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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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正在變得軟弱,邵衡想。

不過是一點小傷,就能得到妥帖的照料,能得到一夜安眠,塗抹在傷口的藥膏觸感清涼,必定是極好的傷藥,喝下苦澀的藥汁後會有一顆用作安撫的蜜餞,

甚至還有人會在上藥時問上一句,疼不疼。

不該是這樣。

死士慣常受傷,好的傷藥卻極為難得,更多時候都只能用廉價的金創藥草草止住流血,剩下的只能靠自己硬抗過去,受了再嚴重的傷都不會有太多休息和喘息的機會,任務下達時無論怎樣都必須強撐身體爬起來去完成,完不成的下場只有死。

死士不可耽于享樂,一絲一毫都不允許,因為這只會鏽蝕本該銳利的刀鋒,讓原本的工具生出不該有的雜念,變得貪生怕死,變得一無是處。

于死士而言,醫師提供的這些都并非必須,以至于堪為毒藥,

可于邵衡自己,他清晰地知曉自己生了不該有的異心,貪戀着醫師給予他的一切,衾被的溫暖,藥膏的清香,蜜餞的甜軟,還有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色走神事那份從來沒有過的恍惚和閑适。

身後,醫師本就小心的力道愈發輕柔,幾乎感覺不到傷處被觸動,邵衡繃緊了身體,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擾到少女。

而在醫師看不到的角落,黑發的青年咬緊牙關,一點一點攥緊了手掌——

不,他不會就此軟弱,不會貪生怕死一無是處,不會折損自己的鋒芒,

若是為了眼前的這一份美好,壓上一條命又算得了什麽!

“……可以了。”

路遙把繃帶多餘的部分系成一個幹淨利落的方結,側着腦袋上下打量一番自己的傑作,看着被重新纏成半個粽子的青年滿意地點了點頭,

“恢複得不錯,照這樣的速度,再過十天半個月就能愈合。”

路遙本就很好的心情更上一層樓,仔細叮囑道,

“三天不能碰水,只能卧床靜養、”說到這兒,她停下來看一眼正在慢慢收攏裏衣的青年,

這人在重傷初醒之時就敢強拖着還在飄血腥氣的身體不要命地往樹林裏沖,若是真的把人拘在榻上拘三天,這人真的能乖乖聽話?

“嗯……至少不能離開這座屋子,好好修養,待傷勢好轉,再說其他。至于吃食方面,忌辛辣、”

路遙話語一頓,搖了搖頭,“這個也算了。”

邵衡人就住在她這裏,飯都是她做的,還能給人吃錯東西不成。

路遙在心裏狠狠搖頭,忽略掉青年方才只說了半句的話,自顧自地收拾起東西來。

前車之鑒尚在眼前,她哪還猜不出這人話裏藏的是什麽意思?

只是……

少女微微側了側頭,視線輕易就能掃到青年颀長的側影,和一席衣衫難以掩蓋的傷痕。

在路遙看來,每一位傷患都是一只略有缺損的瓷器,治病救人相當于盡她所能修補缺痕,需拂去其表面的灰塵,小心填補器身的裂痕,悉心彌合破碎的花紋,使之煥然如新。

或許,于邵衡所屬的不知名勢力而言,他就是這麽一件做工粗劣的瓷器,不甚名貴,随手可得,于是便不必珍惜,任他墜落破碎,任他負荷累累,任他受傷磨損,

碎裂之後也只不過是粗暴地擦去泥濘,用劣質的膠漆粘合,堪用則用,不堪用丢了便是——

畢竟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

于是等這一瓷器好不容易落入少女的手心,她看到的就是他密密麻麻一身裂紋、幾近破碎卻尚且完整的樣子。

傷得這麽多這麽重,可偏偏這件瓷器自己卻依舊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即便會摔得粉身碎骨,也會緊握着尖銳的碎片,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正如青年後背那一道幾乎要把人撕裂的傷,

路遙能夠想象得到,若是這次能挺過去,那險些要了人命的刀傷最後也會變成這件粗劣瓷器上一道慘白的、微微凸起的、無足輕重的裂紋。

這怎麽能行呢,白衣的醫者收回偷偷打量的目光,全當沒有瞧見那人已經僵硬得快成了木頭。

他們相遇的山崖罕有人跡,是一片實實在在的荒林,倘若那一天不曾下雨,她不曾急着進山去保護她的藥材,倘若邵衡被追殺時沒能恰好誤闖到山崖,沒能恰好在那一天墜崖,那她最後見到的或許只會是這個人的屍體。

一個個不經意的巧合堆疊在一起,這人能撞到她的面前,說明他二人有緣,既是有緣,她便見不得這人滿身是傷還渾不在乎,就總得想個法子讓人盡快好起來。

“……小心。”

突兀的輕語将路遙喚醒,榻上整理衣襟的青年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邊,手上正捧着一把裁剪紗布的小剪刀,她這才發現,自己方才想得出神,一個沒留神,手差點撞在剪刀的刀鋒上。

路遙拿過剪刀,點了點頭,随口道,“多謝。”

邊說邊把東西收攬進木盒。

随後,她仰頭望向青年,視線落在實處的瞬間,原本該出口的話忽地被她忘在了腦後,脫口而出的是另一句,“你在害怕?因為……我?為何?”

邵衡的表現其實并不明顯。身着純白亵衣的青年眼眸低垂,垂手而立,半散的黑發順着脖頸垂落胸前,沉默又鎮定,通身未曾洩露半分怯意,

偏偏,二人一站一坐,路遙只需稍稍擡眼,就能将對方想要掩藏的情緒看得分明。

她看得到顫抖的眼睫、抿緊的唇、緊貼身側的手臂,順着這條有形的線,輕易就能拽出被青年小心翼翼掩蓋在平靜外表下的那份無形的倉皇與不安。

這可真是沒有道理,路遙疑惑。

她于林中獨居日久,幾乎從沒有留人在這屋裏過夜,更別說是一個死士,一個亡命之徒。本該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地盤忽然多出個大活人來,難道不該是她感到無措不安嗎……哪怕這人是她自己決定留下來的。

深埋內心的不安就這樣被指出,少女簡單的幾句疑問甚至都算不上什麽斥責,落入邵衡耳中卻不啻于鞭撻靈魂的诘問。

醫師大人會不會覺得他不識好歹?會不會覺得他想要逃走?會不會覺得那些“任憑處置”的話都是為了活命的權宜之計?

陡然的顫栗自後背騰起,逼得他必須咬緊牙關才能不讓驚惶溢出嘴角——他沒有想要逃走,他想要留下,哪怕留下的結果是他會死,

他只是在擔心,在他違逆大人的意志之後,在他犯下那麽多錯後醫師大人會趕他離開。

該怎麽做……該怎麽做才不會被趕走……

巨大的恐懼猶如千斤重石沉甸甸壓在心口,壓得邵衡幾乎無法思考,只剩下緊繃成弦的理智勉強維持着搖搖欲墜的平靜表象,一片空白中,身體本能地選擇了最熟悉的辦法,俯身屈膝,深深跪伏下去,“屬下冒犯,請您責罰。”

他還記得,不能稱“大人”,因為醫師不喜。

青年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把路遙吓了一跳,她看着突然矮上一大截的人,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她只是出于好奇随口一問,閑聊而已,為何會變成這樣?

是了,這是死士,和常人不同,過往嚴苛到非人的規矩一道一道纏繞在他的身上,灌注進他的骨髓,比精鐵鑄成的鎖鏈更加難以斬斷,

于她而言只是尋常,于死士而言或許就是無法承受的斥責和審判。

長久的沉默後,路遙輕輕嘆了口氣,心中的喜悅随着這一聲嘆息盡數流失,只剩下沉在心底始終無法揮散的無奈,

有個比她更不安更小心翼翼的人在這裏,她哪兒還不安的下去啊。

眼看這人瑟縮了一下,把身體壓得更低,幾乎要沉到地心,路遙揉着額角,把人從地上拉起來:“……我并無責怪你的意思……你傷勢未愈,最重要的是安心養傷,旁的事……莫要多慮。”

“是。”

見那人應下,路遙短暫地松了口氣,總算想起此行的另一個目的:“我一會兒要外出,估摸着日落才能回來……粥我已經煮好了,就在火上熱着,你別忘記喝……飯後半個時辰記得喝藥,藥就在粥旁邊煎着……”

該叮囑的東西都叮囑過了,盤算一遍沒有缺漏,路遙拿着托盤起身,臨走前實在放心不下,又道,“一定記得護好傷口,我回來可是要檢查的。”

“是。”

路遙見他點頭應下,這才離開。

“吱呀”的響動中,木門敞開又合攏,失去主人的氣息,屋子陡然之間安靜下來。

他好像又惹得醫師不快,邵衡站在屋裏,透過敞開的窗看着純白的身影逐漸遠去,隐匿在一片碧綠之中。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方才收回目光,低下頭,緩緩握緊手掌,

五指随意念收攏,乏力和遲滞之感緊随而至。

好刀尚且需要時時擦拭保養,武功的維持更需要日日勤加修煉,他受傷太重、不良于行,無論是身體的反應還是對肢體的掌控都大幅滑落,遠不及巅峰。

作為一名時刻游走于生死邊緣的死士,以命相博是常有的事,稍有差池便會丢掉性命,身為死士,這一身功夫更是僅有的、完全只屬于他一人的東西,

無論是為了自保,還是為了變得更有用一些,他的武功絕對不能荒廢。

邵衡松開手心,複又望向空無一人的窗外,面無表情的臉上,唯獨一雙黑眸亮如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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