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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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他覺着無聊,去散心了呢,路遙放下手裏的東西,屋裏屋外轉過一圈,走到屋後時,忽地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許是聽到了動靜,那聲音忽然停了下來,緊接着,是鞋子踩在枯葉上的響動,一道颀長的人影自陰影中緩緩顯出身形,
正是邵衡。
青年拘謹地停在三步之外,垂首靜立。
人還在,路遙淺淺松了一口氣,上下看了一圈,沒有找到開裂洇血的傷處,于是剩下的那一半心也落回胸口,總算有精力看清邵衡眼下的模樣。
他臉色看上去還好,還穿着今早那一身純白的裏衣,雙臂自然垂落,手上似乎抓着什麽東西,腳上未着鞋襪,就這麽赤裸裸踩在雜草叢生的地上,褲腳處沾了灰,還有幾片碎葉趴着他的褲腿不肯離開。
是了,這人僅有的那件黑色外衣早被血和泥毀得不成樣子,叫她遠遠地丢開,還沒來得及置辦新的衣物,就連身上這身暫做權宜的衣服,都是她從箱底翻出來的,幹淨歸幹淨,卻并不合身,袖口褲腳短了一節,露出腳腕蒼白的踝骨,
再加上這人順從的姿态,活像她把人給欺負了似的。
路遙眼神微閃,心虛地移開視線,
她記得去南山堂,記得買新的木栓,記得買好吃的包子,唯獨忘了給青年買一身合适的衣物……這麽想來,可不是她把人給欺負了。
“你、你怎麽出來了?”窘迫之下,路遙選擇惡人先告狀。
邵衡對少女的窘境一無所知,只聽出了醫師話中的斥責之意,欲要俯身請罪,又記起醫師似乎不喜他跪着,進退維谷,只能木頭一樣僵硬地站在那兒,低着頭,把握緊的手掌平攤在少女的面前,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屬下、我……”
可不論說什麽,不論是不是事出有因,他惹得醫師不快是事實,此時,任何解釋都是狡辯,是企圖為自己開脫——
死士的規矩,試圖脫罪,就是在試圖逃避懲處,必會換來更嚴厲的刑罰。
邵衡閉上嘴,恢複沉默,安靜地等待醫師宣判刑罰。
可少女似乎渾然不在乎他的過錯,湊近了好奇地問,“嗯?這是什麽?”
他這是、被、放過了?
“……我……弄壞了窗栓……”邵衡遲疑又小心地瞥一眼飄在眼前的、屬于少女的一縷黑發,試探地問,“您……不罰我嗎?”
“罰?為什麽?”路遙正高興話題被轉開,自己的心虛沒被發現,忽地聽到邵衡的話,頓時被問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腦筋一轉,恍然大悟,“哦,你是說你沒在屋裏呆着?”
若是因為這個,那就更莫名其妙了,“只要你不随便往樹林裏跑,我也沒想過拘着你不出門啊。”
她剛回來沒見着這人時确實有點生氣,那是因為她以為這人又不聽話四處亂跑崩裂傷口。事實證明青年确實在好好養傷,那她有什麽可生氣的?
比起這個,路遙看一眼青年踩在枯枝的雙腳,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是我思慮不周,沒有給你準備合适的衣物……”
“不!不是這樣!”邵衡再也站不住,倉惶跪在少女的面前,滿心惶恐又不解。
他一身性命全賴醫師所救,無處可去時亦是醫師将他收留,甚至于他違背醫師命令時醫師竟也輕易就放過了他,
九天的神女如何能向地上的蝼蟻道歉呢?
醫師永遠都不會有錯,錯的只能是他!
萬萬沒想到青年的反應會如此激烈,路遙被吓了一跳,趕忙把人拽起來,“當心!你還有傷呢。”
邵衡臉色一白,他又忘了醫師的叮囑。
路遙只需瞥一眼青年,就知道這人又在想什麽不好的東西,她擡頭看看往西沉了沉的紅日,若無其事地打消那些念頭,“瞧我們,傻站在外面幹什麽,快進屋吧,餓了沒?我買了吃的回來。”
“……是。”
白衣的少女輕快地走在他的前面,邵衡只需要稍稍擡眼,就能看到雪白的衣角在眼前翩飛,好似一只輕盈的蝴蝶,
他一時看得有些入神。
又被寬恕了啊,邵衡一步一步踩着少女的腳印,跟随少女的背影。
能在熬人的煉獄掙紮着活下來的人絕不是什麽蠢笨之人,而不顧一切選擇叛逃幽冥間,便證明了青年還沒有被殘酷的折磨磨去所有棱角,他還保有一份自我。
邵衡不笨,也不傻,他只是身處巨變,一時無暇他顧而已。待他暫時安定下來,有精力去思索其它,輕易就能發現,這裏和幽冥間不同。
沒有讓人窒息的律令,沒有絕對服從的嚴苛,沒有以命相博的殘酷,醫師總是會原諒的錯失,溫婉柔和得好似天邊的雲朵,生氣也只是因為他不遵醫囑加重了傷勢。
在這裏,他是自由的。
他只是,不習慣。
邵衡曾經聽說過一個訓犬的故事,把一條狗放進一個封閉的箱子裏,一旦那只狗想要離開箱子就對它施加無法逃避的懲罰,折磨它,讓它體會疼痛和害怕,
這樣重複很多次以後,那只狗就會變得順從又聽話,即使箱子被拿開禁锢被解開,它都不再嘗試逃跑,
就像他一樣。
漫長的時間裏,死士的規矩早就已經刻進了他的骨髓,入骨三分,無論他逃到什麽地方,只要他還活着,幽冥間永遠會是籠罩在他頭頂的烏泱泱的烏雲,是壓在他身上的沉甸甸的一座山。
若是他當初死在崖下那便罷了,
可現在,他還活着,他想要留下來,在這條命耗盡之前一直留在少女的身邊,他不想惹少女不快,
過去種種已經成了捆縛他的枷,阻礙他前行的鎖,成了他身上會刺痛少女的刺。
他想要留下,
即使他必須削肉剔骨,撕碎自己,從骨頭裏一點一點剔除過去的痕跡,他願意重新打磨自己,拔去所有讓少女不喜的刺,
只要他能有哪怕萬分之一的希望能夠留下來,
他願意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身後似乎有些安靜過了頭,路遙奇怪地轉頭看了一眼,青年安安靜靜地跟在她後面,并無異樣。
或許是她忙過了頭有些累,所以多慮了?
把亂七八糟的想法丢到腦後,路遙和邵衡一起回到屋裏。
與平常不同,藥廬裏淡淡的草藥氣味被一股新鮮的、濃厚的包子香味取代,叫人聞之食指大動。
路遙抽抽鼻子,感覺眼淚都快要從嘴角流出來,念及還有外人在,強行把眼睛從包子上拔出來,招呼青年落座,“這可是遠近聞名的柳記包子,比我熬的粥好吃多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
她是會做飯不假,做出來的吃食亦可滋補調養身體,可要論味道……只能說吃不死人,至少比她煎出來的藥好喝。
“……粥,很、好喝……”
路遙一門心思全在柳記包子上,以至于只聽到青年在說話卻沒聽清楚說了什麽,她擡眼看向那人,“嗯?”
只見邵衡身體板正地坐在矮桌跟前,兩只手規規矩矩放在膝頭,五指緊握成拳,眼睛僵硬地盯死了木桌的紋路,一副大敵臨前的模樣,讓原本放松的路遙不自覺開始緊張起來,
是不是包子不好吃不合胃口?難道真的在什麽地方出了什麽問題而她沒有發現?
少女在心裏默默盤點着方才發生的事情,想找到問題所在,眼角的餘光看到青年好像下定了決心,極快地掃了她一眼又飛快垂下眸子,擡高了些許音量,結結巴巴、卻無比堅定地又說了一遍,“您、煮的粥,很、好喝。”
路遙怔了一下,有些沒反應過來,這人是在說,她煮的粥好喝?這和那嚴肅的樣子有什麽關系嗎?
慢慢地,離家出走的理智回歸,她恍然想起,今早她确實熬了粥給青年充饑,他只是在反駁她剛說的話,覺得她煮的粥好喝,僅此而已。
想明白了這些,再看這人嚴肅鄭重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