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2
盯着邵衡喝了藥,路遙診了一次脈,脈象平緩有力,又摸摸對方的腦袋,體溫正常,目前為止無甚大礙,
也可能是用藥時間尚短,藥效還沒有顯露出來,得等一晚,明早再探探情況。
心裏有了底,路遙放開邵衡的手,撐着榻沿想要站起來,眼前忽地一黑,耳邊一陣嗡鳴,腦袋天旋地轉找不回平衡,陡然的沖擊之下身體不由自主晃了晃,跌回榻上。
“!”
邵衡心中一驚,飛快接住少女傾倒的身影。
這時,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輕柔但不容抗拒地将他推開,
“我沒事,你專心修養。”
丢下一句冷硬近似命令的話語,白衣的少女翩然離去,
邵衡愣了一下,緩緩攥緊了手指,後背的衣衫被冷汗浸濕,緊貼在身上,帶來一片冰冷的黏膩。
他如今只是個藥人,還給醫師帶來麻煩,今早還惹醫師生了好大的氣,如今的他,既無資格、也無立場幹涉醫師的任何事情,哪怕他只是出于擔心。
路遙回到竈房,虛脫地靠在桌子上,只覺得視野發黑,手腳發抖。是太長時間沒休息,又沒有按時吃飯引起的不适。
還好,不是什麽大問題。
等竈上煮着的白粥咕嘟咕嘟冒起氣泡,路遙盛出滿滿一碗,邊吹熱氣邊給自己灌下去,效果立竿見影,眼部昏頭不花,喝完還能咂麽咂麽嘴,遺憾地放下碗。
不過一兩天的功夫,她的胃口就被養刁了,往常覺得尚且能下嘴的粥,這會兒喝起來一點味道都沒有。
要是換成那人來做……還是算了,路遙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她氣還沒消呢。
掐着點給藥房裏的傷患送過晚飯,收拾幹淨竈臺,再不走心地胡亂把自己洗刷幹淨,路遙搖搖晃晃倒在床上,阖上眼,在心裏盤算着今後的安排,
得再給邵衡枕一次脈,得等阿軒的消息,得提前準備些手段,免得着幽冥間真的殺、上……
被壓抑了整整一天的疲憊頃刻之間翻湧上來,她腦袋一歪,眨眼之間已睡得人事不知。
今夜,清風朗月,無風無雲,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
蠻室寂靜之中,于塌上沉眠的青年忽然睜開眼睛。
驚醒的瞬間,邵衡一手按壓住腹部,漆黑的眼中倒映着無光的黑夜,眼底一片清明。
他快速檢查自身,很快得出結論,他的身體,正在發生異變。
體溫在逐漸攀升,随之而來的是大量出汗,呼吸困難,血液不正常的沸騰,在某一個時刻,心髒開始痙攣,不規則地收縮跳動,激烈得仿佛要破開胸腔從心口跳出來,
邵衡壓抑着粗重的喘息,沉默地忍耐。
在喝下苦澀的湯藥之時,或是更早,在決心以身試藥之時,他就已經預料過會有這麽一刻,
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不論發生什麽,都必須咬着牙,直至走到路的盡頭。
值得慶幸的是,他曾經的經歷讓他能夠從容忍下這樣的難受勁,還能分出些精力去想現在是什麽時刻,去記住眼下身體的感受,去數清楚藥效發作的時間,
或許第二天醫師來檢查的時候會需要這些。
但很快,他就維持不住這份游刃有餘,腹部突如其來的尖銳的疼痛像是一把刀刺穿他的防線,又狠狠地在破碎的防線上用力一絞,
讓他險些昏厥過去。
邵衡按壓在腰腹的手用力收緊,掌心一片濕冷,
隔着薄薄的衣物,趴在腹部的陳年傷依舊分外的明顯。
他的身上有很多傷痕,長的,短的,有些是近來新添的傷,剛剛落了痂,新生的皮膚泛着粉,摸上去比別處更敏感,還有些則是陳年舊傷,早已愈合的傷口收束成肌膚上一道慘淡的凸起,在時間沖刷下淡去顏色,只剩下淺白。
但唯有一道傷是不一樣的,無論過去多久,他總覺得那傷口還在淋淋流着血,泛着疼,
又或許,那不是他的錯覺,
邵衡蜷縮在榻上,把手臂塞進嘴裏用力咬住,臉上的肌肉緊緊繃起,讓他的表情格外猙獰。
那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在他好不容易完成預備死士的全部考核,剛離開預備訓練營的第一天,他和同一批成功出營的新晉死士在操場上列隊,等待大人物的選拔,
然後,他被選中了,和其他被選中的同伴一起被送到一個一身黑衣的枯瘦黑影手中,被送上了冰冷的石臺。
通過黑影的只言片語,他知道了,黑影是幽冥間費盡心思尋來的一位“神醫”,
而神醫之所以願意加入,是因為幽冥間承諾了提供不限量的藥人來配合神醫的“研究”,
他和同樣躺在他身邊的幾位同僚就是幽冥間兌現的承諾,
邵衡那時才知道,原來已經身處煉獄的他還能墜落的更深。
神醫命他們褪下衣物,以內力附着指尖,劃開皮肉,為他們做了全身的檢查,
之後、之後……
榻上的青年瑟縮了一下,在疼痛折磨下空洞沒有焦距的眼睛震顫,緩慢回神,
突如其來的銳痛已經消失,只剩下餘波還在侵襲他的身體,
都,結束了嗎,邵衡遲疑地從榻上爬起來,
原本整潔的薄衾在他的掙紮下成了皺巴巴一團,他躺過的地方被汗洇出人形的輪廓,空氣中浮動着苦澀的藥味,半敞的木窗被夜風吹得嘩啦作響,窗外能看到銀色的月光和月下婆娑的樹影,
種種細節映入眼簾,喚回沉溺在過去的噩夢中的思緒,
是了,他已經逃出幽冥間,而那個膽敢和幽冥間“合作”的神醫也早就成了被幽冥吞沒的又一縷幽魂。
想到這兒,邵衡抹去額頭的汗,随手把被汗浸濕的碎發攏在身後,控制着反應遲緩的四肢一點一點把淩亂的被褥恢複成原來的模樣,然後對着無論如何都沒法撫平的褶皺發了會兒呆,放棄了無用的努力,翻身重新板板正正地平躺在木榻上,
仿佛之前突如其來的痛苦和掙紮都從未發生過。
看天色,現在還是寅時,在天亮之前他還可以小憩一會兒。
辰時,在清晨的陽光攀上床塌之前,路遙睜開了眼睛,
昏睡一宿,消耗的精神得到充足的補充,她伸長胳膊舒展身體,感覺所有小毛病都已經消失,眼下的狀态還挺不錯。
至于一睜眼就必須要面對的那些糟心事,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嶄新一天的第一件事,去查看某個傷患的情況。
洗漱之後,路遙看看大亮的天色,敲響了藥房的門,被早有準備的青年迎進屋。
兩人見面的第一眼,路遙微微皺起了眉,這人雖然看着精神尚佳,但她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
再一診脈,果然和昨晚睡前的脈象有些微妙的不同,感覺活躍了過頭。
這才剛開始解毒,她調制的藥方以固本培元為主,力求在不刺激潛藏之毒的情況下穩定傷患的身體狀況,為後續一股作氣拔除毒素做好準備,
按照她的預想,藥方起效之後的脈象絕不該是眼下這般模樣,
出問題了。
路遙心中一沉,擰起眉頭仔細感應青年的脈象,邊冷聲問道,“你昨天服藥之後到今晨為止,感覺怎麽樣,跟我說說。”
“是。”邵衡垂眸,任憑自己脈門受制,簡單整理了一下思路,盡量客觀詳細地說出自己一整晚的經歷,
從午夜醜時突然驚醒,到寅時恢複正常。
路遙認真聽着,心裏不斷比對青年口述的症狀和脈象,在腦海中把藥方篩篩撿撿,排列組合,修改出最合适的一份,
在聽到對方說腹腔銳痛時,眼神掃過床鋪上先前被她忽略的褶皺,心中恍然,
夏日用的被褥質地輕薄透氣但不耐揉搓,這些都是青年掙紮忍耐時留下的痕跡,她進門時卻沒有注意到。
在月餘療傷的過程中,她已經知道,眼前的青年對疼痛有很強的忍耐力,哪怕是于常人而言足以昏厥的痛苦都能一臉平靜牙都不咬的忍過去,
那所謂的“銳痛”究竟得到什麽程度,才能讓這人拼命忍耐之後依舊留下這種痕跡?
沒能及時察覺到這些,是身為醫師的她的失職。
可依舊有地方說不通。
望聞問切,她檢查過這人的身體,也觀察過這人的面色,診過脈,問過症狀,
依照她的判斷,幽冥間下在這人身上的應是名為“纏心”的毒,發作起來不會立刻致命,伴随持續的鈍痛,嗅覺、味覺、聽覺、觸覺和視覺會逐漸喪失,最後成為一個無知無覺的廢物,失去除思考之外的一切能力,在絕望中迎來死亡,
殺人誅心,是為纏心。
這其中絕不包括腹部的銳痛。
可要說是兩種毒藥混合的結果……
路遙頭疼地按壓眉心,
單只是一個纏心就已經足夠難纏,若真的再加一種毒,哪怕她自傲于醫術超群,也不得不在“能否成功解毒”這件事上打一個問號。
再看看安安靜靜坐在她身邊自陳述症狀之後就一句話都不說的青年,路遙第無數次在心裏幽幽嘆了一口氣,
幽冥間,可真該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