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終章京城之戰 (一)
第9章 終章京城之戰 (一)
自滇南至京城,他們馬不停蹄地趕路,一日千裏。數天後,終于到了京城。
此時已是十月,京城的天氣已經轉涼,四處都是掉落的枯葉,金光燦爛。
他們踏着那一地的金黃入城,城中喧嚷繁盛一如往常,直到走近了宮城,才發現了異樣。
守城的軍隊不知何時都換成了黑衣黑甲,佩纏枝雙蓮紋徽志長刀,是韓殊的家兵。九千歲如此肆無忌憚,看來天子已經命不久矣。
他們回了羽翎衛府,卻發現裏面人去樓空,韓殊竟然遣散了羽翎衛。
“若是天子已經薨逝,恐怕韓殊不日就會發動兵變,控制京城。” 陸遠皺眉沉思:“若是不調兵……恐怕無力回天。”
“調兵?” 梧鳳接過了話,露出從容的笑:“我雖不在虎贲騎多年,漠北軍中,倒是有許多舊相識。”
她又回過頭去看滇南王:“殿下,可借你一用?”
“借我?”
“借你的名,征召起義軍,帶兵勤王。” 梧鳳看着滿眼秋色,此時恰有大風起,卷起漫天金黃,倒映在她眼中,斑斓如猛虎。
劉退之笑了笑,翻身上馬:“走,去漠北調兵勤王!”
陸遠與夏青鳶回頭,與周禮、窈娘交換眼神:“今夜必須入宮面聖,獲取天子手谕。若是天子已死,九千歲秘不發喪,亦需向天下人揭露其惡行。若是不願,此時還有抽身餘地。”
接着,四人的回答異口同聲:
“不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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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宮城內。空中飄起大雪。
風雪中,一身紫色蟒袍的人朝深宮中走去,背影端正,月光在雪地中講他的影子拉得颀長。韓殊神色自若,一如往常,只是額前多了幾縷白發。
他走過後不久,一個人影從宮牆外翻了進來,順着腳步跟上了他。
他穿過曲折回廊,走進一處偏僻宮院,盡頭卻再聽不見溫泉水流的聲音。院落裏,大雪紛紛揚揚地灑下,月光皎潔。皇帝披着黑色大麾,站在院中央,手裏拄着一把長刀,站立如一座雕像。
聽見他的身影走來,皇帝才長呼一口氣,雪花淩亂飛舞。
“韓卿。”
韓殊走到皇帝面前,端正行禮:“一切如陛下所願,陸遠與夏青鳶已經回京,虎贲騎餘部也已找到,随滇南王去漠北調兵去了。”
“好,好。” 皇帝仰頭,笑容挂在嘴邊:“我終于,能去見羽衣了。”
韓殊沒有說話,仍舊維持着行禮的姿勢。皇帝低下頭,伸手摸了摸韓殊的發頂:“阿殊。” 他第一次叫他從前的稱呼:“孤覺得,你一直有件事瞞着孤。”
韓殊眼神震動了一下,卻并未答話。
“你身邊那個孩子,叫……窈娘,是不是?”
皇帝仍舊微笑着:“羽衣從前在揚州時的名字,就是阿窈。這件事,只有你知道。” 他眉頭微皺:“那孩子與長公主同歲。孤記得,她到你身邊那年,你去滇南封了一座山,回來對我禀報說是圍剿百花殺。”
皇帝收回了手,依舊握着斬龍刀。
“孤想着,那孩子,應當才是孤真正的女兒。百花殺當年,竟将她丢在深山,另立了一個不相幹的孩子。”
風雪吹過,皇帝将斬龍刀遞給了韓殊,閉上了眼:“方才說的,全是胡思亂想罷了。許是太想知道,孤的公主是不是還活着,哪怕是假的,騙孤也好。”
“陛下。”
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出,接着是腳步聲踏雪而來。接着,窈娘半跪在皇帝身邊,行禮君臣之禮,開口時,聲音卻在顫抖:“陛下,我是窈娘。”
萬籁俱寂。
皇帝緩緩地伸出手:“孤可否,摸一下你的臉。”
她無聲站起,握住皇帝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臉上。皇帝一點點地觸碰,像羽毛掠過水面。兩行淚從他臉頰邊滑下。接着他試探着伸出手,終于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
“你與先皇後,長得十分相像。”
她的臉上也有淚珠滾落,卻退了一步,從皇帝的手中抽離。
“陛下,窈娘只是羽翎衛,不是大歷的長公主。”
皇帝臉上的表情悲喜交加,良久,才點點頭:“孤知道了。也好。孤知道你活着,已死而無憾了。”
風雪中,宮牆外的遠處燃起狼煙。硝煙的氣味傳進深宮,喊殺聲隐隐在耳。
漠北王軍來得比想象的還快,大廈傾覆,旦夕之間。
深宮內傳來馬蹄聲,接着宮苑大門轟然打開,陸遠騎馬入宮,身後是夏青鳶。九重宮殿外,火光滔天。
“陛下。” 陸遠下馬行禮,佩劍當啷作響。
“來得正好,陸卿。”
皇帝對他招手,陸遠遲疑了一瞬,對夏青鳶回頭囑咐:“你們守着院門,沒有我的話,誰也不可放進來。” 她點點頭,就站立在門外等候。
陸遠大踏步走進院內,韓殊站起身,他才看清皇帝手中拿着的斬龍刀,腳步一滞。
皇帝伸手,将斬龍刀遞過去,他穩穩接住。幾乎是轉瞬之間,對方握着他的手,反手将刀刃插進了自己胸口。
“陛下!” 陸遠眼睛圓睜,看着皇帝嘴角流出暗紅的血。
“遺诏早已拟好,孤已完成了當年與陸卿和夏卿的盟誓,掃除士族門閥,将天下還給天下人。”
倒下之前,皇帝向着韓殊所在的位置伸出了手,被他牢牢扶住。韓殊仿佛不勝其重,連嘴角都在顫抖。
“阿殊。這些年,你受苦了。” 皇帝用看不見的眼睛望着他,幾刻之後,終于倒在血泊之中。
窈娘茫然地看着這一切,此時門外喊殺聲漸起,火光沖天。身邊忽地傳來韓殊的聲音:
“阿窈,這是我數年來收集的韓黨罪證。待新帝登基之後,憑借此供狀,可徹底鏟除世家。”
窈娘接過了韓殊原本藏在懷裏、沾着血的文書,鄭重放在懷中。書頁上還帶着韓殊的氣息與體溫。
喊殺聲越來越大,陸遠已經沖了出去,與夏青鳶并肩而戰。韓殊推了窈娘一把,眼裏是一如往常的笑意:“去吧。”
窈娘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韓殊,就縱身沖進了喊殺中。
(三)
城頭飄揚着虎贲騎的軍旗,城外,禁軍已經倒戈,劉玄禮已失去民心太久,守城軍無心迎戰,索性大開城門,歡迎王軍入城。
城中,只有幾處士族的院落裏傳來哭喊奔逃聲,或許是畏懼新帝登基之後的手段,許多人連夜出逃,都城北側官道上連夜車馬不絕。
這場仗打得并不艱難。到了天光熹微時,他們已經開始清點傷亡、整理戰場,整饬軍隊。滇南王的車駕已經開入了太初宮。
窈娘拖着疲憊至極的身軀騎馬回到皇城外,宮門大開着,裏面空無一人。虎贲騎接手了九道城門,連街巷的每個出口都被接管起來。
滇南王劉退之的雷霆手段,她今日才見識到,然而江山已經易主了。
窈娘騎馬越過宮門,四處都是焦炭,不遠處火光沖天。她的第一個念頭,還是去找韓殊。
忽地她想起一個地方,調轉馬頭,徑直向宮城西北面的別苑奔去。那裏是韓殊常與皇帝見面議事的地方,極為隐蔽,據說裏面供奉着先皇後的遺物。
江羽衣。她的心劇烈揪痛了一下。她現在聽不得這個名字,像聽不得別人叫她長公主。
這稱號是個詛咒,一個殘忍的玩笑。
她一路飛奔,奔向那處別苑。火勢尚未波及到那裏,由于四周都是茂密竹木與水池,一時半會燒不完。
假如她還能見他最後一面。
她這樣想着,快要到別苑時,馬匹卻長嘶一聲,畏懼火勢,不敢前行。她咬着牙翻身下馬,獨自跑進密林中。
竹林中光線熹微,踩在草叢中時,有未融化的雪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天邊一輪血月照着她。
過了這麽多年,又是這樣的場面,她身邊的人來了又去,又只剩下她一個。
她不知在林中跋涉了多久,靠月光指引着方向。忽地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一片平坦開闊的院落,別苑到了。
別處在下雪,而在別苑中,積雪仍未融化。天上仍有細雪無聲落下,那是竹葉上殘留的雪片。
韓殊跪在院落中央,一把劍插在他胸口,血滴滴答答地落下。雪花在他四周無聲飄落,他那身宰相的紫衣在月光中罩着一層朦胧的光暈。
果然,他方才支開她,是為了獨自安安靜靜地死。她怎麽就沒有猜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的院中央,怎麽半跪下去,怎麽試探着他的鼻息,驚喜地發現他還剩着一口氣。
她張口數次,終于試探着叫出他的名字。
不是義父,不是韓公,不是九千歲。是韓殊。
“韓殊,你看看我,我是窈娘。”
他原本微阖的眼睛緩緩睜開,臉上已經沒有血色。只看了她一眼,就氣若游絲地開口:
“窈娘,你怎麽來了?”
她的淚水瞬間掉落下來。韓殊從來就分得清她和江羽衣,所以他願意給江羽衣的,從來不會給她。
“我來送你一程。”她用力擦去臉上的淚痕,勉強笑着:“來的是我,你很失望吧。”
韓殊的嘴角撇了撇,做出一個苦笑的表情,聲音低得她幾乎聽不見。她湊近,再湊近,直到快要貼着他的臉,才聽清了那四個字:“我在等你。”
窈娘的眉頭皺成一團,想要笑,卻笑不出來。想要哭,卻沒有眼淚:“你說什麽?”
韓殊擡眼看着她,沒有再說一句話。那眼神她看了千百次,卻只有這次真正看懂了,卻已經什麽都來不及了。
他跪着,她虔誠捧起他的臉,擦掉他臉上所有的血跡和雪水,然後吻了吻他的眉心。
他低垂眼簾,嘴角浮現起一抹笑意,接着停止了呼吸。
雪花無聲飄落,她抱着逐漸僵硬變冷的韓殊,坐在冰天雪地裏,背後,皇宮百尺觀星臺訇然倒塌。
韓殊在最後一瞬,看見了十八年前的明媚夏夜,五個年輕人站在觀星臺上,俯瞰天下。
“蒼天在上,星宿為證,我們五人終将終結這亂世,将天下還給天下人。”
下一個場景變換,狼牙山的風雪中,他在軍帳裏痛罵心如死灰的劉玄禮,帳外是江羽衣的靈堂。
“阿殊,為何我們打贏了仗,獲勝的卻是江左世家?我絕不會讓他們奪取權柄,更不會再立任何人為皇後。”
“那陛下願意去死嗎?” 韓殊盯着劉玄禮。
“你說什麽?”劉玄禮擡頭。
“我說,假如陛下願意在此後數十年內,做一個行屍走肉的傀儡皇帝,臣願意扮做那個被世家信任之人,你我做一個賭局,若是勝了,世家傾覆,敗了,你我也不過一死。”
韓殊話音剛落,夏焱與陸停淵也掀開帳簾走進來:“還有我們。”
下一個場景,是他在風雪中從夏焱面前接走了昏迷中都夏青鳶,背後是夏府的沖天火光。
“阿殊,往後的事,就拜托你了。” 夏焱看着他,笑得如釋重負,眼睛卻仍舊不舍地望着夏青鳶。
“可惜這丫頭,日後恐怕要受許多苦。”
“有我在,你與陸将軍的孩子都不會死。” 韓殊最後看了一眼夏焱,就上了馬車。夏府的牌匾在火舌燒掉,砸落在地。太初宮外的火光燒得如同五年前的那個冬夜。
所有或肮髒或明亮的往事,都在那場大火中化為飛灰。
(四)
陸遠與夏青鳶在巡查京城每一處小巷,扶助傷者,清理廢墟。她佩刀走在陸遠身旁,發現路人們看他們的眼神發生了變化:是畏懼,也是厭惡。
陸遠手刃天子,取得遺诏的消息,看來已經傳遍了京城。
此時新帝尚未登基,陸遠在人們心中,成了與九千歲一樣的權臣,甚至比九千歲更嚣張跋扈、目無法紀。
她側過臉看他,陸遠像是感應到她的目光,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此時,小巷盡頭閃過一個人影,陸遠捕捉到那人的臉之後,眼神頓時變化,攔下了剛要向前走的夏青鳶:“別動,在此處等我。”
他拔刀出鞘,匆匆向小巷中走去。像是有所感應似地,他回頭又朝她一笑:“等今日的事了結,明日就辭官,我們找個地方去逍遙快活。”
清晨的陽光灑下,他揚眉一笑,伸手撥了撥她鬓角掉落的頭發。光照在他純黑的袍服上,魚龍閃着銀色波光。
她目送着他走進那幽深巷口,一刻,兩刻,直到她覺得不對勁時,看見那深邃的黑暗中,有一個女子哼着歌謠走出,手裏提着一把短刀,鮮血淋漓。
是芍藥。
夏青鳶心中轟地一聲,顧不上與芍藥對峙,拔腿便向深巷盡頭跑去,與提刀的女子擦肩而過。
“你們兩個,真是可憐人。”
她如此低聲說了一句,卻在夏青鳶看不見的背後停下了腳步。因為窈娘正站在她對面,神色木然且悲憫。
(五)
夏青鳶拼了命地往小巷深處跑,循着血跡,像是去趕赴一個已經遲到的結局。
她最終在一扇木門前停下,血跡在那裏終結,地面被血浸濕,洇染大片的血紅,從門裏滲出來。
門被反鎖了。
她用力拍着門,叫着陸遠的名字。這院落四處都是高牆,又沒有樹,她一時不能翻越。
“鳶兒。”
他聲音很低,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忍受劇烈的疼痛。夏青鳶緊緊将耳朵貼在門上:“我在。陸遠,你快開門,我帶你出去。”
“鳶兒。” 他一動不動,語氣裏帶着冰冷的笑意:“門是我鎖的。”
她撞擊着門的動作頓時停了下來,僵立在那裏,聽着門裏的聲音一字一句:“你聽我說,鳶兒。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還記得我說,五年前在滇南中了蠱毒的事嗎?”
陸遠艱難地挪了挪身體,不堪重負一般地将頭向後靠在門上,仰頭看着天空。
“那之後,我遍訪天下名醫,都說我最多只有十年壽命。此毒發作時,藥石罔效。”
“我本覺得此生再無牽挂,不過茍活而已。直到我找到了你,你讓我開始貪心,覺得哪怕再多活一年也好。”
他停頓了許久,她的耳朵緊緊貼着門縫,聽着他艱難綿長的呼吸,一只手抽出佩刀,伸進門內,開始奮力劈砍木制的門閘。
“在滇南與百花殺對峙時,裴仲卿的刀上沾了毒。近日來我行動愈加遲緩,或許是蠱毒加速發作。”
他閉上了眼。
“我不想死,鳶兒。但若是我果真死了......”他閉着眼沉思了一會:“若是我果真死了……”
“別說傻話。” 她終于開口,手中砍削門閘的手仍未停下,用沾着血的手抹掉臉上的淚,于是臉上也沾了血跡。木門閘厚實堅韌,佩刀也砍出了裂口。
“你忘了嗎?我是‘丹青眼’的後人,我能找遍天下名山收集藥方,一定能治好你的蠱毒。”
陸遠笑了笑,聲音越來越虛弱:“鳶兒,我要離開京城一段時間。我與你約定,等治好了蠱毒,就會回來見你。或許是一年後,或許……是幾十年後。”
她原本擡起的刀停在了半空:“你是從何時開始準備這些的?”
陸遠已經不再說話,門背後悄無聲息。
“陸遠,你說話!” 她幾乎是吼叫出聲。此時木門閘終于被砍出一道裂縫,她奮力一拽,門閘應聲而斷,她終于拉開了門。
門內一地飛雪。地上只餘血跡,杳無人煙。
(六)
兩年後,漠北,控馬鎮。
一個女子穿着朱紅大麾,騎一匹棗紅馬,從天地盡頭走來,在城關外亮出腰牌,在守城軍面前晃了晃。
“是羽翎衛指揮使夏大人,開門!”
城門吱呀一聲開啓,夏青鳶騎馬踱步進了城,馬不停蹄地向守城軍的大帳走去。
下了馬,走進練兵場,她果然看見周禮坐在練兵臺上,雙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臺下士兵們排演陣型。
“周禮,許久不見。”
周禮回頭,見是她,立刻露出标志的六顆白牙,笑得一臉純良:“喲,夏大人,來控馬鎮查案子嗎?”
她笑了笑,低眉整理袖口。周禮頓時想起什麽似地,眼神瞬間暗了下來:“對,明天是師父的……”
“無妨。” 她坐在周禮身旁的座椅上,與他一同看着練兵:“陸遠說讓我等他,而且我也相信,他應當還活着。”
周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
兩年間,京城改換了王旗,滇南王劉退之按照先帝遺诏的安排入主太初宮,韓殊畏罪身死,留下長達萬字的悔罪書,歷數韓黨的罪行。新帝命令羽翎衛一一查辦,相互勾連的世家被滌蕩殆盡,朝中為之一空。于是新帝又制定了新律令,廢除門閥推舉,廣開科舉之門,寒門子弟也可憑借科考與軍功獲得功名。
新帝登基第二日,就立了皇後。皇後并非世家女子,大婚之日,世人才曉得她是當年虎贲騎裏騎射武藝聞名天下的“鳳将軍”。此後,劉退之與梧鳳皇後共同執政,皇後開設女子科舉與武舉,親自拟定殿試考題,史稱“二聖臨朝”。
秋風吹過,天空晴朗澄澈。周禮也像是沉浸在回憶中,良久沒有再開口。
“對了,我前幾日在京城太史局翻看卷冊,發現了河圖洛書。”夏青鳶語氣平靜。
“什麽?” 周禮卻沒這麽淡定:“真的假的?”
“是真的。” 她繼續道:“原來,河圖洛書真的就不過是一塊泥版,上面寫着些無人能讀懂的上古文字。如此一來,擁有河圖洛書之人,便可随意釋讀那些字,讓其為己所用。”
“從來變的不是物,而是人心。” 周禮驚訝之後,也歸于釋然。“不過河圖洛書不是丢了嗎?為何會在太史局?”
“韓殊最初在京城任左相時,供職太史局。我此次去查案,翻閱的是韓殊的卷宗。那東西就放在書架上,無人問津。不過卷宗上有紀年,是慶穆三十年。”
“原來如此。” 周禮笑了笑:“那東西……恐怕是先皇後江羽衣的遺物吧。河神廟裏,巫女所拿的泥版,就是河圖洛書。怪不得先皇一直在尋找此物,怕也是些放不下的執念。如此想來,當初先皇放出五件神物的消息,讓陸遠與我去找,也不過是在試煉我們,順便篩選出能不為流言所迷惑的下一任君王。至于東西能否找到,他怕是根本不在乎。”
周禮也颔首:“被先皇如此戲耍,夏大人不生氣嗎?”
“先皇心思缜密,為複仇不惜毀了自己,以天下為誘餌,徹底剿滅世家。如此手段,我只有佩服。”
“夏大人如今也相信,先皇與韓殊的所作所為,都是為向世家複仇,因為當年在狼牙山下,是百花殺的人害死了江羽衣,對嗎?”
“當年先皇勢力日盛,羽翎衛又鋒芒太利,讓世家忌憚。為了削弱他,世家必先除掉江羽衣,逼先皇另立皇後,從而掌控朝堂。但他們沒想到,就算殺了江羽衣,劉玄禮也絕不會任世家擺布。” 她伸手從桌上拿茶水,卻瞥見幾本醫書,手略微停了停。
周禮也伸手去遞茶水,不動聲色地将醫書收在了一邊。
“周副将開始看醫書了?何時有這消遣?” 她不露痕跡地接過了茶。
“是窈娘她太讓人不放心了,哈哈哈。平日裏拼命查案子不說,近來都不肯讓我替她看傷,真是頭疼。”
她看了他一眼,眼帶笑意:“周禮,你是我認識的人裏,最會演戲的人之一。”
“多謝師娘誇獎。” 周禮淡定答謝:“你我彼此彼此。”
“你與窈娘進展如何了?” 她托腮喝茶。
周禮嗆了一口茶,狼狽地擦了擦桌子:“前、前些天她來控馬鎮找我,不知是何意。”
“晚上來的?” 她繼續八卦。
“嗯。” 周禮繼續心虛喝茶。
“過夜了?” 她茶都不喝了,托腮繼續追問。
“嗯。” 他點頭承認,遲疑了一下,又疑惑反問:“夏大人,你當年與我師父在一起時,可曾有、有過兩人只,只做那事,不談感情的階段?”
她同情地看了一會周禮:“你現在在窈娘那裏,是這種角色嗎?”
周禮嘆了口氣,扶額無奈:“也不知怎麽,就變成了這樣。”
她思索了一會,點了點頭:“有的。女人若是連你的身子都沒有興趣,那你們恐怕是完了。”
“竟是如此嗎?” 周禮恍然大悟,眼裏頓時煥發了神采。
她看着周禮如獲新生的模樣,先是覺得好笑,漸漸地不知想起來什麽,眼神就又黯淡下去。
周禮敏銳地發現了她眼裏的愁緒,輕嘆氣後拍了拍她的肩:“夏大人也不要太過勞累。我明日……與你一同去看看師父。”
(七)
第二日,控馬鎮城外,白雪飛揚。三人騎馬并辔走在山崗上,不遠處立着一座衣冠冢,刻着鎮國公陸遠的名字。
“你們走吧,我想自己與他待一會。” 夏青鳶看見了墓碑,停下馬對身後的兩人開口。
周禮與窈娘會意,策馬離去。她等了一會,直到落雪飄滿肩頭,才緩緩走向墓碑。伸手拂去了遮擋字跡的雪跡。
“陸遠,你再不回來,我便當你是死了。” 她從腰間掏出一個酒囊,倒了一些在地上。
“明天我便去天香閣,挑幾個長得像你的倌人回家伺候。” 她額頭碰在墓碑上,呼出的白氣融化了字跡上的殘冰。
“他們哪裏有我伺候得好。”
忽然地,她聽見身後有個極熟悉的聲音,接着是靴子踩在雪地上的聲音,穩健有力。再接着,黑色大麾的衣角出現在她視線中,一雙手從背後抱住了她。
溫暖,可靠,沉默,如同世間所有堅不可摧的東西。
“陸遠。” 她的眼淚終于流淌下來。
雷厲風行、京城震懾的羽翎衛指揮使夏青鳶此時哭得像個十六歲小女孩,揮拳就捶向陸遠的胸口,被他一把抓住吻了吻。
“你活着,我不舍得死。治了毒,養好了傷,才敢來見你。” 他把她揉進懷裏,雙手箍着她的腰,勒得她快要喘不上氣。
“不然,萬一夫人将我關在門外,凍個十天半個月的,我怎麽吃得消。” 他低頭吻着她耳垂和脖頸,語氣中帶着笑意。
“你凍死在外邊算了!” 她又哭又笑。
“你才不舍得。”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将她一把抱起:“回家?”
她躲進他懷裏,像躲進世間唯一可躲避風雨的所在:“回家。”
風大雪大。朱紅色與深黑色的兩團一明一暗的火在天地間穿行,走向那座固若金湯的城池。
“你的解藥是從哪裏尋來的?” 她玩着他領口的衣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我沒想到,周禮對醫術頗有鑽研,十多年前就開始替我找解藥。說是在替窈娘治傷之前,順手拿我做試驗,沒想到有奇效。” 陸遠感嘆:“我确實未曾看懂這個人。”
“可惜,你如此聰明的徒弟,情路卻是剛見起色呢。”
與此同時,城內的周禮打了個噴嚏,仰頭望了望天:
“這個時辰,師父與師娘想必是在外住驿館了,要不把城門關了吧。”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