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隔閡

第十四章 隔閡

姬煜翔的大腦一片混沌,癱在床上一動不動。

白皓月端來幹燥的紗布,碘伏和剛熱好的牛奶,替換的醫療用具放在床頭櫃上,一手托着杯底,一手觸着杯身,将牛奶放在他手邊。

姬煜翔伸手去拿,不小心觸到白皓月的手,指尖一片冰涼。

他立刻抽回手:“我不冷,你喝吧。”

白皓月虛握着玻璃杯懸在半空。

像他們回來的路上,姬煜翔一言不發,額頭抵在玻璃窗上,手抖得厲害。

靜谧的車廂裏只有雨水在車窗上炸開的噼啪聲。

白皓月捕捉到姬煜翔在用餘光瞥他,那個少年左肘搭着車窗,手腕托着下巴,五指骨節分明,手背因緊張繃起筋骨。

白皓月也偏着頭,透過車窗上的倒影迎上對方的視線。

只一個瞬間,玻璃中的人迅速收回目光。

他盯着玻璃中姬煜翔垂下的腦袋,覺得自己該道歉,卻說不清該為哪件事道歉。

橫亘在兩人之間的凝滞感随着時間流淌出一廂沉默,他終究開不了口。

白皓月端着牛奶回到廚房,将微波爐裏的另外一杯偷偷倒掉。

一牆之隔的姬煜翔聽見關門聲,遲緩地從床上爬起來。

小臂的紗布沾了水,貼着傷口很不舒服,他拿起碘伏給自己換藥。

整個房間一片沉寂,他把替換的紗布丢進垃圾桶,枯坐在床頭聽窗外的風聲。

積霾的天空透出一縷光,他終于昏沉地閉上了眼睛。

整整一周,兩人默契的錯開時間生活,張姨做好飯放在餐桌上,姬煜翔等白皓月先吃,聽到隔壁的關門聲再下樓吃飯。

唯一一次見面是在某個紅日西斜的傍晚,他們在一樓洗手間門口碰到,一個囑咐另一個吃藥,另一個點了點對方的右臂。

姬煜翔身體素質好,一個禮拜下來,臉上的淤青基本全消,身上的也褪了大半。換上長袖長褲,沒人能看得出來。

邵厲坐在他身邊,盯着一盤蒜苔炒肉,細致地看了又看,筷子插進去,一根一根撿蔥末:“又和你哥鬧別扭了?”

姬煜翔:“別瞎說? ”

邵厲:“那你怎麽天天跟我們吃飯?”

姬煜翔如鲠在喉:“現在和你們吃飯還要預約?”

于鵬接過話茬:“你倆吵架的頻率比你和俞悠還頻繁。”

“……”

常啓停着急去堵于鵬的嘴,“你快別說了,學校這兩天嚴查不正當關系,別惹事啊。”

姬煜翔:“怎麽了?”

常啓停環顧四周,壓低嗓門:“還不是那對gay的事。”

姬煜翔:“不是早就處理了嗎?”

“本來是處理了,但網上帖子太多壓不住了。教導主任抓了幾個發帖的,請家長讓他們把帖子删了。結果家長又不樂意了,覺得都是因為學校縱容,聯名告到了市裏,正等批示呢。”

于鵬震驚:“那他倆還能留下嗎?”

“留下?!”常啓停瞪了他一眼:“這事鬧成這樣,怕是連市裏都呆不下了。”

于鵬嘴巴大張:“不是還有一個是火箭班的嗎?就這麽涼了?那些帖子也不是他們的錯啊!”

常啓停擺擺手:“那能怎麽辦,總不能把發帖的都開除吧。”

邵厲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夾了口蒜苔:“聽說火箭班那個的爸媽為了讓他在咱們市高考,花了不少錢換戶口,這下算是完了。”

一塊炒雞蛋從箸尖滑落,姬煜翔愣了一下,恍惚去夾旁邊的番茄。

那天晚上,姬煜翔騎車回家,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冷風。

沒人認識他,他卻覺得每雙眼睛都在讨伐他。

常啓停的話猶在耳畔,那兩個人是在學校接吻時被發現的。

夜幕沉淪。

青磚洋房裹在暖融融的光暈裏。

花園甬道灌木茂盛,樹下新埋了一排小地燈,指引回家的路。

姬煜翔推開銅制大門,行過大理石階,暖黃的光穿過車輪,光影交錯。

洋房裏飄出飯香,玄關的青瓷瓶裏插了一捧新摘的雛菊。姬煜翔愣了一下,繼而看到熟悉的女士貓跟鞋和沒見過的男鞋。

姬蔚從廚房探出頭,腰上圍着條淺灰色圍裙,急慌慌叫他過去。

這段日子發生了太多事,甚至讓他忘記了父親回國日和母親的禮物。

他挪進廚房,毫無底氣地抱怨:“你回來怎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姬蔚根本懶得理他:“給你打什麽電話,給你媽打就行了。”

姬煜翔猜到他會這麽說。

從他記事起,這些關于他爸他媽的愛情故事就從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嘴裏流進他的耳朵。

比尋常夫妻更為人稱道的是,他的母親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健全人”。很長一段時間,鄰居們都以為她不能生育。

這個糅合了悲劇元素的童話故事自他誕生起畫上了一個完美的波折號,進入了更加美好的續章。

白皓瑾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着輕微的鼻音:“小翔,進來幫我摘菜。”

姬煜翔走進廚房。

白皓瑾執一副銀筷,另一只手托着鍋蓋,鍋裏是冒着泡的清炖鯉魚。乳白色的魚湯翻滾,飄出淡淡酒香。箸尖下探,蘸一滴湯汁,放在舌尖品嘗,喃喃道:“再炖五分鐘。”

姬煜翔在她身後默默站着,白皓瑾試完菜,用下巴指了指姬蔚手中的娃娃菜:“讓爸爸歇歇,你來擇菜。”

姬煜翔接過父親的衣缽,拔去菜幹,只留菜心。

白皓瑾滿意地點點頭,向他靠近一步,視線不離開砂鍋,小聲說:“你和小月是不是鬧別扭了?”

姬煜翔沒來由得心虛:“沒有啊。”

“他剛剛還在幫我擇菜,一聽到開門聲就上樓了。”白皓瑾用餘光斜睨他:“你是不是欺負他了?”

姬煜翔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分:“可能是快期末了,忙吧。”

白皓瑾半信半疑。

姬煜翔補充:“我聽說他們班的平均分被隔壁學校超了。”

白皓瑾狐疑地看着他,用警惕的口吻說:“你最近消停點,不要惹事。”

姬煜翔眼神一閃,娃娃菜葉從中間折斷。白皓瑾并未察覺,接着說:“那兩個男生的事鬧得很嚴重,對學校影響很惡劣。”

姬煜翔拇指交疊,摸索着菜葉的莖脈,透着點兒虛,是那種被教導主任問話時的虛。他咬字略輕:“批示下來了?”

白皓瑾的動作似乎也停滞了一瞬,語速加快:“嗯。”

白家給學校捐過多少款,即使不是校董,也有話語權。

“你也這麽覺得?”姬煜翔小心地問。

“從早戀的問題上來說,他們确實錯了。但喜歡誰是個人自由,你不要對人家有歧視。”

姬煜翔似乎看到了茂密樹葉遮蔽下的一點光斑,他試探性地問道:“那如果我也……”

“你不行!”白皓瑾冷硬地打斷他的話。

姬煜翔不明白母親的反應為什麽這麽大,一分鐘前還告訴他不要歧視,現在又連問題都不願聽完。

白皓瑾神情驟然嚴肅,語氣中帶着訓誡:“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幾年換過多少小女朋友,你又不喜歡男孩子,不要因為趕時髦害了別人。”

白皓瑾牙齒整齊,說話時露出一顆虎牙,好像下一秒就要銜住姬煜翔的脖頸。

姬煜翔被母親的氣勢吓怕了,聲音壓在喉嚨處,咽回肚子裏。結結巴巴地回答:“我肯定不會的。”

紅棗和瘦肉片從濃郁的白湯中翻湧而出,白皓瑾熄掉火,從姬煜翔手中接過摘好的娃娃菜,優雅地說:“把湯端出去,叫小月下來吃飯。”

姬煜翔将砂鍋安放在餐桌正中央,摘掉隔溫手套,上樓,敲響三樓居中的那扇門。

門從裏面打開,白皓月穿着奶白色的半邊絨長袖睡衣,低着頭,露出雪白的脖子和手指,整個人毛茸茸的。

姬煜翔收回懸在門前的手:“吃飯了。”

“等一下。”白皓月探入睡褲口袋,摸索片刻,掏出一個紅色絲絨方盒,塞進姬煜翔手裏:“你忘記去買禮物了。”

他記得他和白皓月約定在CBD的商場。

“你自己去的?”姬煜翔嗫嚅。

白皓月點了點頭:“下次再一起去吧。”他的眼皮上透出纖弱的毛細血管,掀起時露出墨黑的眼珠,指尖輕輕點了下姬煜翔的手背。

姬煜翔渾身一凜。

他想到貼吧上幾百頁的謾罵,還附着那兩個男生被通報的照片。

想起邵厲的話,常啓停的話,他母親的話,讓他走好走的路。

他飛快甩開白皓月的手,從兜裏掏出那個紅絲絨盒,避之不及地丢回去,逃命般往下跑。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落地窗上挂滿了霜。

姬蔚回了英國,白皓瑾每隔兩周就要住院,家裏只剩兩個人,即使再不想見面也經常碰見。更何況,白皓月還經常給他留飯。

吃人家的嘴軟,姬煜翔受不了這煎熬,不敢待在家裏。

期末考試結束的第二天,就收拾行李搬去了邵厲家。

除夕将至,邵家前院新植的兩顆矮冷杉上挂滿了冰花形狀的燈,樹中間架了兩臺音響,滾動播放着聖誕歌。

俞悠來過幾通電話,姬煜翔懶得接,幹脆關了手機。趴在沙發裏,看落地窗外的火樹銀花。

阿姨和管家回鄉探親,家裏只剩兩個半大孩子。

前幾天邵文的助理登門,運回一整箱幹白,整齊碼放在玄關的酒櫃上。

邵厲覺得好奇,偷偷開了一瓶,酒香馥郁,他不太會品,學着哥哥的樣子,倒入醒酒器。

姬煜翔洗完澡,穿着浴袍下樓,頓時吓了一跳:“你哥的酒你也敢動,真不怕挨打?”

邵厲食指抵住唇心,“噓”聲道:“他們天天喝,你不想試試?”

姬煜翔學過李白的很多詩,聽過鬥酒詩百篇的典故,他沒學會文采,只聽懂舉杯能消愁。

臘月二十九,平京降了場大雪,密實的雪片層層疊疊覆上蒙霧的窗,隔絕出一方溫暖而隐秘的天地。

邵厲又斟滿兩杯,兩人都有些微醺。

清澈透明的液體殘挂在郁金香杯上,邵厲搖晃着空蕩蕩的酒杯,若有似無地說:“他不是你哥吧。”

姬煜翔灌了酒的腦子一片混沌,遲緩地問:“你說什麽?”

“你有什麽親戚我還能不知道?”他拍拍姬煜翔的肩:“承認吧,他是不是你那個小舅舅。”

姬煜翔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邵厲白了他一眼,“他和阿姨長得一毛一樣,我好歹吃過你家那麽多頓飯,要是認不出來,你把我眼珠子挖出來得了。”

緊接着他又問:“可是這事兒有什麽好隐瞞?”

姬煜翔坦白從寬:“顯老。”

“……”

姬煜翔感嘆:“你還挺有當偵探的潛質。”

“我還能更厲害。”邵厲餘光斜掃:“你跟他……不是那麽簡單吧。”

邵厲是家中老二,上有一對閑雲野鶴的吉祥物父母,中有一個大學畢業就繼承家業的精英哥哥。家庭氛圍異常開放。

但聽他親口問出來,姬煜翔還是吓了一跳:“你瞎說什麽!”

“我可什麽都還沒說呢。”邵厲啧聲:“我記得某人說過帶後座的自行車太土了。”

“他還說過,任何人都別想壓榨他體育課打籃球的時間。”

姬煜翔脊背僵直,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才發現杯裏沒有酒:“那都是小時候說着玩的!”

邵厲觀察着他,眉頭越蹙越緊:“你讓阿婷删帖那天,我們還沒到你們就吃上飯了,你不是寧願餓死也不排飯嗎?”

一股上湧的濕熱堵住姬煜翔的咽喉,他無從作答。

邵厲收斂戲谑,加以嚴肅:“阿翔,你想想前幾天被開除的那兩個人,搞基是沒有好下場的。”

姬煜翔的頭越埋越低,藏進肘裏,他覺得邵厲果然也只是個小孩。

這哪是同性戀的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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