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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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對的瞬間,邵衡愣了一下,

那些卑劣的、低賤的、本該永遠埋在他心底只他一個人知道的心思就這樣堂而皇之暴露在少女的面前,

醫師有沒有聽到他說出口的那兩個字?醫師有沒有看到他隐在這一身皮肉下的不敬妄念?醫師還會願意留他在身邊嗎?

幽深的、巨大的恐懼化做一柄抵在要害心口的尖刀,刀鋒上閃爍的寒芒将要刺痛他的肌膚,耀日當空,邵衡卻只覺渾身冰涼,如墜冰窟,幾乎壓上全部的克制才勉強維持表面的平靜,沒有真的驚惶到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跪下來哀求,

更何況,他們離了這麽遠,隔了這麽多人,醫師不一定看得到——

那兩個字還沒有出口就被他牢牢鎖在喉嚨裏,藏得那麽深,即便是無處不在的風亦只能聽到一片空白的沉默。

邵衡定了定神,後退一步,企圖把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裏。

然而,少女只淺淺一瞥,不過是下意識地四處打量、恰巧看到了屋檐下安靜等待的黑影,片刻之後便收回視線,重新投入忙碌的救治當中。

他沒有被發現,邵衡握緊了劍,緩緩垂下目光,醫師沒有發現,于是他還能抱着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停留在少女的身邊。

劫後餘生,他本該竊喜,然而一股淺淡的失落不知從何而起,如薄霧般彌散心頭,又如煙散去。

“在想何事,這麽入神?”路遙站在青年身側,就着屋檐的影子好奇地仰頭問道。

方才忙碌之餘,她偶然瞧見邵衡慢慢離開又匆匆回來,兩人離得遠,中間隔了人,場上還有些嘈雜,她只看到青年嘴巴一張一合,卻沒看清、也沒聽到這人說了什麽,只覺得他似乎有些奇怪。

好不容易等到散場,路遙湊到跟前打眼一瞧,更心裏的猜測肯定了個十成十——黑衣的青年定是有哪裏不太對勁,這才把一貫的警惕都丢到腦後,連她近身都沒發現……要不是她故意弄出聲音,這人指不定得走神到什麽時候。

邵衡心頭狠狠地一跳,渙散的瞳孔瞬間鋒銳似刀芒,殺意騰起,卻在瞥見一片純白的衣角時潰散了個幹淨,只餘下零星的恍惚和滿心的倉惶。

他不能對醫師說謊,更無法向醫師道出心中那些卑劣的念頭,面對醫師的問詢,他該怎麽辦……

唯有沉默而已。

“不想說……也無妨,”只是一點好奇而已,路遙知道誰都有不能為外人道的心思,便不會在意青年的隐瞞,順勢瞥一眼午後的天空中那一輪略微收斂光芒卻依舊刺眼灼熱的耀日,出言提醒,“只不過,我們該走了。”

城鎮周圍的村莊不止這一處,此間事畢,他們是時候啓程前往下一個村子。

“……是。”

每月一次的外出行醫于路遙而言已成慣例,待走遍附近的村莊、送走最後一位村民,頭頂熾熱的驕陽也只剩下最後一絲餘晖掙紮着不肯退去,等他們返回南山堂處理完後續,晦暗的天空徹底暗淡,日落月升,街上路人行跡匆匆,帶着滿身疲憊歸家而去,

倒顯得步履從容的二人格格不入。

“總算結束了。”路遙長長舒了一口氣。

今日行醫一切順利,未曾遇到棘手的病症,然而一整天的時間不是趕路就是看病,縱有內力護體,依舊免不了有些疲累。

“我們也該回去了……只可惜天色太晚,包子鋪已經歇下……”操勞一日,卻無可口的吃食填飽肚子,路遙遺憾地嘆息一聲,“算了,能有碗粥、”

家裏還囤着些米,熬一熬也能頂飽,不至于真叫她餓着肚子入睡,至于好吃的,明日再買便是。

在路遙快要把自己安慰好的時候,只聽身後的青年忽地說道:“您若、若是不嫌棄,我、我會煮粥。”

“嗯?”

路遙腳下一頓,挑了挑眉毛,斜斜瞥了一眼。

一路上都不見這人出聲,安靜得吓人,怎的突然這麽說?不過他似乎親口承認過會做飯,想來廚藝定然不差……

邵衡還是頭一回幹這種自薦的事情,簡單的一句話都說的磕磕碰碰。

從前為了任務扮作廚子與人虛與委蛇時他不曾有過半分為難,那是任務,他所做的一切都套着他人的皮囊,扮作他人的樣子,

而現在,望着醫師一步步遠去的背影,焦躁與不安由內而生,好似灼灼熾焰舔舐本心,逼迫他做些什麽,

于是,在邵衡還沒意識到的時候,身體已經自行動作起來,跨越兩人之間的天塹,站在了醫師的面前。

他定了定神,片刻的慌亂之後很快重拾鎮定,在醫師猶豫之時冷靜地推銷自己,“我曾、跟着大廚學過一段時間……”一邊說着,邵衡努力搜刮那次任務的細節,企圖從所剩不多的記憶碎片中翻找出更多有用的東西,“老師傅說我有天賦,将來也憑這手藝混口飯吃。”

路遙眼睛登時亮起光芒,大廚認可,必不可能難吃,她當即拍板,“那就有勞了。”

邵衡怔了一下,少女灼熱的目光幾乎要把他燒穿,

他垂下眼眸不敢去看,心底的火焰卻在歡呼着雀躍着,恨不能把這身軀燃燒成灰燼,

眩暈與竊喜交織,邵衡艱難地抓住最後一根遮掩的稻草,讷讷道,“您、您救了我的命……”

路遙學醫多時,救治過的傷患不在少數,遠的不說,就是在南山堂,都能隔三差五收到病人及其家屬的感激,亦曾聽過不少“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江湖故事,

此時聽青年這麽說,她不甚意外地點點頭,收下這份謝禮。

木屋,竈房。

路遙懶懶地斜倚在木桌上,一只手撐着下巴,視線随着竈臺前的人上下左右移動。

奔波忙碌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回到木屋,困倦的感覺漸漸翻湧上心頭,“噠噠噠噠”的切菜聲、“噼裏啪啦”的燃燒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規矩又單調,此時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困意打敗警惕,路遙放松地打起了盹,腦袋越點越低,人也越癱越軟,最後幹脆放棄掙紮,枕着手背趴在桌上,只費力地撐起千斤重的眼皮,模模糊糊盯着忙碌的人影,不肯阖上眼睛。

圍着花布廚裙的黑影好像高了一點,寬了一點,高高紮起來的長發散開一點,看起來逐漸眼熟了起來。

“師、師父?”路遙搖搖晃晃地擡起頭,努力瞪大眼睛,口齒不清地嘟囔,“你來找我啦……”

黑影頓了頓,似乎想要遠離,

路遙一驚,想要去追,然而無處不在的困倦絆住了她的腿,她自以為很用力的起身,實際連手指都沒有擡一下。

好在,黑影似看穿了她的想法,輕飄飄落在她的面前。

“師父……”路遙心滿意足地抓住黑影的衣擺,“我走了好遠的路……救了好多人……可怎麽也找不到師父……我、我好想你……”

黑影,也就是邵衡,沒有說話,也沒有回應,只是安靜地看着少女動作越來越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攥着他衣袖的手也随之脫力,輕輕垂落下去。

邵衡低頭看了一眼被拉出淺淺褶皺的圍裙,抿緊了唇。

他只是聽到這邊的動靜,所以過來看看,沒想到醫師太過勞累,眼花将他認成了別人。

不該聽的話不聽,不該說的話不說,邵衡自然是知道,什麽時候該閉緊嘴巴,把某些秘密都爛死在肚子裏。

只是,粥已經煮的差不多了,可醫師卻睡了過去……

竈臺上,木頭鍋蓋被沸騰的水汽頂得砰砰跳,白霧一縷一縷從縫隙裏冒出來,不一會兒,粥的香氣傳遍整個竈房。

邵衡站在屋子中央,瞄一眼竈臺,再看一眼少女,皺起眉,

叫醒還,是不叫醒,

邵衡飛快地在心裏衡量這兩個選擇,左右為難,倍感艱辛。

再這麽煮下去,這鍋粥非糊了不可,醫師就這麽睡下去,不說夜晚露重很有可能着涼,單是這麽別扭的姿勢維持一晚,第二天肯定不會舒服……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搖擺的天平開始向一側傾斜,過往的教訓告訴他,猶豫不會有好的結果。

邵衡咬咬牙,把心一橫,張了張嘴,随即又是一怔。

他該喚什麽?

“主人”二字是他無法訴之于口的心之所願,“大人”二字醫師不喜,還因此訓斥過他,一直以來他都想方設法避開稱呼,如今避不開了,這才驚覺往日種種猶如夢中幻影,而實際上,他和醫師雖相處月餘,卻并不相熟,

熱氣騰騰的屋子裏,邵衡只覺得一股寒意爬上心底,遍體生寒,

他本就不屬于這裏……

“你怎麽站在這兒?”

沙啞的聲音響起,把邵衡拉回現實。

路遙難受地按壓額角,試圖緩解腦中的陣陣嗡鳴,“我這是,睡着了?”

她好像,夢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是。”邵衡低垂下眼眸,“粥已經熬好了,您……”

一句話,路遙的注意力瞬間移到咕嘟作響的竈臺鐵鍋上,“嗯?快端上來!”

“是。”邵衡應下,準備去盛飯。

比他更快的是一道白色的人影,風一般穿過他的身側,眨眼間閃現竈旁,“飯是你做的,盛飯就讓我來吧,你就坐那兒別動……全都讓你幹了,我這粥都要喝得不安心了。”

翻出兩個瓷碗,一只鐵勺和兩只瓷勺,挽起袖子,利落地給兩人滿滿當當各盛一碗,路遙迫不及待地落座,舀一勺粥,吹吹熱氣往嘴裏一塞,然後倒抽一口熱氣,

“……燙燙燙燙……”

卻不耽擱她下勺如有神。

邵衡坐在桌邊,沒來得及阻止醫師,眼睜睜看着少女被燙得額頭冒汗但依舊不肯放棄,

片刻的錯亂和疏離被輕易打碎,冰冷的指尖觸碰上熱粥,滾燙到有些疼痛的熱量如沸騰的熔岩,輕易融化心底的冷意,

或許是命運的恩賜,無論如何,他已經出現在這裏,

“您……慢點吃,鍋裏還有……”

少女輕咳一聲,把勺放回空空如也的碗裏,發出“叮”的輕響,望向他的眼中盈滿笑意,比天上的星星更好看,

“謝啦,粥很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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