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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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的少女眉頭緊鎖,目光時不時掃過身側跪坐的青年,像是被困在了什麽難以拆解的麻煩裏。

即便不曾擡頭,邵衡依舊能覺察到萦繞在醫師周身的低沉,

而他,就是困擾着醫師的問題的來源。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默默在心中複盤今早發生的一切,企圖從中尋找出蛛絲馬跡。

醫師是在他陳述症狀後開始低落的,是藥效沒有達到醫師的預想,還是他的表現沒有滿足醫師的需求?

猜測在腦海中浮現的同時,驚悚的戰栗瞬間爬上了他的脊背。

這是他僅有的價值,無論如何,他不想被醫師厭棄。

邵衡筆直跪坐的上身微微前傾,用微小的動作吸引醫師的注意,

“怎麽,還疼?”

漫不經心的語調下潦草地隐藏着對他的打量和評估,

醫師還打算放棄他,他必須抓住機會,

黑衣的青年俯下身,竭力展現自己的馴服,“您可以對我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我任憑您處置。”

聽到這話,路遙的第一個反應是,真該讓阿軒那小子來看看,省得他天天覺得這人會謀害她,還總想着跟小茶姐姐告狀,

第二個反應則是不解,這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這麽明顯且刻意的作出這樣順從宛如宣誓表決心的話,為什麽突然這麽做?

暫且壓下心底微妙的心塞,路遙一挑眉,“你是指?”

某人也确實沒有辜負她的心塞,沉默了一會兒,答道,“……今日的藥……”

路遙已經連笑都懶得笑了,“明知道我給你開的藥有問題,你還敢喝?”真不怕疼啊。

後半句她沒有問出口。

就算問了,這人給她的反應也只會是搖頭否認,然後說什麽不怕疼可以忍的話,

被扯得皺巴巴的褥子還在那兒鋪着呢,怎麽看都不是沒事的樣子。

路遙揉着額頭,扯開話題,“你還記得之前吃過什麽藥嗎?”

邵衡一陣沉默。

他,他曾經的同僚都接受過抗藥性訓練,并且幽冥間的懲罰有不少都和藥物有關,吃的太多,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路遙本也沒抱什麽希望,随口一問而已。青年的情況她已經了解,接下來就該調整藥方,對症下藥。

離去前,她不放心地多叮咛一句,“我近日可能外出,你身體不适,就留在這兒,好好休息。”

“是。”

目送醫師離開,邵衡座回榻上,五心向天,打坐調息。

即便醫師沒有囑托,他也不會在這樣危險的時候擅自出門。不論追殺到這兒的人是誰,想要查到他的行蹤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他必須抓住機會,努力調整自己的狀态,盡快恢複實力,這樣,哪怕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他也能有放手搏命的機會,而不是束手無策,乖乖等死。

更何況,邵衡雙目緊閉,遮住眼中的冰冷,

多虧了小心謹慎的習慣,少有的幾次外出他都有意無意的減少在人前的存在感,而記憶,是最容易□□弄和遺忘的,

人們心心念念着醫師的到來,除了和他有過直接交流的幾人,其他人回想起這幾天時只會注意到白衣的少女救死扶傷,而忽略了純白之下還藏着一抹黑色的影子。

只要他能把自己死死藏在這座林中少有人知的木屋,就能拖延幽冥間找上門的時間。

提息,運氣,流淌在體中的內力在主人的驅策下毅然改變運轉的途徑,從平靜到沸騰,再到如脫缰的野馬不顧一切沖撞着脆弱又柔韌的經脈,

邵衡顴骨卻反常地泛起不正常的紅暈,臉上肌肉緊繃,全身都在不自然的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忽然響起一陣急促雜亂的喘息,

榻上端坐的青年身體一顫,脫力地向後傾倒,“啪”一聲摔在榻上,死寂一般好半晌沒有動靜。

心髒狂亂到近乎心悸的跳動一點一點平複下來,黑衣的青年手指輕顫,控制身體慢慢爬起來,

褪去紅暈,他的臉色蒼白的可怕,青紫的嘴唇被咬破了一角,絲絲縷縷滲出血珠。

邵衡嘗試着感受內息,活躍起來的內力頃刻之間傳遍全身,

和短暫虛弱的身體相反,他的內力變強了。

青年默默吐出一口氣,“還算順利。”

在幽冥間待了那麽長時間,邵衡當然會知道一些正道俠士們不願意用的“邪門歪道”,

以燃燒潛能透支身體為代價,換取短時間之內實力的快速提升,效果越是立竿見影,之後的反噬也會越嚴重,

他知道,卻不在乎,

生死關頭用來搏命的法子,哪能顧得了那麽多呢。

邵衡擡手,毫不在意地抹掉唇角的血,漆黑的眼中氤氲起薄霧,不透一絲光芒,目中是全然的冷漠,對即将來臨的敵人,更是對他自己。

黑衣的青年運起內息,在臉上逼出一點血色,讓自己看起來更“正常”一點,随後沉默地清理掉所有不該有的痕跡。

他能夠看到,腳下的路大概要到此為止,

這本就是他帶來的麻煩,殒命幽冥是早很早以前、在他被賣入幽冥間之後就已經注定的結局,

月餘的平靜時光已經是他偷來的幸運,

而幸運從不會長久。

早已經決定了不是嗎,帶玄廿逃出幽冥,過一段想過的日子,在人間走一遭,然後尋個好山好水的地方,給自己一個痛快的結局。

兜兜轉轉,如今不過是走回最初的道路而已,

倘若能用這一條命換得醫師的安全,

玉石俱焚又算得了什麽?

路遙又去了一趟青石鎮。

還是之前的宅子,還是之前的少年。

阿軒興高采烈地迎上去,把新得的一連串消息轉告給路遙,

疑似幽冥間的人找到了,有兩個,就住在城裏的一家客棧裏,今天一大早,其中一個就打扮成普通民衆的樣子滿城探聽消息,不像個專業的死士,更像游手好閑的街溜子。

這人還去南山堂外面轉了一圈,同董老大夫聊了兩句,很快就離開了,看起來像是什麽都沒發現。

說着,阿軒不滿地“啧”了一聲,“人手還是太少了,沒辦法确認這兩個家夥還有沒有同黨。”

說到底,這個小小的據點只是小茶大人擔心少女一人獨居會出意外才設立的,常年只有一個人駐守,用來傳遞消息足夠,可用來調查什麽東西就立刻捉襟見肘。

他看了看路遙,眼睛亮晶晶地提議,“要不還是讓青軒畫坊再派些人手過來,三天就能趕到,那兩個人調查青石鎮還得花些功夫,我們的人手正好能趕上!”

路遙把少年心裏打的算盤都看在眼裏,“那樣的話,小茶姐姐豈不是也知道了?還是那句話,只是些小問題而已,我能應付得來。”

見阿軒依舊不放心,她頓了一下,補充道,“若真有什麽,我會求助的。在那之前,還得麻煩阿軒幫我準備一輛能遠行的馬車。”

“您終于願意離開這又破又舊又小的地方了?!”少年驚喜地瞪大眼睛,喜不自勝,緊接着就發現自己用錯了詞,“我不是說青石鎮破,也不是說他不好,就是,這個,那個,”

支支吾吾了半天,他放棄了掙紮,垂頭喪氣道,“我這就去準備馬車。”

路遙忍着笑,點頭,“多謝。”

霜打的茄子一樣的少年眨眼之間精神滿滿,揮揮手,跑遠了 。

暫時解決掉幽冥間帶來的小麻煩,剩下的就只有一個不好解決的大麻煩,

想起出門時乖乖點頭表示一定會聽話的青年,路遙煩躁地捏着指尖。

在某個暴雨傾盆的夏天,她撿到了一個好看的青花瓷器,沒有那麽名貴,也沒有那麽亮眼,被随意扔在泥土裏,沾滿了污泥。

但她很喜歡,拭去污漬,她看到了青色的線條在純白的底色上勾畫出簡單的花紋,

簡單,卻很好看,

幹淨得一如青年本人。

只是她擦拭幹淨之後才發現,這其實還是一個已經被摔得滿是裂紋的青花瓷器,不過是勉強保持原本的形狀,

堅硬是假的,完整也是假的,這只好看的瓷器分明只需要輕輕一碰就會順着破損的紋路四分五裂,

她舍不得,願意付出努力,想要讓它重新變得完整,

可他自己卻半點不在意身上有多少裂痕,

于是她也就無從下手。

路遙徘徊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看人群聚散如流水,心中亦是游移不定,

前有纏心發作時間将近,後有幽冥間追兵迫在眉睫,她沒有時間再去慢慢研究青年身上究竟被中了什麽毒,卻也不是束手無策,

她還有一個辦法可解青年身上的毒,只是這法子對他們二人而言都是不小的負擔,不僅有一定的危險性,還會在一定時間內失去自保的能力,

與之相對的,一旦成功,那之前的麻煩就都不再是問題。

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睛驀然在眼前浮現,

路遙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緩緩握緊,淺淺一笑,

有些危險,卻不是全無把握,

知難而退束手待斃可不是她的習慣,

既然如此,何不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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