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醫師離開了。
青年獨自在榻上坐了一會兒,什麽都不想的放空雙眼。
但不論是否想要逃避,該來的總會來,敵人也不會因此而放過他。
邵衡狠狠抹了一把臉,驅策身體重新動起來。
在木榻側旁,一擡手就能夠到的地方有一個用來收納的木櫃,是他住進藥房不久後醫師新添的物件,裏面收着這段時間以來醫師送給他的東西,
幾本時下正受歡迎的話本,在他重傷困于床榻時讀來解悶;
一小塊牛黃的油紙,褶皺被人細心抹平,裏面的蜜餞已經被吃掉;
一個癟癟的布袋,來自出外診時偶然遇到的白發老人,果子被醫師和他分着吃掉,留下的布袋被清洗幹淨,折疊收好;
還有一包折疊整齊的黑色勁裝,和身上正穿的這一身不同,是幽冥間死士的制式着裝,原本已經碎的不成樣子,醫師卻沒有把它直接扔掉,而是在清洗幹淨之後重新還給了他,經過簡單的縫縫補補,勉強補回衣服的樣子,放在了這木櫃裏,
邵衡摸了摸這件已經不會再穿的衣服,粗糙的布料刺痛他的手心,
明明是曾經最常穿的衣服,短短一個月,他卻已經不習慣了。
沒有更多猶豫,邵衡把目光放在木櫃的最後一層,那裏只有一個包裹嚴實的防水紙包,紙包裏的正是他如今最需要的東西。
青年把紙包拿出來,攤開來放在榻上,目光微微一凝,手指摩挲過其中一根前細後粗造型不同尋常的針,拿起來熟練地在手指繞了一圈,
只見銀光一閃,那枚長針已經消失在青年的手中。
長針、細線、吹箭、鐵珠、飛爪、匕首,邵衡的手很穩,帶着千錘百煉的從容,有條不紊地把這些閃着寒光的暗器一一藏在身上。
這些是他從之前的衣服裏搜出來的,僅剩的武器,已經有短時間沒有随身帶在身上,卻從沒有懈怠過日常的保養。
反握住匕首轉了個刀花,邵衡反手把它插在身側的腰帶裏。
這仿佛是個無聲的訊號,随着最後一件武器歸位,青年眼中平靜無波的表象破裂,褪去溫順的皮囊,潛藏的死氣和視生命如無物的冷漠肆意張揚,眼眸輕擡,恍惚間他又是那個幽冥間裏殺人無數的死士,
亦或者,這不過是剎那的錯覺。
還不夠,邵衡低頭打量自己,
逃亡路上,他帶出來的暗器被消耗了不少,在那之後也一直沒能得到補充,如今身上的這些還不足他在幽冥間出任務時的一半,
不管怎麽說,身上沉甸甸的重量好歹能讓他安心一些。
又檢查了一遍身體,邵衡把空蕩蕩的紙包放回木櫃,再坐回榻上,拔出醫師送給他的長劍橫置膝頭,用細軟的帕子慢慢擦拭劍身,
讓劍身更清亮、殺人更快,
也讓他浮躁的心一點點沉澱下去。
一遍,又一遍,又一遍
只是一個月,三十餘天,屋子裏已經留下了這麽多屬于他的痕跡,而他在幽冥間待了二十餘年,七千三百多個日夜,似乎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真正屬于他的東西,
真不想結束啊,
如果能夠一直持續下去該多好,一間坐落在山林中的木屋,一座安靜祥和的小鎮,他和醫師,和鎮上普普通通的居民,
還有山林裏總是活蹦亂跳的兔子,竈房袅袅升起的炊煙,日暮時被夕陽暈紅的天空,燈下會對着他笑的少女……
叩、叩、叩,
一道血痕出現在指腹,邵衡毫不在意地抹去血跡,
清脆的叩門聲後,醫師推門而入,将一碗熟悉的藥汁送到他的面前。
這是今天的第二副藥,
隔着升騰的白色熱氣,邵衡看向醫師,從少女坦然回望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容他拒絕的冷硬。
他垂下眸子,擡手捧起碗。
滾燙液體自喉嚨流淌而過,肚子裏好像有火焰在灼燒,逼他從虛僞的幻夢中睜開眼睛,提醒他,
他願為醫師傾盡所有,可他的存在本身已經傷害到了醫師。
很快,邵衡凝視劍身上自己的倒影,很快就會結束了,
到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會回歸本該有的樣子。
紅日西沉,群鳥盡散,
邵衡拿起劍,來到房屋正中,短暫地停頓之後,身影一閃,人已經消失在屋中。
黑發的青年游走在逢魔之時将暗未暗的叢林中。
即将浸入黑暗的叢林很危險,白晝的熾熱散去,沉睡的野獸睜開眼睛,走出藏身的洞窟,加入血腥的獵殺時刻,
夜游的獵物被迫邁開腳步奔跑,期待着天明之前不會淪為天敵嘴裏的一頓晚飯,
而今夜的山林将格外的危險,
野獸和獵物,
獨身的青年和追逐其後的黑影。
黑色的步履踩過沉積的枯葉,輕巧的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漆黑的人影悄無聲息地穿過遮掩的灌木,如幽靈一般無聲地靠近前方一無所知的青年,背在身後的手中是暗藏寒芒的匕首,
在距離青年只有一臂之遙時,将匕首狠狠刺出。
預想中的血濺當場沒有發生,
在匕首即将吻上青年後心的瞬間,原本的獵物好像在背後長了雙眼睛,頭都不回地反手一擡,劍鞘擋在匕首和後心之間,兩相撞擊,激起一朵火花。
青年動作不停,擋下偷襲後旋身踹開身後的黑影,側身的同時借變動的姿勢避開叢林中無聲射出的透骨長針。
抓住短暫的閃光,青年騰身之後猛地加速,在空中丢開礙事的劍鞘,以迅雷之勢撲向射出暗器的敵人,
在他身後,是在還沒來得及露面就被打得失去意識昏迷倒地的黑衣人,和斜插入泥裏的劍鞘。
無光的叢林裏,兩團黑影糾纏在一起,時分時合,如同兩道無聲但破壞力驚人的旋風,所過之處殘枝落葉震顫不止。
邵衡擡臂擋下直沖他面門的一爪,反手抓向黑影的手腕想要廢掉他一只手,
黑影不退反進,徑自把自己送入險境的同時用早就準備好的短匕直插邵衡腰腹,就等拉近距離後一擊致命,
一寸長一寸強,邵衡右手的長劍貼着匕首摩擦而過,決心在自己的肚子被捅穿之前先刺穿黑影的心髒,
黑影視長劍如無物,只側身讓開心髒要害,拼着被劍紮穿身體也要以傷換命,幹掉邵衡。
彼此針鋒相對,出手皆是步步殺招絲毫不留後手,可師出同門,互相之前實在太過熟悉,眨眼之間互換幾十招,誰都沒能占到便宜。
發現纏鬥下去只是做無用功,黑影陡然發力,率先從戰圈裏抽身。
邵衡面無表情地看着那人輕飄飄落在黑暗中,沒有追擊,對危險的感知告訴他,這片林子裏不止有他們兩個,黑暗裏不知道有多少只袖箭已經瞄準了他的要害,
他只有一個人,想要把這些人都留下的話,必須要加倍小心。
或許是因為對局勢有着完全的掌控,黑影沒有立刻下令進攻,而是一步一步走出漆黑的樹影,站在了青年的面前,一口叫出青年的名字,
“好久不見,邵衡。”
邵衡眸中閃過一絲驚愕。
這道黑色的影子沒有帶面巾,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圓臉,圓眼,輪廓圓潤,五官柔和,歪着頭的樣子透出一股天真的稚氣,哪怕穿着肅殺染血的黑衣,初見之下依舊會叫人心生憐愛,下意識的放松警惕,
這張臉邵衡并不陌生,“沒想到來的是你,玄一。”
娃娃臉的黑影彎起了眼睛,臉頰上浮起淺淺的酒窩,笑意盈盈,歡欣喜悅得像是遇到了好久不見的摯友,“我也沒想到呢,好不容易做完任務,剛回幽冥間就聽說你叛逃了,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就接到追殺的命令,生死不論。”
邵衡緊緊盯着曾經的同僚,想要從那張臉上看出點什麽。
玄一好像被邵衡刀子似的眼神傷到了,慢慢收起面上強撐的笑容,情緒逐漸低落下去,低垂的眼角寫滿了失落,傷心地嘆了口氣,“我還聽說,玄廿也死了。”
語調裏溢滿了悲傷。
“……”
玄一望着不遠處矗立的黑色人影,目光中充斥着顯而易見的難過,“明明不久前我們還一起出過任務,他還跟我說,等我回來有事情要告訴我……為什麽,他會死?”
他直勾勾看着邵衡,似是疑惑,又似質問,邵衡,為什麽你沒有保護好他?
“……抱歉。”
“抱、歉……”玄一把那兩個字在嘴裏咀嚼,嘴角下壓,撇出不開心的弧度,“我回來的太遲了,幽冥間已經派出了追殺的死士,我追在他們後面,跟着你們留下的痕跡,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娃娃臉的死士瞪大了眼睛,眼底仿佛有水光閃爍,“我回來的這麽遲,都沒能見到玄廿最後一面,這一路上也一直都在擔心,擔心事情最後會變成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樣子。”
玄一的聲音在兩人之間回旋,似乎一路上積壓在心中的焦慮和擔心終于找到了出口,一股腦向邵衡傾瀉而出,
邵衡沉默着聽着,繃緊肌肉,握緊手中的劍。
玄一向前走了幾步,走到距離邵衡更近的位置,“結果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望着邵衡輕聲地說,臉上是真心實意的失望,“你為什麽沒有死掉呢,邵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