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如果,您喜歡的話……”邵衡安靜垂下眼眸,抿着唇,藏起心中的躁動,

如果您喜歡,我可以一直為您做下去。

像他這樣的人,承諾“一直”,未免太奢侈,太自不量力。

可等到第二天天剛亮,看着照進屋的第一縷光,邵衡還是起身,披着晨露闖入山林,花了些功夫尋來新鮮的野果,再獵一兩只圓滾滾的野兔,滿載而歸,走入竈房。

清晨的陽光把不大的屋子照的透亮,昨夜用來照亮的燭臺依舊擱在桌上,燭芯彎彎,半截燒得焦黑,而那個捧着碗笑着誇贊他手藝的姑娘還不見蹤影。

邵衡把果子一股腦放進木盆,從水缸裏舀起半瓢水,細細洗淨果皮上沾染的泥土,然後抽出廚刀,尋一處偏僻的地方,利落的剝皮削骨,掏除內髒,

去血,清洗,切丁,撒上鹽攪拌均勻後放在一旁腌制,處理好兔肉,他洗淨手上的血腥,有條不紊地生火熱鍋,把洗淨的梗米倒進鍋裏,大火燒開後轉中火熬煮。

等到肉粥的香氣飄滿竈房,在火上咕嘟作響,一切都準備就緒,天空已經大亮。

邵衡熟門熟路地盛出一碗粥,擺好碗筷,只聽“吱呀”一聲,竈房的門剛好被人推開,長發未束的少女帶着初醒的朦胧,夢游一樣尋着飯香踏進屋來,

“好香……”

時間剛剛好,

邵衡嘴角不自覺微微翹起一點,很快被他自己發現,重新壓平,“您醒了。”

竈房有人!意識到這一點,路遙拍拍臉頰,讓自己清醒一點,矜持地點點頭,打了個招呼,“早。”

然後便迫不及待地坐到飯桌邊上,

“什麽東西,這麽香?”

嘴上這麽問,兩只眼睛已經落進粥裏拔不出來。

“只是普通的肉粥。”邵衡退後兩步,低下了頭,“擅自動用竈房的東西,請您責罰。”

“又不是什麽大事,哪兒來什麽罰不罰的,你随意就好”路遙擺擺手,根本不放在心上,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疾聲招呼人,“快坐快坐,再不吃可就涼了!”

“……是。”

有了昨夜那一遭,和少女同桌共食似乎不是什麽難事。

醫師是真的不在意這些,一顆心早就全落在冒着熱氣的碗裏,眉眼彎彎顯然吃得很開心。

邵衡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粥,梗米打底,葷素搭配,棕的綠的白的,煞是好看,

再用勺子舀起一點嘗了嘗味道,

清香的稻米配上鮮滑的肉丁,再以少量蔥姜的調味作為點綴,

确實好喝。

飯後,路遙挽起袖子麻溜地清洗碗筷,邊說着,“今日輪到我坐堂,一會兒得去趟南山堂,估摸着酉時回來。你今日有什麽安排嗎?”

拿着抹布擦桌子的邵衡搖了搖頭,忽地意識到醫師看不見,又說道,“并無安排。”

路遙已經刷完了鍋,把碗倒扣着瀝幹淨上面的水漬,“你的外傷已無大礙,不必再拘着不能出門。鎮子在哪兒你是知道的,若是在屋裏待悶了,可以随意四處轉轉,只是切記不要妄動武力。啊對了,還有這個。”

她從袖子裏摸出自己的荷包,從裏面掏出幾塊碎銀子遞過去,“拿着,遇到想吃的想買的,不用拘束。”

這幅樣子,倒是和叮囑自家孩子出門玩不要忘記回家的老母親像了七八分。

說罷,急匆匆離去。

邵衡專注聽着醫師的話,手裏猝不及防被塞了銀錢,只是一個愣神,少女已不見蹤影,只剩他一個人留在竈房,無所适從。

青年看看空蕩蕩的門,再看看握在手上的銀子,沉默了下去。

他借宿于此,醫師待他十分寬厚,既不缺吃,也不缺穿,思來想去也沒什麽用的上錢的地方,可這畢竟是醫師一番好意……

忽地,邵衡突然想起了什麽,

醫師說酉時回來,他或許可以去接醫師回家,路上買些少女喜歡吃的食材,做些好吃的。

他反手解開背後的繩結,脫去圍裙,三兩下折成方塊放在桌上,急匆匆往門口走去,漸漸升起的太陽已經足夠熾熱,耀眼的光刺得他猝不及防閉上眼睛,倒退一步。

不,眼下時間還早,在那之前,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邵衡的目光在竈房轉了一圈,然後開始忙碌起來,

用木盆打來幹淨的清水,蘸濕抹布,把本就整齊的竈臺擦得幹幹淨淨;用掃帚裏裏外外清掃一輪,連邊邊角角都不能錯過;院子裏的雜草又長出一茬,得重新清理,還要順帶把枯枝碎石之類扔到外面去,再用鏟子鏟平凹陷和凸起的地方……

黑衣的青年像是一只勤勞的蜜蜂,不辭辛勞地進進出出,一心一意把這座木屋整理得更好,埋頭忙碌仿佛忘了時間,

卻又總是在手上的夥計暫時告一段落時擡頭望望天空,目睹太陽緩緩東升,又慢慢西落,最後成了斜挂在山頭的火紅圓日。

是時候了。

把工具放回原處,借着盆裏的清水,邵衡簡單打量了一眼自己。

頭發規規矩矩束在腦後,一身黑衣幹淨服帖,在太陽底下呆久了曬得皮膚有些發紅,汗水打濕了額角的碎發,臉上僞裝的妝容也洇開了些許。

邵衡低頭想了一下,去竈臺往手上蘸了些灰,就着水面,抹去散開的胭脂,用黑灰淺淺點過額頭、鼻梁、下巴等地方,再用手指把黑色均勻抹開,

水中倒影出的臉就和他本來的面貌有了三分差別——他只看過醫師幫他僞裝的那一次,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極限,

但,如果再收斂起死士慣有的死寂,讓表情稍微放松和漂浮一些,

水裏的人就和他本人只有四五分的相像了——這張臉暴露人前終究是個麻煩,他不想給醫師帶來麻煩。

邵衡斂下眸子,手指輕輕撫過袖口,拎起僞裝的長劍,插入腰間,再把醫師遞給他的銀子小心地塞進胸口。

南山堂所在的鎮子距離木屋很近,以武者的腳程,約莫只需一刻鐘。

城門口,黑衣的青年仰起視線看一眼城牆上磨損的牌匾,淺呼出一口氣,擡腳緩緩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南山堂。

已至日暮,今日的看診告一段落,送走最後一位病患,路遙擱下筆,活動活動僵緊的手腕。

一顆腦袋忽然從後面冒了出來,“路姑娘,師父有事情找你。”

“是小钰啊,”路遙點了點頭,指指桌上攤開的藥方和草紙,“那這些東西,”

“我來收拾就好。”

把“打烊”的牌子挂在門外,董钰熟門熟路地把藥方分門別類地整理出來,放到收納的地方,再拿着名錄挨個檢查藥材存量,遇到不夠的就記下來,準備等會兒去庫房裏拿些存貨出來補上。

一陣敲門聲忽地響起。

誰會這個時候上門?董钰疑惑地撓撓頭,臉上挂起客套地微笑,一邊開門一邊道歉,“抱歉,我們已經關門了,如果不是什麽緊急的事情,還請明天、”

透過半敞的門縫,他看清了前來拜訪的客人,黑衣,拿劍,江湖俠客的打扮,容貌看起來有點眼熟。

董钰想了一下,靈光一閃,“哎呀,你就是之前跟路姑娘一起來的小哥哥吧?快請快請。”

他的眼睛在來客的裝扮和佩劍上轉過一圈,眼中亮起兩顆小星星,

一念江湖遠,仗劍天地間,誰還沒做過仗劍江湖的武俠夢啊!

過了圈眼瘾,董钰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側身讓開一條路,手指頭指了指後堂的方向,殷切地招待,“路姑娘就在後院,從那兒進去就能看到。”

“……多謝。”

邵衡抱了抱拳,借低頭的動作掩蓋心底的不自在。

大俠和他說話了!!董钰拼命壓着上翹的嘴角,像模像樣地抱拳回禮,之後沒忍住興奮地揮揮手,疊聲道,“不不不用謝,只是點小事。”

決定了,他今晚要多吃一碗飯!

邵衡點了點頭,順着少年的指引邁步向前,轉過兩個彎後,果然看到了和董老大夫相談甚歡的醫師。

他腳下一頓,站在廊下的陰影中認真描摹少女的側影。

從林中的木屋到南山堂,走過來的這一路他的心裏滿滿都是即将見到醫師的急切和期待,直到真的來到醫師的身邊,方才感覺出幾分不安。

醫師想要見到他嗎?會不會厭煩他擅作主張?他會不會給醫師添什麽麻煩?或許、或許他不該随意下山,而是該乖乖待在屋裏,等醫師回來。

越來越多的遲疑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化作無數自陰影中探出的手臂,拉扯着他的身體,讓他直愣愣停留在陰影裏,沒有勇氣再往前邁出哪怕一步。

“你怎麽來了?”少女輕柔的聲音打破這場無聲的拉扯,“快過來,告訴你個好消息,之前拜托董老伯的藥材都有着落了。”

醫師眉眼彎彎地沖他招手,毫不掩飾當下的好心情,邵衡從醫師一連串的話語中準确抓住其中的重點,

藥材,着落……

是了,醫師曾對他說過,缺一個藥人,試藥,試針。他承蒙醫師大恩,肝腦塗地亦不足惜,如今,終于到了償報的時候。

邵衡低垂眼簾,穩穩應了聲“是”,随後大步走出陰影,來到少女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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