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邵衡垂眸盯着見底的藥碗,安靜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至于醫師的疑惑……無論碗中所盛的是治病的良藥,亦或要命的毒藥,于他而言并無區別。
他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二十餘載盡皆泡在冰冷的黑暗中,躊躇前行,只在這臨到盡頭的短暫時光中,于無盡的黑夜看到了啓明的星光。
良藥也好,毒藥也罷,倘若能以這重傷無用之身償報哪怕一丁點的恩情,他都甘之如饴。
湯液滾燙的溫度自內而外灼燒着軀體,舌尖上有怪異的味道彌散開來,這些身體上的異樣于死士而言輕易便可壓下,
榻上的青年斂眸靜坐,習慣性地等待着有人來查看他是否真的将藥汁吞入腹中,卻是忘了,他已經離開深淵,醫師也不是那些深淵之中黑色的影子。
半晌沉寂,邵衡等來的不是被強制扒開口舌進行檢查,而是一聲輕飄飄的嘆息。
随後,手中的藥碗被輕輕拿走,有什麽東西被醫師強塞進他的手掌。
那東西約莫只有指甲蓋大小,微涼,表面粗糙,質地柔韌,
這也是要他吃下的藥物嗎?邵衡低垂下眼眸,不曾過問,擡手将東西送入口中,喉結滾動,就要咽下。
“慢着。”
醫師一聲輕喝猶如按下了休止的音符,黑衣的青年立時化成一座不會動的雕像,連呼吸都收斂于無。
見邵衡果然如她所言停下動作,路遙微微松了一口氣。
自從把煎好的藥遞給青年起,她一直在小心觀察着對方的神态,這人慣常沒什麽表情,大多時候又低着頭看不到眼睛,可細微處依舊能看出些許端倪。
恰如方才問及“萬一是穿腸的毒藥”之時,青年雖不曾以言語作答,但其搭在碗沿的手指于剎那間收緊,低斂的眼睑亦有過短暫的顫動,随後便是一擡手,幹脆利落地将藥汁一飲而盡。
而就在方才,她把東西塞進邵衡手裏時,似乎從這人身上觀察到了相似的神情。
路遙擰眉看着榻上因為她的一句話就果真一動不動的人,不知道是該氣他有可能真信了毒藥的話,還是該氣他真就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什麽東西都敢往肚子裏吞。
而在心底翻湧的氣憤之下,則是一片緩緩流淌的無可奈何。
想學醫術,先學做人,在入藥谷之初,她從師父那裏上的第一課就是醫者仁心。
倘若不知道那也罷了,這樣活生生的一個人就在她的面前,她親手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兩次,親眼目睹他的強大與卑微、倔強與順從,亦親手觸碰到他決然交出的性命,
于是再也無法放任不管。
畢竟是她撿回來,傷愈之前自然需得多上心一些,路遙把空碗放回托盤,半是無奈的嘆息,“只是一枚蜜餞而已。”
她氣血不足,勞累之後時有頭暈、心悸之感,因此會随身帶些甜點,以備不時之需。
“能壓一壓苦味。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
言罷,飄然離去。
她實在不想再看到青年視死如歸的表情,活像她把人給欺負了似的。
待厚重的木門掩去清冷的夜色,屋內只剩下自己一人,木頭人邵衡這才緩緩眨了眨眼睛,緩緩呼出一口氣。
牙齒研磨過蜜餞,很快就有絲絲縷縷的清甜自舌尖蔓延開來,驅散口中令人窒息的苦澀。
黑暗之中,呆坐的青年一動不動地看向少女離開的方向,渙散的瞳孔昭示出其主人的心神并未留在此地。
這枚蜜餞是醫師給他準備的,邵衡想,又或許只是醫師心細,會給每一個求藥的人都備上這麽一份甜點,
可他不是什麽身份尊貴的求藥使,甚至都不能算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他只是個死士。
死士不能耽于享樂,一絲一毫都不容許,
甘甜會腐蝕死士的意志,讓本該冷硬的刀開始軟弱,會讓原本完滿的工具出現缺憾,生出妄念,腐化,堕落,變得一無是處,
他觸犯了禁令,該被壓進刑房,綁上刑架,嘗遍酷刑,用疼痛和血洗刷不該有妄想……
血色的過往纏繞着他,猶如跗骨的夢魇揮之不去,僅只是簡單的回想,骨頭縫裏已經隐約騰起陣陣幻痛,
邵衡的臉色漸漸慘白。
就在青年即将堕入夢魇之時,空氣中浮動的藥香化作救命的稻草,驅散漆黑的幻夢,
邵衡恍然回神。
他能夠感受到被衾柔軟的觸感将他包圍,他的舌尖上還殘留着蜜餞的甜意,
是啊,他已經逃出來了,
空懸的五指逐漸收攏,一室靜谧中,靜坐的青年微阖上眼睛,掩去眸中的疲累。
長夜漫漫,身處異地,兼之白日裏休息了太長時間 ,邵衡本以為自己會睜眼到天明,不曾想腦袋剛沾上枕頭,一股倦意已然湧上心頭,未多時便沉沉睡去,
直到一聲接一聲輕微但規律的撞擊将他重新喚醒。
雙眼睜開的剎那,恍惚的神志瞬間歸攏,邵衡翻身而起,警惕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藏在暗中的手指微動,去勾藏在袖中的暗器。
本該勾到銀絲的手探了個空,邵衡微微一怔,記憶回籠,總算徹底清醒過來。
他被醫師所救,埋葬同僚,而今正身在藥廬。
至于聽到的動靜,原是那虛掩的木窗被風吹動,正來回輕輕搖晃,每每撞在窗框上,就會發出發出“噠”的輕響。
他竟然一直都沒有察覺,沉沉睡到現在,身為死士,就算再累傷得再重都不該失了最基本的警惕心,
邵衡沉下眸子,一點點回想昨日的異常,忽地想到什麽,是昨晚的那碗藥,裏面大概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他還以為……
恰在這時,一陣規律的敲門聲響起,伴随而來的是醫師熟悉的聲音,“是我,醒了嗎?”
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立刻被丢到一旁,邵衡慌忙左右看了看,昨夜用過的被褥正堆疊在榻上,還沒來得及收拾齊整,再低頭看一眼自己,頭發未束,衣衫淩亂,簡直太不像話。他至少該把自己拾綴得更整幹淨、看起來更有用一些。
敲門聲已然消失,門外的人馬上就會進來。
來不及多想,邵衡盡力把散亂的頭發都收在腦後,三兩下挽作低馬尾,然後急急忙忙把敞開的領口合攏,順着衣擺拉開堆疊的布料,盡力收攏前襟,
只可惜,經過一晚的時間,裏衣被壓出層層的褶皺,無論如何嘗試撫平都無濟于事。
門外,
不見裏面回應,路遙心中升起一起疑惑,擡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估摸了一下時間,
這都已經将近午時,莫非人還沒醒?
她又敲了兩下。
這一次,門很快被從裏面打開,露出其後靜立的青年。
路遙極快地上下打量一番,只見他墨發低束,面色紅潤,雙目有神,唇上有了血色,僅只是一夜的修整,看着就比昨日半死不活的樣子強過上百倍。
沒有什麽是比看到傷患好轉更令人開心的。
路遙神情舒緩,眼中帶上些許笑意,“看來你休息的不錯。”
說着,她走進屋,放下手上的托盤。
藥房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只除了木榻上被疊得方方正正,壘得整整齊齊的衾被。
路遙眸中閃過一絲詫異。
這屋裏的東西都是她一件一件親自置備的,衾被乃綢緞所制,料子柔軟輕盈,觸之微涼,夏天蓋來再合适不過。用了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知道,那麽軟和的料子也能疊出如眼前這般棱角分明得如同豆腐塊的模樣。
路遙忍着上手去戳一戳的沖動,
所以說,她方才敲了半晌的門卻沒人應,就是因為這個?
見識淺薄的醫師目光炯炯地看向不知何時回到榻上的青年,再看看那人旁邊的豆腐塊,然後再回看向青年,要眼裏的新奇滿的快要溢出來,好像這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人。
不得不說,短暫的接觸下,這人似乎總是能在不經意的時候輕易挑起她的情緒,
或許,這個名叫邵衡的死士和世人口口相傳、她認知裏的死士不一樣也說不定……
如果能在某些地方別那麽較真,更在意自己的身體一點就更好了。
一邊想着,路遙好心情地揚了揚手,“把衣服脫了,給你換藥。”
“……是。”
醫師的視線有如實質,落在身上帶起一片令人心悸的戰栗。好不容易熬過去,邵衡垂下眸子,伸手探上腹側的紐扣,手指微動,已然将紐扣盡數解開,随後輕輕一拉,将剛整理好沒多久的裏衣從身上盡數剝離,露出光裸的、纏滿了繃帶的上身。
“轉過去。”
青年依言而行。
視覺被剝奪,其餘四感陡然敏銳起來。
溫熱的氣息逐漸靠近,規矩的呼吸帶起陣陣微弱的氣流,打在赤\裸的肌膚,仿佛有一根鵝毛惡作劇一般輕飄飄拂過肩脊,原本輕微的癢随着一次次的積累而逐漸變得不可承受,鼻息間逐漸有淡淡的清香缭繞,似有幻無。
後心的要害這樣被人觸碰,陌生的感觸層層堆疊,邵衡不得不咬緊牙關,才能堪堪維持住表面的鎮定。
偏偏呼吸的主人渾然不知,一心一意塗抹着藥膏。
那藥膏自然是極好的,塗抹在傷口會帶來一陣清涼,輕易将傷處隐隐的疼鎮壓下去。
可如今,短暫的清涼過後只會燃起更加激烈的火焰,将青年進一步推向無法忍耐的深淵。
他的反應太過激烈,遲鈍的醫師終于察覺到異樣,看向明顯不對勁的人,“疼?”
不應該啊,她調制的傷藥明明有鎮痛的效果才對。
“不,傷藥……很好……”邵衡低垂下腦袋,陡然繃緊脊背,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您……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