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

把買回來的吃食分給邵衡一半,路遙抱着喜歡的包子悠閑地啃,側耳聽黑發的青年說些她離開之後發生的事情,

說他乖乖聽話喝光藥和粥,說他安靜養傷坐在藥廬裏發呆。

聽到這兒,路遙慢悠悠地想,一個人呆着确實無聊,藥廬裏都是她默寫和收集的醫書,青年不一定感興趣……下次她可以買些話本回來,說不定他會喜歡看呢。

而在邵衡說到他打算自己做新的窗栓替換被他弄壞的那一個時,路遙眼睛一亮:“你還會做這個?”

她以為殺手只需要學會怎麽殺人,旁的事都是多餘。

邵衡搖了搖頭,“只會些簡單的手藝。”

他會的其實不多,是執行潛伏任務時“偷師”學來的一點,肯定比不上專門的木匠師傅的手藝。

“那也很厲害啊。”路遙贊嘆一聲。

這做都做了,當然不能浪費,她決定把自己買來的東西壓到箱底充當備份,只把邵衡做出來的木栓拿來用。

“那你還會什麽?”路遙興致勃勃,歪着腦袋想了想,忽地看到木櫃上貼着的草藥圖示,問,“畫畫,會嗎?”

邵衡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點頭,

他确實會一點,但也只是白描,目的是為了用最短的時間盡可能精準的向同僚傳遞任務目标的情報。

路遙瞧着青年遲疑的樣子,心裏有了底,點點頭,道,“那就是會了。嗯……彈琴呢?”

“……只會幾首。”

為了收集情報,他曾經扮作酒館茶樓裏的吹拉彈唱的藝人,在執行任務前下了番功夫僞裝自己,死記硬背學會那麽幾支曲子……

落在身上的視線陡然變得強烈起來,邵衡不自然地捏緊筷子,不敢動彈,只敢用眼角的餘光去看坐在對面的醫師。

燭光下,只見少女微微瞪大眼睛專注地看着他,漆黑的眸中漾起粼粼的微光,

他甚至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小小的倒影,

那目光是如此熾熱,幾乎燙穿他的皮肉,直直照進他的心裏。

邵衡被燙了一般飛快收回視線,死死盯着桌面的木頭紋路,強行把身體釘在原地,不讓自己在少女的注視下退縮。

一直看着對方的路遙沒有錯過青年的反應,這才發現像這樣直勾勾盯着別人看屬實不妥。

這也不能全怪在她的頭上,原本以為她撿回來的是個大麻煩小可憐,沒想到搖身一變成了什麽都會的全才,

任誰都會和她是一樣的反應。

路遙掩飾地輕輕咳嗽一聲,收斂了幾分,期待地詢問,“那做飯呢?會不會?”

民以食為天,她治病救人勞心勞力,不求這人以身相許,幾頓飯總是能掙到的吧?

邵衡默默點頭。

很久之前他曾經拜入大廚門下打過一段時間的雜,手藝也得了大廚幾分真傳。

至于教他廚藝的那個人……

“那感情好!”路遙一拍桌,忽然想到這人傷勢未愈不可輕動,喪氣了一瞬,很快又振作起來,喜滋滋地盤算,“等你養好了傷離開之前,我定要嘗嘗你的手藝……”

少女的話叫邵衡愣了一下,心髒猛地一跳,心底突生一片苦澀,

叛出幽冥間,這世上早已無他容身之處,

唯有此處……

他想留下來。

邵衡忍不住擡起眼來靜悄悄望着醫師,躍動的燭光映照出少女神采飛揚的模樣,祈求的話在唇邊轉了又轉,最終随着少女落定的話語被他咽回了肚子,

“……就當是你付的診費好了……”

昏黃的日光逐漸熹微,沉靜的夜晚悄然降臨,暖橙的燭光把黑色的夜拒之門外,只餘下隐約的風聲和蟲鳴彙聚成輕柔的曲調,

屋裏,燭光下随性的交談散落零星的碎語,同屋外那的綿長的韻律合作一處,共同譜成沙沙的夜曲。

兩個人的生活總歸和一個人是不一樣的,路遙也很久都沒有像今晚這樣開心過。

她倚在矮榻邊,腦袋枕着手心,看榻上端坐的黑發青年背對着她,一件一件剝離身上的衣衫,露出其下纏滿了雪白繃帶的勁瘦軀體。

燭影搖曳,朦胧的暖光模糊了青年颀長的背影,也模糊了少女清冷的目光,于無波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

她早已經習慣獨自一人,可以從容應對一個人的清冷,享受獨處的寧靜,

路遙怔怔地望着邵衡,

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在何時發生的?

明明,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裏,她也是個喜歡熱鬧、喜歡嬉鬧的人啊……

“……您……還……”

邵衡的聲音打破了少女的沉思,将飄蕩在過去的思緒重新拉回當前。

“抱歉,走神了。”路遙晃晃腦袋,把殘存的恍惚甩在腦後,坐起身來,去解青年身上纏繞的紗布,

“……傷口沒有裂開……看起來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痊愈了……”

少女熟練地抹去失效的藥膏,換上嶄新的繃帶,忙碌之餘,在她心底深處的某個角落,今夜被牽起的思潮依舊在回蕩,仿佛在無聲地訴說,

倘若今後的每一個夜晚都能如此時此刻,那似乎也不錯。

日升月落,又是新的一天。

度過最初的兵荒馬亂之後,日子逐漸安定下來,

路遙一日一日去南山堂坐診、治病,再買些藥材補充消耗,

邵衡謹遵醫囑,在屋裏靜養,身上或深或淺的傷逐漸好轉、愈合,就連後背那一道險些把他撕裂的、最為嚴重的刀傷都收了口子,結出厚厚的痂,再也不用擔心傷口開裂。

徹底拆下繃帶,路遙掰着指頭數了數日子,距離她把人撿回家已是過了十日有餘。

時間竟然過得這麽快嗎?路遙疑惑地看了看手指,又環顧一圈四周,

相比起最初,原本空蕩蕩的榻上新添了折疊整齊的被褥,地上多了雙黑色的軟靴,榻邊的矮桌上擺放的不再是晦澀的醫書,而多了市井間備受歡迎的話本子,

這裏面的每一樣東西都是路遙一時興起帶回來的,可合在一起,這藥廬看起來就像是換了個樣子,熟悉中透出一分陌生來,

這其中最大的不同,還是多了個活生生的人。

黑發的青年就坐在她的手邊,眉眼低垂,腰背挺得筆直,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瀕死的蒼白和脆弱,通身氣息內斂,猶如一把收入鞘中鋒芒盡斂的利器。

她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路遙盯着邵衡看了一會兒,心中由衷地升起一股喜悅,

作為醫者,最開心的事莫過于看到傷患在自己的悉心照料下逐漸康複。

恰在這時,南山堂也傳來一個好消息,她先前托董老大夫尋找的草藥都有了下落,不多時就能送到她的手上,

有了這些藥材,邵衡身上潛藏的毒就不再是問題,

這可真是雙喜臨門。

路遙默默在心裏盤點了一下今後的安排,發現在開始解毒之前還有一段空餘的時間,再一想邵衡被她拘在木屋十餘天,傷勢已無大礙的現在,是時候出門透透氣了。

恰巧,明天到了南山堂每月一次下鄉行醫的時候,正好可以帶邵衡一起去。

路遙把自己的打算講給邵衡聽,換來邵衡點了點頭,然後說要做些準備。

她目送邵衡去做“準備”,心裏不免有些好奇。

行醫用到的東西早就整理好收進藥箱裏,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嗎?

很快,青年去而複返,路遙一眼就看出不同來。

無他,這人的“準備”竟是在臉上蒙了一塊面巾。

啊這……

路遙眨了眨眼睛,忍俊不禁。

死士行動時會借黑暗隐藏自身,為了融入環境,慣會穿黑色的夜行衣,再用黑色的面巾遮擋容貌,只露出一雙眼睛。

邵衡眼下的打扮與此類似,一身方便活動的褐衣,用同色的頭巾包裹住頭發,再用差不多顏色的面巾遮擋住面容。

只是黑色主肅殺,象征不可違逆的威壓,亦有神秘莫測之感,黑衣的死士如行走于黑暗的奪命使者,震懾敵人,帶來死亡的恐懼,

而邵衡如今的樣子和刀尖舔血的死士大相徑庭,反倒是像打家劫舍的山匪頭子、

路遙壓着笑意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暗自搖頭,

這麽說也不對,山匪可沒有眼前之人這般肅殺的氣質,也沒有這樣一雙沉着冷靜的眼睛。

看夠了,路遙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臉。

邵衡會意,伸手解下遮面的布巾,面上浮現出一抹憂慮,低聲為自己争取道,“我、是被幽冥間追殺的叛徒,若是被人看到……”

幽冥間不是慈善之輩,到時一定會給醫師帶來麻煩。

路遙不以為然,“你這打扮才更惹人矚目。”

一群人裏突然蹦出個戴面巾的,豈不是光明正大告訴別人自己有問題?

見醫師誤解,邵衡解釋:“我、可以暗中保護、”

“”這怎麽行?”不等邵衡說完,路遙搖了搖頭,把人摁在桌邊的椅子上,摘掉裹在頭上的發巾,翻出黛粉和胭脂,蘸了些點在手心,慢慢揉散,“你非我侍衛,此行亦只為散心,哪有我在街上逛,倒叫你隐身相随的道理?更何況,這并非沒有解決的辦法……”

很快,胭脂被調成合适的顏色,路遙笑意盈盈地望向邵衡,青年頭頂處被發巾蹭得翹起來的碎發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路遙忽然想到,青年身形修長,單論身高是要比她高上許多的,可過去這麽多天,她卻從來都沒有覺得她去看他時仰着頭會吃力、

也是,這人在她面前不是卧床休養,就是垂首靜立,氣息內斂、姿态壓得極低,也難怪……

她閉了閉眼,揮散片刻的恍惚,指尖抵着青年的下巴,稍一用力。

邵衡順從地仰起臉,目光溫順地垂落,不敢有絲毫冒犯。

看,就如現在這樣,路遙頓了一下,沒有說話,只是湊近了去,仔細打量對方的面容,思索片刻,以指尖蘸一點胭脂,在他的臉上輕輕描摹起來。

在少女俯身靠近之時,邵衡仿佛被人點了穴道,僵挺着一動也不敢動。

近,實在是太近了,

近到他只需稍稍擡眼就能看到少女湊近的容顏,纖長的睫毛随主人的動作微微垂落,能聽到少女平穩的呼吸,吐息間有微弱的氣流穿過發絲,

還有熟悉的、逐漸将他包圍的、草藥的清香,

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山崖下,疲憊、虛弱、無力,不知時間流逝。厚重的絕望籠罩着他,如同揮不散的烏雲,黑色的渡鴉在林中嘶鳴,叫聲低啞怪異,高居枝頭等待飽餐一頓,

邵衡知道,自己正在死去。

然而在即将失去意識之時,他恍惚看到模糊的人影踏着光自黑暗中向他走來,草藥的清苦驅散枯枝腐敗的氣味,亦将漆黑的絕望浸染……

“好了,你瞧。”

溫熱的氣息倏爾遠去,邵衡恍然回神,正撞上醫師沉如點漆的雙眸,是他想得太入神,竟不知不覺盯着少女發起呆來。

邵衡慌忙錯開視線,下意識順着醫師的指引垂眸看向鏡子,怔了一下。

鏡中的青年同他明明是一樣的鼻眼,一樣的五官,可一眼看過去,卻是截然不同的模樣。

這幅錯愕的表情逗樂了路遙,“一點小幾倆罷了。”

這可是她一點一點摸索出來的“獨門絕技”,用得好是能保命的,旁的人或許也會,卻絕對比不上她技藝精湛。

許久未用,今日一看,手藝絲毫沒有退步,不愧是她,路遙嘴角微微翹起,滿意地欣賞成果,透過鏡子,她的目光不期然同青年撞在了一起。

不知何時,那雙黑白分明的眸中已經不見了謹小慎微的疏遠,剎那的對視,其中翻湧的波瀾叫路遙剎那之間心下一顫,

她下意識望向鏡前的人,青年還是那副沉默內斂的樣子,方才鏡中所見仿佛只是短暫的幻覺——

或許真的是她看錯了吧,路遙淡淡轉開目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