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
路遙是在半夜察覺到異常的。把新熬的藥汁給人灌下去之後,想起之前青年所說的半夜藥效發作,她有些擔心,便從床上爬起來想去看看情況,
沒想到敲門之後藥房裏靜悄悄一片,別說回應,連呼吸聲都聽不到,破門而入之後,果不其然只看到空蕩蕩的房間,房裏一個人都沒有,
看着敞開的窗戶,路遙當即心裏一驚,出事了。
幽冥間可真是挑了個好時間,但凡晚上一天,青年身上的毒就解了。
她第一時間聯絡阿軒做好準備,然後追着青年留下的痕跡進入山林。
夜晚無疑是掩藏蹤跡最好的保護色,路遙花了些功夫在看不清路的茫茫樹海中分辨方向,邁過餘溫尚存的黑影,和被刀劃劍刻的樹影,一路追到了山崖下,
婆娑的樹影在高高的山崖下圍出一片空曠的空地,銀色的月光毫不吝惜的傾瀉而下,在重重黑暗中将這一方天地照亮,
路遙沉默地站在黑暗的叢林之中,靜靜望着空地上彼此對立、彼此交鋒的兩道身影。
在這一刻,所有的光亮盡皆聚焦于此,山崖下小小的狂野是最得天獨厚的戲臺,山林是布景,月光是照明,兩位唱念巨佳的演員在月下登臺,以生命為賭注唱一曲險象環生的大戲,
而她是這出戲目唯一的觀衆。
這是故事最初開始的地方,
看上去,由此而起的一切也将在這裏結束,
這就是那人為自己選的埋骨之地?
路遙眼看那兩道黑影分分合合、生死相搏,剎那間攻守幾度易形,中場暫停,又再一次戰在一處,幾次反複後,在她按捺不住欲出手相助之時,其中一道略矮的黑影被一道銀色匹練釘死在了樹上。
結束了?
一陣夜風掠過耳畔,送來時斷時續的絮語,
她聽到,一個語調中還帶着幾分稚氣的少年嘲諷地問,“你真的決定、要殺了我啊……為了你已經認定的、主人?”
主人,
認定的主人,路遙眨了眨眼睛,空蕩蕩的腦袋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位被釘在樹上的不知名少年死士口中這個所謂的“主人”指的是她自己,
想通的剎那,輕緩的夜風,沙沙的樹影,相撞的刀劍,所有這些都在瞬息之間遠去,她的腦海中只剩下空白,并非空寂,就只是一片平靜的空白,什麽都不去想,什麽都不去做,
而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她聽到熟悉的聲音說出三個模糊的字,
“……我不配……”
……
路遙垂眸看着懷裏被血浸透的青年,在那雙映着月光的眸子裏,她恍惚間似乎重新回到了不久前的盛夏,回到了灼灼耀日下的樹蔭。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手中拿着一支筆,伏在案上熟練地寫着藥房,
等在周圍的人們在絮絮低語,無數的聲音交彙在一起,彙聚成流淌過耳畔的背景音,
她專注于手中的事情,只是偶爾擡起頭,下意識地去找尋一道黑色的人影,
頭頂的烈日肆無忌憚的釋放出光和熱,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亮到刺眼,黑衣的青年站在對這片刺眼的世界而言格外渺小的陰影裏,哪怕周圍空無一人,他的身姿依舊挺拔,
那人正站在屋檐下,雙手抱着劍環繞于胸前,目光穿透人群望着她,嘴唇翕動,似乎在說着什麽。
說了些什麽呢?
那時的她只是淡淡掃過一眼,朝青年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很快就重新投入到看診之中,
再然後,兩人相伴回家,那一天就這麽平平淡淡的結束,和過往的每一日沒什麽區別。
然而……
手指間溫熱黏膩的觸感讓路遙皺起了眉,她的手已經被血浸透,透過緊貼的身軀,白色的衣衫逐漸染上血色,青年的瞳孔略有擴散,有傷重昏迷的跡象,卻依舊固執地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透過這雙眼睛,當那時的記憶漫過腦海,在路遙隔着人群擡頭望向屋檐下的青年時,環繞在耳邊的嘈雜聲音逐漸遠去,消于無形,萬籁俱寂,在這一片絕對的寂靜之中,青年無聲的話語被無限放大,穿越漫漫時空,輕飄飄落入她的耳中,
“主人”
兩個字,輕如鴻毛,随随便便就能被風吹散,又重于泰山,沉甸甸地壓在路遙的心頭,
原來從那時起,這人就已經向她交付自身的全部了嗎?
以此作為基點,重新審視過去的一個月,很多曾經沒有注意過的地方都被如今的路遙看在眼裏,
正因為看出她對幽冥間規矩的不喜,于是在極短的時間裏青年舍棄了過去二十餘年被嚴苛的懲戒刻入骨髓的習慣,從沉默漸漸變得開朗,不再逃避陽光和他人的注視,主動回應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
以至于有時候她都要忘記了,眼前這人不是什麽普通的江湖俠客,而是一個出身幽冥的死士,
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青年的改變,卻從沒有探究過背後的原因,也沒有想過,這人究竟用了多大的毅力和決心,才能克服已成本能的習慣,變成後來那副她喜歡的樣子。
少女從來清透的某種泛起複雜難言的光,
“你……”
這麽做,真的值得嗎?
她想問,她只是因緣際會之下救了他一條命而已,
行醫多年,被她救過一命的人多的一只手都數不過來,事後這些人有的會送給她舉世難尋的寶貝,有的會五體投地地拜謝,更多的是送給她足量的錢財,
只有青年,把他整個人送到她的面前,
送上一片赤誠之心,
卻什麽都不說。
然而這個疑問不需要問出口,路遙已經從青年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她沉默着,對于某個一直以來在心中游移不定的念頭,在這一刻做出了決定,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名字叫、邵衡,對嗎?”
在最初相遇的時候,青年曾說過他叫什麽,但在兩個人相處的過程中,或有意或無心,路遙從來都沒叫過青年的名字,
是因為一旦叫出口,他們之間的羁絆就再也無法斬斷嗎?
而在已經做出選擇的現在,再去糾結這些已經沒有意義。
情況暫時穩定下來的青年吃力地輕輕點了一下頭。
“阿衡,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青年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少女的輕聲詢問下再一次順從地點頭。
“我應該還沒有說過,”路遙看着邵衡的眼睛,忽地彎起眼睛笑了笑,“我叫路遙,如你所見,是個醫師。”
邵衡怔了一下,随後開始掙紮着想要起身。
察覺到這人不安分,路遙伸出空餘的手,游移了一陣,拍在青年還算完好的肩膀上,“別動,我只是幫你暫時止住了血,你傷得不輕,莫要逞強。”
邵衡受傷過重的身體本就不是少女的對手,更別說他根本不想違背少女的意志,然而對危機的感知讓他沒辦法就此放松,更不敢掉以輕心放松警惕,“白影、幽冥間、”
“放心好了,”路遙猜出邵衡的擔憂,“白影,那個死士已經離開。”
就算白影去而複返想搞偷襲,以她帶在身上的藥粉,總能叫這死士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這些人,”少女随意瞥一眼七扭八歪倒了滿地的人,“他們中了我的迷疊香,不睡到天亮是醒不過來的。”
這群小喽喽什麽都不知道,沒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
明知道白影危險還敢接下白影給的錢,看不清自己的斤兩的人,即便不死在這兒,将來也一定會因為他們的貪心而死在別處。
這時,一陣咔嚓的碎響,有人自林中漫步而出,來到少女的身後。
路遙手掌輕輕下壓邵衡準備暴起的防備,頭也不回地問,“你來了,事情怎麽樣子?”
“已經全部收拾好了,保準不會有人發現不對勁。”
來者是個少年,身上漆黑的夜行衣讓他完美融入陰影,他的肩上扛着一把鐵鍬,鍬上還沾着新泥,好一副剛剛殺人越貨毀屍滅跡的樣子,
正是住在青石鎮的阿軒,
“幹這行,我可是老手!”
他接到少女的消息之後就馬不停蹄往山林趕,剛好趕上給涼透了的死士們收屍,一路挖坑一路埋,收拾的幹幹淨淨,絕對不會被青石鎮上的人發現不對。
阿軒從腰上拔出一把短劍,目露兇光,踢了一跤躺屍的喽啰,“這些人,也要處理嗎?”
“……這倒不用。”
路遙無語地瞟一眼做戲的少年,“馬車準備的怎麽樣了?”
提起正事,阿軒把鐵鍬一扔,蹲到少女跟前,“就停在說好的地方,随時都可以走。車上還備了些傷藥,希望能幫到您。”
确實幫了大忙,路遙朝少年點點頭,“多謝。”
“這有什麽,都是我該做的,”阿軒連連擺手,看看少女,再看看被少女攬在懷裏的青年,忽地跳了起來,“那個,我先去準備準備,先走一步,馬車上見。”
目送少年一蹦一跳的離開,路遙看着邵衡滿臉疲憊依舊強撐的樣子,伸手點了他的睡穴,手臂穿過腿彎,打橫把人抱起來,
“先睡一覺吧,阿衡,睡醒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