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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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窗框被逐漸強盛的陽光照亮,泛黃的窗戶紙柔和了窗外刺眼的光,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
邵衡睜開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這個時候,他該早早地收拾好自己,準備食材,生活做飯,再過一會兒,等太陽升得更高一點,醫師就會醒來,晃晃悠悠去竈房尋找早飯,
但昨晚,醫師對他下了禁令,收回了他自由行動的權利,別說外出,這間屋子就是他可以活動的全部範圍。
邵衡在狹小的空間裏簡單活動開肢體,複又盤膝坐回榻上,他早有準備,此時也就不覺得多難以接受。
相比自身的處境,他更在意其他。
昨夜醫師對他不滿驟然離開,他心神失常,乃至于忘記将至關重要之事告知醫師。
邵衡垂下眼簾,遮住眸底的異色,
只是這樣一來,他只怕連最後一絲留下的可能都被他自己親手斬斷了吧。
“叩、叩、叩、”
三聲輕響,喚回邵衡游離的思緒,
是醫師。
路遙把一小碗棕色近黑的藥汁放到青年的手邊,自己随便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困倦地眨眨眼睛,言簡意赅,“喝。”
她昨天一晚上都沒睡好,閉上眼是某人背後中刀墜落山崖臉色慘白等死,睜開眼是某人破破爛爛的身體狀況,多躺一會兒耳朵邊就能幻聽到某個莫得感情的聲音在催,
那個人眼看就快死了,你是怎麽睡得着的?
路遙:“……”
她不死心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确定是真的睡不着,只能掀開被子,大晚上不睡覺熬夜翻醫書寫藥方,
等她睜着布滿血絲通紅的眼睛勾勾畫畫改出一張勉強滿意的方子,太陽都已經曬屁股了。
路遙揉着熬夜後臌脹個不停的太陽穴,升起爐火熬了一碗藥出來,盯着青年一口喝幹,再給人塞一顆蜜餞,這才感覺腦袋裏的惡魔低語消停了一會兒。
她收回見底的瓷碗,狠狠松了口氣。精神一旦放松,徹夜未眠的不适登時翻湧上來,頭重腳輕,腿軟沒能踩穩地面,腳下當場一個趔趄。
路遙暗道一聲不好,胡亂揮了兩下手,企圖找到支點撐起身體。然而疲累麻痹了她的神經,往日輕而易舉能做到的事眼下卻成了難題。
好在一只手臂從身後探出,牢牢抓住她的胳膊。
路遙慢半拍緩過來之後,盯着青年看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多、謝。”
她頓了一下,四個字四個字地補充說明,“喝藥之後,半個時辰,可以吃飯。好好休息。今天休息,有事喚我。”
強行催動快擰成漿糊的腦子想了想,似乎沒有疏漏,她朝青年點點頭,就要離開。
再不休息,她覺得自己當場就能猝死在這兒。
“我,有話想和您說。”
邵衡當然能看出醫師不對勁。醫師肌膚偏白,兩個明晃晃的黑眼圈出現在醫師的臉上實在是顯眼。
但有些事關乎性命,他必須在惡兆來臨之前盡快告訴醫師。
青年握着她袖子的手太用力,語氣也太鄭重,路遙眯起眼,覺得自己肯定走不脫,于是慢吞吞坐回椅子上,緩了緩神,壓下幾分困意,“你說。”
“是昨天,去往生堂之後。”
邵衡垂首,飛速把盤桓在心裏己經斟酌的事情全盤托出。
路遙斜倚在桌邊,一手按壓額角,艱難地從中提取出重點,“你是說,我們出城的時候,你覺得有人在跟蹤我們?你肯定?”
邵衡遲疑了一下,啞聲道,“我只有五成把握”。
幽冥間不是任人進出的慈善組織,正相反,它對每一個與之相關的人都極盡殘酷,
更別提他還是個企圖叛逃并且付諸行動的叛徒,
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都要提起一百分的警惕謹慎行事。
那時雖不曾仔細檢查,但反複思索複盤之後他可以肯定,在城門口時那股被窺探的感覺絕非錯覺,
很有可能已經有幽冥間的人混入青石鎮,只待探查到他的行蹤之後就會展開追殺。
路遙:“……”
這都是些什麽事啊,“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古人誠不我欺啊。
她忍着腦袋的脹痛,企圖梳理清楚眼下的事态,“我記得,你昨天出去的時候是易了容的?”
不僅是昨天,青年自住在她這兒算起,一共就出了兩次門,每一次都是做足了準備,保證見到他的人不能一眼窺見其真實面目。
“是。但不能排除身形、習慣暴露的可能。”邵衡道。
他出身幽冥間,受訓十餘年,再怎麽盡心遮掩,動作間總免不了帶出幾分過去的習慣,
對幽冥間的死士來說,這些細微的習慣就像是黑夜中的燭火,實在刺眼。
“……從我把你撿回來,這都已經一個多月了吧,那些人還沒放棄?”
邵衡低下了頭,“若司長下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話,只是一個月而已,他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總覺得哪裏不對勁,路遙擰起眉,捉摸着,“不對啊,既然這麽看重你,那怎麽隔了這麽長時間才找過來?難道不應該當時就發現問題嗎?”
按理說,确實該這樣的,邵衡閉了閉眼,開口緩緩解釋。
但他既然敢叛逃,就不會一點準備都不做,沒有準備的貿然行動,那就是在白白送死。
身處幽冥間這麽多年,他多多少少掌握着一些重要的消息,其中就包括幽冥間在各處的勢力範圍。
青石鎮處地偏遠,周圍既無重要城鎮,亦無水利之便,放在地圖上甚都不會有多詳細的記載,這一片區域是幽冥間實力薄弱之處。
再加上他抓住喘息的機會放出的煙霧彈,又殺了追得最緊的那一批死士,掩蓋自己真正的行蹤,
最後,還得算上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清洗掉所有痕跡的暴雨,
天時地利,步步算計,種種籌謀和巧合彙聚在一起,這才拖慢了幽冥間追殺的腳步。
“原來是這樣。”
路遙咬着唇,手指一下一下點着桌面。
青年說得輕描淡寫,但以她當時所見,要不是她突然去了山崖,這人算計到最後依舊逃不過一個“死”字,即便僥幸逃脫,在她的照看之下依舊修養了這麽久才勉強恢複幾分元氣,還遠算不上痊愈。
而就在她準備拔除青年體內毒素的現在,幽冥間就這麽步步緊逼,找上門來了。
倘若青年說的都是真的,此處幽冥間實力薄弱,那豈不是說只要她能把追來的尾巴處理掉,就能有效拖慢幽冥間的動作,給自己這一邊争取時間?
拖過這一陣,擺脫最後的桎梏之後,憑青年的本事,自然不用再懼怕什麽幽冥間。
就在路遙盤算着該怎麽把身後的尾巴揪出來永遠埋進地裏的時候,只聽沉默了有一會兒的黑衣的青年低眉斂目,語調沉穩地說,“您、不必擔憂。”
“哦?”路遙一挑眉,“你有辦法?”
她畢竟是局外人,對幽冥間了解不深。若這人真有什麽好辦法,兩個人合計合計,豈不是事半功倍。
不過嘛,路遙眼角跳了跳,以她這段時間對某個人的了解,她怎麽總覺得某個人又要說一些讓她生氣的馊主意了?
事實也确實沒有超出少女所料,
“幽冥間的目标是我,在我被、帶走之後,您只要等上一兩日,等追殺的人離開,您就不會再有危險。”
路遙聽着這番和主動送死無異的話,突然發現,人一旦氣到極點,是真的可以笑出聲的,
于是她順從心意地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要我把你扔出去送死,然後等着事情過去什麽都不做?”
“是。”黑衣的青年後退半步,俯身跪在地上,
應得理所當然,跪得幹淨利落,
“我本就是應死之人,若非有您相助,我早就是個死人,現在多活的每一天都是您的恩賜。”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路遙忽地發現,一直低頭逃避她目光的青年此刻竟是主動擡起頭來,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她的視線中,沒有半分遮掩,
她發現,青年的樣貌只能算周正,可那一雙眼睛實在是好看,漆黑不摻一絲雜質,好似最上等的黑曜石,光芒閃耀又仿若無邊夜色中閃爍的星星,
她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路遙指尖顫了顫,想要把這雙眼睛珍藏起來,好好看看。
“您救了我的命,助我得償所願,給我安身之所,我卻只能為您帶來危險,”
邵衡直視醫師的眼睛,恨不能把少女的容貌印刻在心底。
他本想着,醫師想要一個藥人,那他就做一個藥人,就此死去亦是死得其所,
可現在,他既無法回應醫師的期待,還保護不了醫師的安全,
所剩唯一的價值,就是把由他帶來的麻煩徹底隔絕在醫師的世界之外。
沒想到,他對醫師最後的請求竟然是希望醫師放自己離開,
邵衡深吸一口氣,以額觸地,
“求您允許我離開。”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用力向上拉扯他的身體,緊接着,這只手放開了他的肩膀,扣着他的下颚,逼迫他不得不高昂起腦袋,
随之而來的是醫師壓抑着風暴的逼問,“我問你,你想要去送死?”
邵衡想要點頭承認,然而眼下受制于人的姿态讓他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鉗制着他的那個人也沒想要得到他的回應,
“你是我救回來的,你想送死,我不同意!”
遏着他颚骨的手驟然抽離,只聽“砰”一聲碰撞,待他回神,只看到震顫的門扉,
屋裏只剩下他一人,白衣的少女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