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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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影在地上滾了一圈,卸掉身上的沖力,一點不在意碎葉沾了滿身,臉上還殘留着瘋狂的笑意,一雙眼睛瞪圓了直勾勾盯着不遠處怒火中燒的青年,

“難道我說錯了嗎,統領大人,”圓臉的死士滿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土,突然緩和了态度,問道,“你還記得沒能通過預備營考核的那些人吧?”

邵衡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點了一下頭。

無用的憤怒只會攪亂理智,使人在危急關頭作出錯誤的判斷,

他下意識的反應已經在白影面前展露出不該洩露的東西,接下來必須小心應對。

按照這幾次的經驗,藥效還需要一會兒才能消退,他需要盡力拖延時間,

好在,看白影的樣子,似乎也沒有立刻動手致他于死地的打算。

“那些人,還活着的最後都被送到了藥司、”說到這兒,白影皺起眉,作出懊惱的表情,“啊,瞧我說的什麽話,你可是影司的統領大人,這種小事當然是知道的,畢竟——”

他刻意拖長調子,朝青年眨了眨眼睛,好像兩個人是什麽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眼下正在談論什麽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的秘密,“那些人都是被統領大人丢去藥司的嘛。”

“統領大人一定也看到了吧,他們的下場,”白影無所謂地攤開手,聳聳肩,說得很是輕松,“扛不住藥性,被折騰的不成人樣,臉上身上都是自己抓出來的傷,被綁住手腳捆在床上,渾身上下除了眼睛就沒有能動的地方,運氣好的用不了多久就死的幹幹淨淨,倒是輕松,

那麽統領大人又是這裏面的哪一種呢?”在無法看清的陰影下,他仔細觀察着邵衡的一舉一動,

青年一言不發地半跪在地上,膝蓋陷進泥裏,一手橫在膝蓋上,另一只握着劍,劍尖倒插在地上,很努力地支撐着身體,他的額上布滿了冷汗,握着劍的手很明顯地輕微顫抖,

同為死士,白影對這樣的姿态十分熟悉,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出身幽冥的死士共有的、忍耐劇烈的痛楚的姿态,

“為什麽呢?”他歪着頭,臉上終于流露出發自內心的、真實的不解,“我們這麽努力、和這麽拼命的往上爬,不就是不想落到和那些廢物一樣的境地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和藥司那群試藥的畜牲有什麽區別?既然哪裏都一樣,為什麽要叛離幽冥間呢?”

壓下喉嚨裏的悶哼,邵衡能感覺出,腹腔的劇痛正慢慢消減,他擡眼看着白影,盡量平穩地擠出三個字,“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怎麽可能一樣呢?

幽冥間是一座會吃人的煉獄,會把每一個被其吞沒的人都同化成鬼,

玄廿是這樣,

玄一、白影,不也是這樣嗎?

他比玄廿年長幾歲,而白影是他們三個裏年紀最小的,他也曾見過還沒有出營的白影,

小小的一個孩子,個頭剛過他的腰線,穿着一身沾滿污漬看不出原樣的衣服,站在一群同樣狼狽的孩子中間,圓圓的眼睛裏被恐懼填滿,

哪怕是在被帶入幽冥間的那群孩子裏,白影也是看起來最小的那個。

而當邵衡第二次見到白影,他已經換上了預備營裏制式的黑衣,手裏握着匕首,刃上沾着血,和他同訓的孩子已經換過一批,那雙透着稚氣的眼裏已經沒有了驚慌,面無表情,像個制作精良的傀儡娃娃,

再然後,這個孩子通過最後的考核,成為一名死士,踩着同僚和敵人的血一步一步往上爬,再也沒有人敢看他長相幼稚欺負他,那張娃娃臉上顯現的情緒越來越少,幾乎只有在他和玄廿面前才會露出幾分輕松和稚氣,

而現在,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白影已經變成了連他都看不懂的樣子,

所有的動作、情緒、表情、語氣都像是被精心設計過的,帶着微妙的誇張和戲劇性,把幼稚惹人憐愛的長相利用到極致,一舉一動都是為了迷惑對手,放松警惕,然後在敵人真的放松的剎那,像毒蛇一樣迅猛出擊,攀咬住獵物的要害,不死不休,

就如同眼前這般,娃娃臉的死士歪着頭,兩眼微微瞪大,眼角下壓,露出純然的迷茫,輕輕下撇的唇角悄無聲息地洩露出不安的意味,

“哪裏不一樣呢?”

白影确實不明白,都是試藥,都是當畜牲,在哪裏當不都是一樣的生死不由自己嗎?難不成,在外面當狗比在幽冥間當狗更高貴不成?

簡直太可笑了。

他追着前任統領大人的蹤跡一路找過來,想着死要見屍,想着用這人的頭顱鞏固自己的統領的地位,想着一定要讓這個背叛幽冥間的叛徒後悔,

卻從來沒想過兩個人相見之後他會看到這麽多這麽好笑的東西。

不過是短短一個月而已,在他的記憶中沉默寡言、獨斷專行、周身始終纏繞着陰雲的統領大人怎麽就成了眼前這般落魄的樣子?

寧願叛逃幽冥間,卻送上門給別人當狗?

白影想起了方才這人瞬間暴怒的樣子,“那個醫師,不過是個沽名盜譽、沒什麽本事、仗着點小聰明在這種小地方招搖撞騙的騙子而、”

他的話沒能說完,青年已經提劍沖着他的面門砍了過來。

邵衡冷着臉,咬牙在劍上壓上八分力氣,無論氣勢還是力道都十成十的一擊效果立竿見影,

白影被迫倒退一步,抵着長劍的匕首被反壓向它的主人,鋒利的邊緣貼近脖頸,再往下壓一絲就會讓娃娃臉的死士血濺當場。

一擊不成再來一擊,熬過藥效的發作,原本用來壓制藥效的內力全部被用來攻擊敵人,邵衡一改之前省力的打法,招式變得大開大合,依舊是搏命的架勢,在沸騰的內力加持下,每一次進攻都壓迫性十足,危險性拉滿。

一力破萬巧,任是白影走位再怎麽靈活出招再怎麽多變,每一次碰撞,只要他接不下邵衡的力道,被拖入泥潭就是既定的結局,

而偏偏,在這場轉化為力量和耐性的比拼中,更年輕、內力更淺的白影完全不是邵衡的對手。

年輕的死士已經看出來,困擾着敵人的傷痛已經不成問題,接下來的戰鬥勢必會比之前更為艱難,

在這個時候,他最明智的選擇應該是暫時撤退,隐于陰影掌控敵人的動向,等待來自幽冥間的支援,

然後用一波又一波的攻勢消耗敵人的體力,直到青年再也無法抗衡,最後丢掉性命。

但是白影偏偏不想這麽做。

刺骨冰冷的殺氣将他完全籠罩,死亡的威脅高懸頭頂,逼人的危機讓他戰栗,也讓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興奮,

落于下風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敵人的弱點,

一個足以致青年于死地的弱點,

又一次被打飛出去,白影仰頭注視着對他窮追猛打的敵人,還能笑的出聲來,“所以,是那個醫師,對嗎?”

換來青年愈發沉重而迅猛的攻擊。

內力在飛速消耗,身上不可避免出現了傷口,體力更是在一次次對撞中快速下滑,反觀對手,卻好像越戰越勇,仿佛先前的傷口都不存在一般,

白影絲毫不慌,左支右擋在邵衡劍下苦苦支撐的同時,還敢分出一部分心神去觀察青年身上的異常,整合一直以來的情報,推測事情可能的走向,

縱使狼狽不堪、驚險萬分,血像不要錢一樣從傷口源源不斷的往外流,臉上卻帶着天真的笑,從容的好像占據上風的人是他。

“你在乎、那個穿白衣服頭戴鬥笠的小姑娘,”白影摔在地上,就地一滾,躲開緊随其後的劍氣,“那個小醫仙,我聽說你當初受了很重的傷,差點昏死,還從懸崖上掉下去,幾乎不可能活下來,”

他把匕首往胸前一擋,屢屢遭受重擊的匕首從中間崩裂,他在又一次的對碰中輕而易舉落了下風,

“所以,是她救了你?”

娃娃臉的死士還在笑着,全然不顧自己已經大難臨頭,只是固執地伸出手去,抽絲剝繭,企圖抓住讓青年改變至此的緣由,

“她救了你,你就要以身相許嗎?你對他動心了?”

太好笑了,他原本以為這只是最怪誕不經的話本裏才會出現的故事情節,現在卻在他面前真實的上演,

其中一個主角還是一個殺人如麻、視人命于無物、兩只手都沾滿了血的,本該無心無情、只是一把殺人工具的死士,

哪怕把死士換成孱弱書生,他都不覺得有這麽好笑,

一個連性命都不屬于自己的死士,妄圖活得像個人。

回答他的,只有一把把他捅了個對穿的多劍。

白影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肚子,那把劍從他的身體穿過,深深插進樹幹,把他整個人釘死在了樹上,背後粗粝的樹皮摩擦過傷口,激起讓人眩暈的疼痛,

這場搏殺,好像是他輸了。

預料之內的結局,實在沒什麽好在意的,白影笑着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颀長身影,好似篤定了這人不會真的親自動手殺他,

“你用了禁術,對吧,”他彎起眼睛,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所以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把內力激發到這種程度。但,以你的身體,激發禁術之後還能支撐多久呢?”

禁術,生死關頭用來保命的手段,名字裏有個“禁”字,用起來自然是要支付代價的。

從伏殺開始,到他落敗,已經過去大半夜,按理來說,早就超過禁術可以支撐的時間,

他是輸了不假,眼前這個人又能支撐多久?

“無所謂。”

邵衡站在白影的面前,今晚第一次近距離直視對方的眼睛。

白影說的對,禁術的效用正在消退,他已經能夠感受到身體裏的力氣正在随着內力消減而被抽離,過度膨脹的內力損傷了經脈,在這之後他可能需要修養很長時間,

不僅如此,他還受了很重的外傷,傷口正在流血,血液的流失帶來溫度的失衡,他感覺很冷,很累,很疲憊,或許再過不久,他就會因為傷勢過重失血過多死在這裏。

這裏是山林深處,人跡罕至,眼下這個時辰,不會有人闖入,

而他已經沒有自救的氣力,即便是有,他也不會這麽做,

就像他說的,這些都無所謂,

就在今夜,就在這裏,他會和白影一同死去,将來自幽冥的威脅徹底埋葬在這裏。

“玄廿已經死了,邵衡,只剩下我們兩個了,”被困在死地的娃娃臉死士看穿了青年的打算,他微微揚起了頭,讓碎發從額前滑落,睜着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面前的人,清冷的月光落在線條柔和的臉上,在泥和血裏襯托出一片天真無邪來,“因為那個小姑娘,你要殺了我嗎?”

邵衡長久地注視着他,垂落的眸中泛起一片清淺的漣漪,很快便歸于虛無,

“今晚,”他滾動喉結,吐出低啞的字句,“我會和你一起,死在這裏。”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杆秤,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是可以放上天平的籌碼,

他的命,白影的命放在天平一側,

而另一側裝着醫師的安危,重重的沉下去。

白影的語氣、态度,他透露出來的情報都在讓邵衡感到不安,

他不敢賭,一旦放這個人離開,那麽緊随而來的會不會就是幽冥間鋪天蓋地的追殺?

這個人已經知道了醫師的存在,一旦消息傳回,醫師就會被拉近這一灘渾水,那時,這一場危機就不是他這一條命能夠解決的。

邵衡靜默地低垂眼簾,任生命和時間一同從指尖流走。

見裝可憐都沒有辦法打動眼前的青年,白影收起無用的表情,定定地看着邵衡,心中的猜想得以證實,此刻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被抛棄、被背叛的憤怒,看到這人還活着的竊喜,這人居然還活着的嫉妒,

太複雜了,而他實在太累,累到懶得去想,在這一刻,所有的表演都失去了意義,

“你真的決定要殺了我啊,”

娃娃臉的死士撇嘴嘲諷道,

“為了你認定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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