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過七日
第二十二章 不過七日
行一路,則有一路的憤懑。
桑無憂心如狂風肆虐,怨氣沸騰,緊握雙拳,指節繃緊如玉。
這樣的情緒直到到了他的書房,才微微定神兒。
她并非要讨回一個公道。
這樣的世道,哪裏來的公道?
若真拿出公平那套,誰認?少不得還要被人當做是癡人說夢。
遠遠瞧見門口守衛的霍刀,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萬般憤懑,如往常般走去。
“桑姑娘,侯爺在裏面議事,恐怕不方便見你。”
桑無憂只笑笑,“無妨,我在外等候即可。”
“可是需要許久也未可知。”
見她還是溫柔篤定卻不容質疑,也不再說什麽,兩人只候在階下靜待。
約過了兩個時辰,才從裏面走出二人。
先出來的男人一身黑衣眉眼緊鎖,朝霍刀微微點頭後就朝外去了。
待到沈卿司出來,桑無憂福一福身,定定地看他。
見此人生的目如朗星極為威嚴,加上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未言一語,上位者如沉重烏雲的壓迫感便如暴風驟雨降臨前的寧靜令人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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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卿司這幾日便要動身了,适才與他商談的是他在封地的線子,如今那地兒更是人魚混雜、目無法紀,亟需重整河山。
不過在臨走之前...
他的目光在桑無憂身上流連,今日的她着軟銀輕羅百合裙,襯出腰身與貴,想來行走間必定步步生花,烏發斜插着一根羊脂色茉莉小簪,看起來既清新又雅致。
再瞧一眼那張冷顏小臉兒,玉骨瘴霧作基,冰姿仙風為配,端的一身的清儀脫俗。
“有事?”
那一抹粉雲低頭未語,又見他轉身回了書房,“進來。”
她便只好乖乖的跟着他進了書房。
“還望侯爺放奴婢出府。”
他似沒聽見,也未言語,只撩動矜貴的衣角,慵懶坐回豐滿勁健的黃花梨木圈椅上,圈起手指敲着書案,“去沏些茶來。”
她速擡眼皮也他一眼,卻發現那人眼中并無怒氣,甚至尚有淡淡笑意。
不知是故作姿态還是他存氣的功夫太好。
可轉念一想,或許是那何永為了自己兒子不放自己出府,故而诓騙自己也未可知。
再然,也有可能是老夫人下的令,沈卿司并不知情。自己在他眼裏不過是個可以買賣的玩意兒,價格甚至不如一匹品色中上的馬兒,他豈會上心?
想到這兒,便也稍稍放下心,心念着,或許求求他便能放自己出府去,也未可知。
待桑無憂端着茶盤入了書房,茶盤上落一盞紫金雕花茶壺。
她近前,将他面前的茶盞拿過,玉手輕挑,一縷溫熱冒着茶香水縷便老實灌進了茶盞。
“侯爺,請飲。”
靜默在二人間漸漸流轉,只聞茶盞與茶蓋清淩淩的碰撞聲,與他細不可聞的吞咽水聲。
他越閑适,她立在一側,卻越惴惴不安了起來。
“這茶泡得不好,味道淡了。”
桑無憂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低頭輕道:“是奴婢疏忽了,還請侯爺見諒。”
“茶道之韻,源遠流長。以清心、靜氣、修身為本,融會儒、釋、道之精華。點沏香茗,細嗅芬芳,品味人生苦澀甘甜。一壺清茶,三味人生,共飲天地間。”
桑無憂不知他為何要此刻與自己掉書袋,去談什麽茶道,她如今滿心的心思都是要贖身出去,哪裏還能聽得下這些?
沈卿司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書脊用令東齊伋體燙金字寫着《墨香茶韻錄》的書籍沉聲道,“此書載有茶道之谛,你可細讀其中,悟其奧妙。待你領會其義,我再與你細述茶技茶魂。”
可那一截皓腕凝雪卻将書輕推回去,“侯爺,奴婢想贖身出府,”她忽地跪下身去朗聲堅定,“還請侯爺,開恩。”
《墨香茶韻錄》被輕摔在書案之上,發出沉悶一聲,也讓她挺直的脊背微微輕顫。
“這是侯府,豈非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她聽不出上位的喜悲,但此事既出口已無回旋,暗自咬咬唇,“侯爺,奴婢不求其他,但求自由。”
“自由?這詞聽着倒是稀奇。”
一聲清淺的似嘲笑聲,掠過她的骨頭。
“便是爺此刻放你出去又如何?外面兵荒馬亂的,你一小小孤女,又長得這般招蜂引蝶,怕是活不得的。”
一只燥熱寬闊的大手忽然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落進他冰窟冷人的眼底。
“你這般冰清不折的樣貌,恐怕是東廠那些太監最中意的...”
如今天下形勢颠到,太監弄權,朝綱混亂。
桑無憂也聽說過不少外頭的太監将年華正好的女子強去做禁胬,那些女子多是經受了無數非人變态的折磨後慘死,抛屍荒野,一夜就被野狗吞噬了幹淨。
“小女子命賤,便是有那樣的結局,也不勞侯爺操心。”
“哦?好一個烈女。不知爺若将你送到東廠,你可還有這樣的志氣?”
平靜冰冷的湖面終出裂紋。
他在她眼中初次見到了真正的畏懼,那宛如夜星的瞳仁猛烈收縮,眼底忽漫出一道痛苦,猶如閃電劈開蒼穹,下起綿綿密密的苦雨來。
她恨就是恨這樣。
在侯府她便是成了通房又怎樣?
混成妾又這樣?
自己的命随時都掐在別人的手中,他随口的一句,就能斷送終生。
不過是個金錢可拟的玩意兒。
倒不如放她出去,即便外面的世界是刀山火海又怎樣?
即便她艱難求生又怎樣?
那都是自己闖出來的造化。
她不悔。
“奴婢雖淺薄鄙陋,但也聽過侯爺威名遠播,自是知道您品行高潔、懷瑾握瑜,這些日子伺候侯爺,也從未見爺為難過下人,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主子。”
她見他冷淡的嘴角挑出一絲淺笑,只是笑意不達眼底。
“只是奴婢生性膽小,不如侯爺胸可納百川,明知侯爺是為了打趣奴婢,卻還是吓如小鼠一般...萬望侯爺以後再不要拿這樣的話來取笑奴婢了。”
見她這般驚駭不已卻強行定神地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讨好自己,他竟有些想笑。
便是自己真有将她送人的心思,她這一番捧人下來,也未必真的要把她送出去。
況且,若把她送出去,他還真有些不舍。
他打量眼前這張臉暗道,實在是很合自己的眼。
忽而他想起十八歲那年偶讀那句“良人紅顏劫,千載誰記?花開花謝同,人生在世稠。”那時還覺是矯情瞧不上去,只酒釀飯袋才會被酒色所折。
便是此刻,他仍覺美色不過佐輔,只堪入眼,何能入心?
或不見,汨江畔痛失所愛,他竟撇下萬千富貴,同那一身傲骨共墜漩渦...
“真想贖身出府?”他仍那幅冷面,只讓人難斷喜悲。
桑無憂自知這個時候是不能說的,即使說出來也十有八九不會成功,可她知道這或許是自己為自己争取的唯一的機會。
“是。”
她說的堅定倔強,秋子中泛着類似久溺深水忽見浮木的微光,點點兮兮霎是好看。
“爺若不放...”他猛然向前,幾乎與她額頭相觸,“你待如何?”
男人炙熱的氣息與呼吸讓她猛然後縮,可偏他尚且掐着自己的下颌,一切不過徒勞。
無數的話語在她腦海中掠過,無數的憤怒與憤懑似乎要沖擊而出!
可最後,她卻什麽都沒說。
他只見那秋子如空,猛然炸出無數的煙火璀璨奪人,一時令他目眩墜了進去,稍許,卻最後重歸寧寂。
“桑無憂,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她懵懵懂懂的眸子沾着水意,純如稚童。
下一瞬,他卻放開了自己,長身玉立,不容置疑。
“爺還沒到強迫女人跟着的地步,你既不願,本侯也不必強留。”
桑無憂宛如得到天赦,大顆大顆的淚滴湧出,一時之間那些感謝的話都說不出,只感恩地朝他一點再點頭。
“不過,如今尚且不是時候。”
“...敢問侯爺,何時才是?”
沈卿司如山,睥睨着跪倒在自己腳下,小小的她,灑下金口玉言,“七日。”
七日。
不過七日。
“你若七日後仍堅持出府,爺必不阻你。”
他那一直懸浮的心,終于落了地。
便是對眼前過去畏懼過、厭惡過的這人,也生出些真情實感的感激來。
“奴婢先在這兒祝侯爺,美妾在懷,前程似錦,萬壽無疆。”
說完,額角那細密的汗才遲緩的生些出來,踩着棉花似的腳步虛浮,出了書房。
便也瞧不見身後那人,手中緊握着那盞冷冷剔透的玉燈如臂,正細細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