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青石鎮,”

低矮的城門前,蜿蜒的長隊末,一名頭戴鬥笠的男子單手扶着帽檐,擡頭仰望城牆上高懸的木牌,似疑問,又似肯定,“是這裏吧。”

如血的殘陽落在鬥笠低掩的邊沿,投下的陰影将男子的面容籠罩其中,叫旁人窺不得分毫。

在鬥笠男子身側,是同樣打扮的同夥,他上前半步,聲音低弱蚊鳴,“是,大人。方圓十裏的地方都搜遍了,只剩這一處。”

被稱作“大人”的男子鬥笠微動,一雙眼仿佛刺破下屬的心思,“玄九,還有何事?”

“大人,司長傳信,命我等即刻返回。”

“怎麽,你也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

“屬下不敢。”

男子低低冷哼一聲,“那個人,可沒有這麽容易死掉。司長那裏,我自會解釋。”

說話間,他掩藏在鬥笠下的目光游曳在人群之中,冷漠地望着緩慢蠕動的長隊,從站在隊伍末趕着驢車急急忙忙排隊的賣菜翁,到剛剛穿過城門一襲白衣的少女和她身側的黑衣青年,

那個青年,

男子眯起了眼睛,步履沉穩,動作幹脆,光看身影,确實和那個人有幾分像,可這對着白衣少女言聽計從的卑微模樣……

呵,那個人可是幽冥間暗影司四大統領之一,哪怕是最狼狽的時候都不曾折過傲氣,哪會像這個護衛一樣卑躬屈膝,

真是看着就讓他覺得惡心。

男子移開目光,“走吧,進城。”

順順利利出城回家,把藥材分門別類整理歸位,路遙用過晚飯,再收拾幹淨碗筷,看看天色,距離就寝還有一點空餘。

她帶着青年返回藥房,指了指矮塌,“躺上去,我給你查查身體。”

用藥解毒不是小事,尤其這毒還是出自藥谷,一點小差錯都可能造成嚴重後果,甚至葬送性命。

在真正動手之前,她得先做個全身檢查,掌握情況。

“是。”

遵循醫師的指令,邵衡側坐在塌的邊緣,頓了一下,擡手解去束衣的腰帶,扯開衣襟,一件一件剝下包裹身體的衣物丢在一旁,直至身上只餘一件蔽體的純白裏衣,

随後卧倒在柔軟的床笫之間,沉默又順從地袒露出身體。

他已經在這裏住了不短的時間,一呼一吸間都是熟悉的味道,是藥材苦澀的清香,混着一點白日的陽光殘留在床褥間的幹燥。

往日,這樣的氣息能撫平夢魇,助他一夜安眠,而眼下,他只感到無法平息的戰栗随着呼吸逐漸爬上他的後背。

路遙挑眉看着青年一連串熟練的動作,在對方安靜下來之後緩步踱至塌邊,居高臨下的俯視保持仰卧的人,“你從前,做過這樣的檢查?”

否則怎麽能僅憑她模糊的一句話就這麽自覺主動準備到位?

不過嘛,此人既然是死士,受傷必然是常有的事,療傷亦是尋常,這麽一想,倒是她現在多餘這麽一問。

“那我就開始了。”

路遙俯下身,萦繞着一絲內力的指尖點上小腹,感受到一瞬的輕顫之後,指下的軀體很快歸于平靜。

邵衡面無表情地用視線描摹屋頂早已熟悉的木紋,盡力忽視弱點要害被人掌控的不适,平攤在身側的手掌無法抑制地顫抖,終于在醫師的手指掠過腰線時猛然攥緊身下的被褥,

寂靜的空氣中飄蕩着他竭力控制後依舊雜亂的呼吸,胸腔裏,劇烈跳動的心髒一下一下沖擊着胸膛。

類似的檢查邵衡确實遇到過幾次,在久遠的過去,在他還只是幽冥間一個籍籍無名的死士之時,

被剝光蔽體的衣物,束縛手腳捆綁在冰冷的石臺上,漆黑似惡鬼的陰影站在他的面前,幹枯的指節就像地獄中伸出的枯骨,鋒利的指甲輕易刺破他的皮肉,

而他,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随時可以被丢棄、被取代的犧牲品。

在他即将墜入過往的噩夢中時,落在他身上的手指停止肆意的游走,取而代之的是溫婉和緩的問詢,

“難受?”

路遙專注地觀察榻上的青年,只見其面無血色,目無焦點,額上覆着一層細碎的冷汗,顯得安靜又隐忍。

她牽起青年的手,兩指搭上手腕,正欲診脈一探究竟,垂眸之時不期然看到了手掌覆蓋下被攥得皺成一團的軟衾。

脈象正常,無甚大礙,那這就不是難受,而是在、

恐懼。

路遙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雖不懂只是尋常的檢查而已,這人為何反應如此劇烈,事情不一定非得今晚就做完,她可以等明天,青年做好準備之後。

念及此,路遙松開手,“你若身體不适,那就等明、”

尚且被她握在掌中的手反客為主,在她話音未落時已反扣住她的手腕,屈起的手指虛虛攏起,力道很輕,卻透出點不容抗拒的堅決,帶着她的手重新壓在青年身上。

榻上之人側頭避開了她的目光,只是啞聲說道,“您、請繼續。”

僵緊的身體重新變得柔軟,青年藏起全部不該有的反應,安靜,順從,沉默地呼吸,是最聽話乖順予取予求的藥人,亦似劃地為牢作繭自縛的囚徒。

“……好吧。”路遙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看了好半晌,見他不打算改變主意,于是猶猶豫豫地繼續未完成的檢查。

很快,她就再沒有功夫去注意其他。

青年的身軀看似完整,然而只需用手指摸過,就能輕易發現掩蓋在皮肉之下的累累傷痕。

他全身的骨頭有多處可以摸出輕微的變形,疑似曾多次斷裂又沒有好好修養,肩胛、手指的關節有過度增生的痕跡,大概是骨骼脫臼的後遺症,更別提膝蓋的非正常磨損,和按壓穴位時不該有的滞痛。

已經發生的事情總是會留下痕跡,透過殘留的傷痕,路遙能夠清晰地看到,這具軀體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被撕裂,傷疤一層層堆疊,從完好漸漸破損,

路遙收回手,抿緊了唇,

真是糟透了,

她想,

而這個人,竟然還活着,還和她出診,陪她趕集,為她下廚,看起來行動自如,

再想想二人初遇時,這人還敢拖着重傷未愈更糟糕的身體逃出木屋往山林裏鑽,

路遙緩緩攥緊手指,

又一次想,

真是,糟透了。

她原本打算,檢查之後青年若無大礙,那她就可以着手調配藥方盡快壓制毒藥,

但她不清楚毒藥的名字和配方,解藥不可能一步到位,中間需要根據患者的表現多次調整,以眼下這人的身體狀況,真的能撐過去嗎?

可要是繼續拖下去,就她目前的了解,青年身中之毒隔一陣子就會發作一次,距她把人撿回來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是放任毒發,還是就此搏一把,

無論哪個選擇都很糟糕。

路遙咬着牙,內心不斷衡量這兩種辦法的後果,一時難以拿定主意。

“……您……還好嗎?”

沙啞的聲音響起,把少女拉出糾結的漩渦。

路遙低頭看了一眼,衣襟半敞的傷患躺得很安詳,身體保持不動,只在黝黑的眸中浮現出一絲擔憂。

他在擔憂什麽?

“我會、調整好身體,不會影響到試藥。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不擔心小命不保,倒是擔心會影響到她調配解藥?!時隔多日,路遙又一次體會到了這人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的心梗。

“哼,這種小事怎麽能難得倒我,你還是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路遙磨着牙道,“一會兒早點休息,我明天再來。還有,這段時間給我乖乖養着,不許到處亂跑。”

言罷,一甩袖子,為自己誇下的海口去想辦法了。

目送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邵衡靜靜地躺在榻上,一動也不動,任由夏日夜晚喧嚣的蟲鳴穿過空曠的屋檐,在他的身上凝結成死一樣的沉寂。

好半晌,他擡起手,慢慢攏好散開的領口,咬緊牙關,在榻上蜷縮起身體,嘴角不由得溢出一聲苦澀的嘲笑。

顯而易見,醫師對他不滿。

于醫師而言,他本就是個意外闖入的麻煩,他能夠留下的唯一價值就是做一個好用的藥人。

倘若連這一份價值都不存在,那他還能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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