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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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聲清越,輕易就能刺穿無處不在的暗影,将籠罩山林的夜幕撕開一道口子,

白影側耳細聽,握緊了原本屬于邵衡的長劍,提高警惕,同時戒備着包圍圈裏的青年和林中可能出現的敵人,

聽了一會兒,他突然發現不對勁。

單以音色而論,入耳的笛聲音色統一出音幹淨,這無疑是一把上好的笛子,然而以曲調來講,吹響這只笛子的人技藝生澀,連入門的新手都不如,吹出的調子只能勉強評一句“準确”,笛聲中到處夾雜着破音和氣聲,叫人不禁惋惜,落在這樣的人手裏,真是委屈了這跟笛子。

藏于暗處的人以笛音先聲奪人,叫聽者不自覺被滞澀的曲調引開注意,從而忽略了其下藏得極為隐蔽的,随笛聲一同擴散全場的內力。

不僅僅只是這樣,

腐葉殘枝的氣味中,忽然摻入了一絲奇異的草藥清香,那味道和草木本身的氣息極為接近,又十分淡薄,完美融入山林的氣味中,在笛聲的吸引下很難被察覺,

而笛聲,是從上風處傳來的。

不好!

在意識到氣味有變的瞬間,白影已經屏氣收聲,暫時封閉了嗅覺,同時給玄九打了個手勢。

原來如此,白影目光炯炯望向不斷顫動的樹影,借一縷清亮的月光,将那道自林中緩步而出的純白身影清晰地收入眼中,

看看倒了一地的臨時打手,再看看空地上還在苦苦支撐的邵衡,最後重新把視線落回漸行漸近的少女,

白影忍俊不禁,唇邊洩出一絲愉悅的輕笑,他看着邵衡,一雙眼睛完成月牙,看起來天真又美好,和他說出口的話截然相反,

“真不愧是統領大人,運氣可真是好的讓人嫉妒啊。”

青石鎮裏,黑衣青年的消息不好查,白衣少女的傳聞可不少。

他來到鎮上之後,念及青年身受重傷必定需要藥物穩定傷情,于是第一個就找上了青石鎮唯一的一家衣冠,然後花了幾天時間,扮作來求藥的病人,裝作憂心忡忡的樣子找曾經在南山堂看診的病人打聽消息,

面對和自己處境相同的、生了病擔心能不能治好病的病人,普通人一般都不會有很強的戒心,白影順利得到了想要的情報,甚至更多。

南山堂幾日前确實有位身着黑衣看起來就不好惹的青年,

那青年似乎是小醫仙帶來的,和小醫仙關系匪淺,

你問小醫仙是誰,就是那個一身白衣,醫術很厲害的小姑娘,

你問今天有沒有來?應該沒有,裏面的大夫裏沒有小醫仙,

你問怎麽看出來的?小醫仙好認的很,總愛穿白色的衣服,頭上戴着幕籬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不過光聽聲音,能聽出來歲數不大,

你說我很厲害能知道這麽多消息?這些事兒随便問個人都知道,我跟你講,我知道的可多着呢,我還知道小醫仙是三年前突然出現在青石鎮的,家就在城外的林子,沒本事的人可不敢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

年紀輕輕,醫術高明,藏頭藏尾,這樣一個小姑娘,怎麽看都不是什麽普通人,

若是普通人,怎麽敢把身份來歷皆成謎的邵衡撿回家,怎麽能救得了重傷瀕死的死士,怎麽敢在看出死士身份之後依舊把人留在身邊,又怎麽敢在明知道殺人如麻的幽冥間馬上就要殺上門的情況下還不害怕的縮起頭來不敢露面?

白影笑眯眯地朝來者點點頭,友善地打個招呼,

正是如此,少女會在他和邵衡兩敗俱傷之時橫插一腳,

他真是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唯一沒想到的是,這位小醫仙對邵衡居然這麽上心,不惜以身涉險,

把快要死掉的死士救回來可以算是醫者仁心不忍一條性命在眼前凋零,

如今在他沒有先下手招惹威脅、甚至略有避讓的情況下反而主動送上門來,這其中的意味……

白影眯起眼睛,眸中閃過一抹幽暗晦澀的光。

閉氣只是暫時的,終究會有極限,一旦他把不明藥物吸進鼻子,那倒了滿地生死不明的廢物就是他的下場,狀态欠佳的身體只會讓他閉氣的時間進一步縮短,

自古醫毒不分家,醫師以逸待勞,占盡優勢,又有效用不明的毒藥傍身,而他這邊只剩下一個玄九和受了重傷的他,想殺了邵衡無異于癡人說夢,

甚至不想栽在這裏的話,他必須立刻、馬上和玄九一起離開。

這次任務的失敗已經無可逆轉,但就這麽灰溜溜的離開眼睜睜看邵衡和醫師團團圓圓大結局,

他絕對咽不下這口氣!

醫師在逐漸逼近,白影随之一步步後退,緩緩撤入山林,同時鼓蕩內力,将聲音收束成線,把想說的話清晰準确地送入邵衡一個人的耳朵裏,

“覺得自己已經安全、已經逃出生天了嗎?覺得自己又一次擊退了幽冥間的追殺?

是不是高興從我的手裏保護了小姑娘,慶幸沒有連累你的救命恩人?看到小姑娘不顧危險來救你的時候是不是很開心,這可是你認定的主人?”

邵衡瞳孔驟然緊縮,猛地擡起頭,隔着遙遠空曠的距離死死盯着半身融入陰影的死士,

耳邊,只有他能聽到的,輕柔帶笑的低語依舊在繼續,

“可惜,逃得了這一時,能逃得過一世嗎?如果不是你,小姑娘恐怕就不會被我、被幽冥間盯上吧,幽冥間盯上的目标會有什麽下場,你該比我更清楚。

但事情不用走到這一步不是嗎?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清剿叛逃的叛徒,小姑娘可不是我的目标,在幽冥間的目光真正落在小姑娘身上之前,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做些什麽呢,我的統領大人?”

喃喃的低語猶如一條盤踞的毒蛇緊貼在耳側嘶嘶作響,随白影遁入山林而如煙飄散,可邵衡依舊能聽到它在耳旁無聲的低喃,他看得到毒蛇的獠牙正對準自己,亦深知心中因這一番蠱惑人心的話而掀起怎樣的驚濤。

他的手抓着匕首,指尖用力到泛白,他的身體在顫抖,發自內心的冷讓他錯覺自己早已被寒冰掩埋,

醫師正向他走來,他不能流露出絲毫異樣,

但內心深處的某一塊地方在極力附和白影的話,

你難道真的不知道眼下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嗎?難道真的不清楚幽冥間為何而來嗎?難道真的不曉得是誰只會給醫師帶來危險嗎?

是你是你是你,

當然是你,

當然只是你!

只要醫師還活着,幽冥間就會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髭狗一樣追上來,不把獵物撕成碎片吞吃入腹就絕不會罷休!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邵衡眼睫輕輕顫了顫,垂落的眼簾掩蓋住腦海中某個不能言說的念頭,

而現在,白影似乎還沒有把少女的消息上報,幽冥間還不知道醫師的存在,貪婪的髭狗還在搜尋着獵物,

白影說願意放過醫師,只要他能付出足夠的代價。

邵衡指尖輕顫,忽然感覺一陣眩暈,濕重的空氣撲面而來,嗆得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本就在強撐的身體在驟然放松之後再也提不起力氣,原地晃了兩晃,在天旋地轉中徹底失去平衡,一頭栽倒向地面,

忽隐忽現的視野中,漆黑的樹影和銀白的月光攪和在一起,雜揉成無法分辨的樣子,扭曲的呈現在眼前,讓本就昏沉的腦子感到一陣惡心,幾欲昏厥,

然而傷口的疼痛如火焰在灼燒,随便一動就是劇烈的疼,尖銳蝕骨的痛楚拉扯他的意志,讓他無法真正昏迷,

邵衡感覺整個人被無限拉長,一側是寒冰,一側是赤焰,有誰拿着磨鈍的鋸齒架在不堪重負的神經上反複摩擦,任何風吹草動都是一場酷刑。

自保的本能讓他摒棄對外的一切感知,還殘留的、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目之所及的那道人影上,

他固執地瞪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放棄去聽,放棄去想,放棄去嗅,放棄去觸碰,唯有眼前的景象流水般褪去模糊,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他看到了漆黑的天空閃着點點寒星,空曠的天際唯有一輪彎月高懸于空,

他看到月光下纖長的人影朝他俯下身來,垂落的衣袖似薄紗拂過他的臉頰,仿佛在不久之前,這道身影也曾這樣靜靜注視着他,輕盈柔和,美好的仿佛是一場幻夢,

他看到一雙如水的眼眸,眸中映出他狼狽的模樣,原來,他現在是這個樣子啊,邵衡呆呆地想,一身血污,看上去蒼白又狼狽。

在某個瞬間,眼前的景模糊成雪花,尖銳的鳴響幾乎刺穿他的鼓膜,整個世界似乎罩上一層模糊的沙,聲音在遠離,月光在淡去,他漂浮在無法落地的虛空,抓握的手中是一片空白,他好像被驅逐到世界之外,連自身的存在都是虛無,

可還不等他驚慌,構成世界的一切已經加倍歸還于他,寧靜的夜晚前所未有的熱鬧,雲朵飄過天邊,銀色的月亮在雲後若隐若現,風吹過樹梢,帶動垂落的樹葉沙沙作響,清淺的藥香在空氣中浮動,他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攬入其中,

他沒有倒在地上,邵衡後知後覺,醫師接住了他,

醫師正在注視着他。

少女長發未束,散落的發柔順地垂落下來,在月光下微微散發着清光,好似最輕柔名貴的綢緞,好看的眉輕輕颦起,低垂的眼眸自然而然透露一抹擔憂,緊抿的唇洩露出主人的忍耐和克制,空餘的五指緊貼在他的心口,瑩白的指甲上染了他的血,一股暖流源源不斷自心口渡入他的體內,護住他的心脈。

邵衡的目光依次落在少女的眉眼和唇角,他挪動臉上僵硬的肌肉,吃力地向少女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對不起,我又、給您、添麻煩了。”

他沒能清理幹淨幽冥間的追兵,沒能保護好少女的存在不被發現,

他暗自承諾過的的事情一件都沒有辦到,甚至還要仰仗醫師的力量才能脫困。

很快邵衡發現,眼前的少女好像是被什麽難處給困住了,輸送給他的內力持續而穩定,但少女的心并不在此處,只是一雙眼睛無意識地看着他,良久,似乎忽然被他的話驚醒,眼眸眨動間目光重新靈動起來,漆黑的瞳孔中帶着某種讓他心悸的神色,朝他深深望了過來,

寂靜的夜風中,少女忽地張了張口,低沉的話語落在她的耳邊,語調近乎嘆息,

“原來那個時候,你說的是這兩個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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