葉無痕,便是讓自己保持清醒不暈過去就已經竭盡全力。

一日前的暴雨使得林中積滿了水,混着原本就泥濘的枯枝爛泥,前進的每一步都十分艱難。

邵衡擡起手臂按在胸前。

這裏有一個暗格,格子裏放着一樣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東西。

還差一點……只差一點……

邵衡咬緊了牙,拼力從這具瀕臨極限的軀體中壓榨出最後一點力氣,扶着樹幹搖搖晃晃地重新站了起來,

眼前墨綠陰暗的樹林有過一陣模糊,很快就恢複清晰。

山林之中危機四伏,他支撐不了太久,必須抓緊時間。

透過重重疊疊的樹葉,借天上那一輪金烏,邵衡很快分辨清楚前進的方向。

強大的意念或許可以壓下肉\體的傷痛,累積的疲憊卻好似附骨之蛆,緊緊纏繞在邵衡的身上,

重逾千斤的四肢,逐漸粗重的喘息,難以聚焦的視線……潮濕的空氣随着每一次呼吸填充滿胸腔,帶來幾近窒息的感覺,

無處不在的墨綠,無處不在的蟬鳴,遮蔽天日的樹叢一層疊着一層,好像一座無限延展的迷宮,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人力終有盡,

在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之後,邵衡腳下被一根枯枝拌了一下,疲憊不堪的身體來不及做出反應,搖搖晃晃地順着慣性向前傾倒,就這麽一頭栽了下去,發出“嘭”一聲巨響。

受驚的蟲蟻争先恐後地逃離,近旁的鳥雀被響聲吓了一跳,拍拍翅膀躲到更高的枝上,

邵衡嘗試着用手臂撐起身體,然而重擊之下,本就勉強的軀體再也無法回應主人的意志,拼盡全力也不過是原地翻了個身。

幾次嘗試都無果,他不得不放棄原本的打算,暫時休憩片刻。

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人煙稀少人跡罕至,要是他在沒有力氣站起來,會不會到死都不會有人發現?奇異的念頭幽魂般在腦海中飄過,邵衡為這個想法愣了一下,緊接着無法抑制地嗆咳了幾下。

泥土腐朽的氣味混合草木的味道充斥鼻息,在這片山林中,陽光被隔絕在外,陰冷和黑暗才是永遠的主旋律,

邵衡早就見慣了黑暗,然而山林的陰暗和他所熟知的并不相同。

他能看到草叢的陰影中有舉着鐮刀的螳螂蓄勢待發,

肥胖的蟲子對着草葉大快朵頤,絲毫不知大禍即将臨頭,

灰色的小蜥蜴揮動四趾的爪子,搖晃尾巴三兩下竄上了樹,一頭紮進蔥茏的樹葉之中,

即使身在暗影之中,這片山林依舊鮮活,處處充斥着生命的痕跡,

如果真的力竭身亡,死在這裏似乎是個不錯的結局,邵衡想,但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他還不能死在這裏。

片刻的休息已經足夠他積蓄起繼續前進的力量。

感受着四肢稍稍退去的無力,邵衡緩緩深吸一口氣,腰腹用力,支撐自己從地上爬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沙沙”的輕響,

仿佛有什麽東西踩過枯枝,正向這邊靠近,

聽聲音,來的是個大家夥。

灰狼?棕熊?野豬?還是大蟲?

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現今行動遲緩的他能夠輕易應付的。

邵衡稍稍收斂氣息,把每一次呼吸都壓到幾近于無,側耳傾聽着,手指摸上藏在腕上的匕首,專注尋找一個一擊必殺的時機——他只有唯一的一次出手機會,必須得等那畜生離得近一點、再近一點、更近一點,然後……

那陣輕響在附近徘徊片刻,轉而直直朝他而來。

一擊必殺!

腰腹用力,邵衡借反沖之勢騰身而起,整個人化作一道黑影撲向來襲的兇獸。

“當”一聲脆響,匕首被擋了下來,

緊接着,邵衡感到腕上忽地一麻,五指頓時洩力,

匕首自他掌中滑落,深深插入淤泥之中。

來的不是野獸,而是個人,

判斷失誤!

邵衡瞳孔驟縮,一個猜想驚雷般炸響在腦海,他翻身後退,單膝半跪在地上,

果不其然,

一個身着白衣的少女自林中漫步而出,緩緩向他走來。

邵衡沒見過她。

但在如此偏僻的山林以短的時間追上來,除去将他囚于木屋之人不做他想。

邵衡的臉上迅速失了血色,心髒不受控制地激烈跳動,震得胸口生疼。

他沒能逃脫,甚至直至被人近身才察覺異樣,還率先出手挑釁……

木屋的主人是個看起來如此年輕柔弱的小姑娘,

絕望如同潮水漫過頭頂,帶來死一般的窒息。

邵衡壓下陣陣心悸,沉默地望着少女向他走來。

空氣中彌漫開的草藥清苦的香氣佐證了他的猜想,他看得到少女颦起的眉心,也感受得到少女身上壓抑的怒火。

如若先前這位大人還有心思為了某個目的把他囚于一隅,

在被激怒之後,他将會落入何種下場?

若是拼死一搏……

憶及方才片刻的交鋒,邵衡緩緩卸去手身上的力道,逃跑的念頭未及浮現就被徹底打消。

逃不了的。

以重傷力竭之軀對上身負內力的少女,

他絕無獲勝的可能,反而會進一步激怒對方。

為今之計,擺在他眼前的,可以選擇的路似乎只剩下一條。

軀體因為恐懼而止不住地顫抖,邵衡喉結滾動,咽下直戳在喉嚨裏的不安和惶恐,将支撐身體的左膝落下,雙膝跪在冰冷刺骨的淤泥之中,擺出從前受刑時乖順的姿态,

“……大人……求您……”

逃無可逃,退無可退,無路可走,他只能去祈求少女的憐憫,不用太多,只要一點點,只需要能讓他做完想做的事,

在那之後,他無論被怎樣對待都可以。

無人應答,回蕩在深林中的只有永不停歇的山風。

邵衡的心一點一點沉進了冰水,遍體生寒,眼眸逐漸歸于死寂。

他該說點什麽,求饒的、好聽的,什麽都好,說他願意乖乖聽話,說他武藝尚可,說他會很好用,

只求大人再給他一點時間。

然而事實是,在少女向他伸出手時,他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路遙摸了摸青年的額頭,入手一片滾燙。

掌心處傳來的異樣溫度叫少女咬了咬牙,有點生氣,

哪怕不診脈,單看臉色,她都能看得出來,這人的狀态十分糟糕。

被水汽浸濕的衣服,搖搖欲墜的身體,慘白沒有血色的嘴唇,沾滿全身的泥污……

山林之中潮濕陰冷,蚊蟲滋生,路遙已經能夠預見到,尚未結痂的傷口浸泡過污水後,會帶來怎樣嚴重的後果,

她當初費心費力,賠上許多珍貴的藥丸、好不容易才把這人從黃泉路上拉回來,這人卻半分都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不過是一會兒沒看着,就帶着那麽重的一身傷擅自跑出來,把自己折騰成這般狼狽的模樣,如今不僅一點沒有悔改的樣子,還一臉平靜好像理所當然……

心中本就壓抑的怒火愈燃愈盛,在觸及青年毫無波瀾的雙眸時終是化作燎原的大火,逼得路遙不得不狠狠閉了閉眼,在心裏一遍遍默念“醫者仁心,這人是傷患”,艱難克制住破口大罵的沖動。

可開口時依舊免不了帶出幾分氣憤和質問,

“為什麽要跑出來?!難道不知道你傷得很重?!就這麽想死?!”

眼前之人低着頭一動不動,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死不悔改的姿态,她說的話如同丢進了一潭死水之中,激不起一絲漣漪。

路遙皺緊了眉,不自覺下壓的眼尾昭示着主人糟糕至極的情緒。

這人究竟知不知道,以他現在虧損到這種地步的身體,就算當場失去意識都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山林之中危險衆多,一旦陷入昏迷失去自保的能力,八成不會有再次睜開眼睛的機會!

究竟是什麽事情這麽重要,以至于連命都可以不要?!

滔天的怒火壓下來,壓得邵衡直不起身。

他還不能被抓,他知道自己身受重傷,也知道一意孤行會死,大人的問題他都知道答案,但有什麽東西死死堵住了他的嘴,把這些答案牢牢鎖在心底,不得訴諸于口。

死士不需要訴說,死士只需要聽命。

沉默而緊繃的對峙中,路遙率先舉起了白旗。

何必逞一時之氣,倘若這人真的如她所想是個死士,那兩人就算對峙到天荒地老,也絕對問不出一個字來,再這麽僵持下去,除了讓傷勢惡化,不會有半分好處。

她既下定了決心要救,那便決不允許這人擅自丢掉這一條命!

沸騰的怒火盡數化作滿腔無奈,路遙暗自長長嘆了一口氣,在她尋着蹤跡一路尋來,随後又選擇尾随青年至此而非立刻現身阻止時,心中便有所決斷了不是嗎?

她搭上青年的肩膀,掌下不自然的高溫和陣陣戰栗燙得她指尖蜷縮了一瞬,

路遙眼瞳輕輕一顫,将指尖的異樣抛在一旁,手上用了一分力,把人從地上拉起來,旋即一手攬上這人的腰,挺身穩穩支撐住兩人的重量,緩聲問道,

“你要去哪裏、幹什麽?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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