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集 虎贲騎 (一)
第8章 第七集 虎贲騎 (一)
“師父,您當真不去追嗎?”
京城郊外,長亭邊,芳草萋萋。陸遠騎馬站在高崗之上,目送着劉退之的隊伍回滇南。在隊伍最前方飄揚着滇南的鳳凰花王旗。
他凝視着隊伍遠去,許久才回過神。
“你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五年前我在漠西中了蠱毒。”
周禮點點頭:“記得。”
“那次中毒之後,我曾尋過許多醫師問診,都說此毒十年後将複發,那時若沒有找到解藥,就唯有一死。” 他看着斜陽漸漸落下去,眼裏倒映着夕陽的輝光。
周禮雙眼圓睜地看着他:“如此要緊的事,為何現在才告訴……” 話剛說出口又咽了下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也确是你能做得出的事。”
“是我對不起她。從一開始,就是我執念太深,處處連累她。如果青鳶沒遇見我……或許就不會有當年那場禍事,也不會受這許多苦。” 陸遠笑了笑:“如今她下定了決心要和離,倒是件好事。”
“師父可曾想過,說不定師娘她……願意被你連累呢?” 周禮叼了根狗尾巴草在嘴裏,偏過頭看陸遠。
秋風蕭瑟,陸遠沒有搭話,只是調轉馬頭,走下了山坡。周禮在山坡上伫立良久,終于下定決心般追上了陸遠,橫馬在他面前:“師父,我還是想勸一句。”
陸遠低頭微笑:“如果是勸我去追她,就算了。”
“師父,若是你明日就死了,此時最想見的人是誰?” 他的嗓門大,驚起樹上一片寒鴉。
陸遠沒有答話,握着缰繩的手卻略微松動。
“你我都是過了今天沒有明天的亡命之徒,不過是活在朝夕之間。若是當真放手,閉眼之前,果真不遺憾嗎?師父如今所執着的東西,果真就如此重要嗎?”
周禮大聲責問他,陸遠一言不發,昂首望着飛走的鳥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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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若是明日就要去死,此生當真再見不到所愛之人,你會甘心嗎?” 周禮最後低聲問了一句,就揮鞭策馬,向山坡下走去,留給陸遠一個背影。
“假如我是師父,我定不會放手。”
周禮騎馬走遠,逐漸消失在陸遠的視線中。他在山頂站着,直到最後一絲晚霞散盡,月明星稀時,才翻身上馬,朝山下奔去。
(二)
這是夏青鳶有生以來,頭一次來滇南。
滇南王城比她想象的要更廣闊無垠,風土人情與江左截然不同,多山多水,都城也建在山上,所見之處都開滿了赤紅的花樹,從山下一直燒到山上,喧嚣熱烈。
“這花可真美。” 她騎馬一路觀賞,由衷感嘆。
“這是鳳凰花。此花只開在滇南,每年七月,只開一季。” 滇南王坐在車裏,掀開車簾看了一眼:“還好,趕上了。”
隔着車簾,夏青鳶看見滇南王的側臉。與陸遠不同,這個男人精致蒼白,瞧着倒比她更像個江都縣主。只是那雙狐貍般的眼裏總是在算計着些什麽,她看不透。
“總盯着我做什麽,不會是看上本王了吧。” 劉退之搖着扇子,語氣冷漠。
“殿下想多了,我方才只是在想,幸好我不是殿下的敵人,不然現在怕是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她也淡定回應。
“你雖行事魯莽,言語直率,倒是也有不笨的時候。” 劉退之欣慰點頭。
“殿下如此會講話,怕确是沒什麽女子敢做王妃。” 她也微笑着順口回怼,說完才想起此地不是可以随意開玩笑的羽翎衛署,緊張地瞟了一眼車裏的人,看見他果然安靜下來。
嚯,居然一不小心戳到了滇南王的痛處。她在驚恐之餘試圖找個話題掩飾尴尬,他卻低頭一笑,又搖起了扇子。
她此時才想起,确實從未想過為何滇南王未納過王妃這件事。難不成他也有什麽難言之隐?
“殿下,所以您為何……”
她的話剛問出口,就被他截斷:“多年未曾納妃,是嗎?”
夕陽西下,晚霞将鳳凰花燒等愈發轟轟烈烈,極目之處,皆是赤霞。
馬車停了。她轉頭向前看去,看見了不遠處巍峨屹立的滇南王城,城頭上插着繡鳳凰花的王旗。而在城門下,站着浩浩蕩蕩兩排兵士,肅穆并列在大道兩旁,為首的一位将領騎着一匹黑駿馬,朝他們走來。
晚霞中,那位手執長槍的将領紅衣黑甲,威嚴如神。待下馬走近,夏青鳶才看清那人的五官,卻是清朗秀麗如女子。
“我未曾納妃的原因,就是這個人。”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卻有些悲戚,說完就放下了車簾。那位将領恰在此時停在車外,半跪下行禮道:“左将軍梧鳳,恭迎殿下回宮。”
将軍身後,兵士們也齊聲行禮:“恭迎殿下回宮!”
夏青鳶心中震驚。沒想到滇南王原來是個短袖。但又迅速釋懷:嗯,合理,非常合理。
(三)
夏青鳶帶着一種奇怪的愉悅心情進了滇南王城,路上不住地瞟向那位名叫梧鳳的将軍。
在京城時,她記得滇南王雖時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入歌樓酒肆,卻從未有風流韻事傳出,不過也未曾聽說他好男風。偶爾也好奇過,這位狐貍般的王爺究竟會被什麽樣的人吸引,但這些好奇在看到梧鳳之後,都得到了解釋。
眼前的人身量并不高挑,卻纖細秀麗,除了眉眼堅毅,目光出奇地清澈,一雙孩童般的眼睛。
梧鳳見了她,當即辨認出了她男裝之下的女兒身,笑了笑便向她行禮:“見過縣主。”
她也尴尬笑笑,連連擺手,低聲道:“我與你們殿下不過是皇上賜婚,殿下他中意的另有其人。”
梧鳳眼神中的震驚只是一閃而過,她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絲異樣,心中感嘆一句:哇哦,還是兩情相悅。
突然找到了劉退之弱點的她變得心情大好,順勢伸了個懶腰。
看來,此次來滇南,也并不是全無收獲。
到了晚上,她才發現此行非但不是全無收獲,而且是收獲過多。
天色昏黑時,宮中為她安排了沐浴,接風洗塵。她剛脫了衣衫踏進水池,就看見水池裏背對着她,早已有了一個人。那人聽見響動側過頭,她剛看了一眼就捂上了眼。
“梧梧梧鳳将軍!我什麽都沒看見!我這就走!”
“都是女人,慌什麽?”
水池裏響起梧鳳的聲音,聲線溫柔低沉,确實雌雄莫辨。她小心翼翼挪開手看向水池,在看清池裏的人之後,才驚訝地發現白日裏那位潇灑英武的将軍,竟真的是個女人。
她試探着踏進水池,好在水池夠大,她不用與她四目相對……畢竟梧鳳将軍的身材着實比她好太多,就算是女人,多看一眼也臉紅。
“夏青鳶,是嗎?” 梧鳳先開口,有水從鬓角滴落。她肩頸線條優美,只右肩上有個極深的傷疤,像是被利器戳穿,模樣可怖。
“是。将軍也聽說了吧,關于我與殿下被賜婚的事。” 她專注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覺得她像窈娘一般神秘,但窈娘是林間冷月,一旦有人靠近就會愈發遠離,而眼前的梧鳳是一面鏡子,看似光輝皎潔,但若是有人想湊近了看,卻看不見她的真面目,只能看見反射出的自己。
“嗯。殿下他……好像很喜歡你。” 梧鳳低頭一笑,用手在水裏劃了個圈。
“不不不是,将軍誤會了。我與殿下沒有任何男女之情。将軍與殿下是舊相識嗎?” 她迅速澄清之後繼續八卦。
“嗯,殿下于梧鳳有知遇之恩。” 她聲音平淡:“多年前我卸甲歸鄉,無處可去,是殿下收留了我,給我在宮中找了個差事。”
“那将軍你……覺得殿下如何?” 她小心追問道。
“我對殿下嗎?” 女人輕笑了一聲,忽而像是陷入了回憶般沉默不語:“都是從前的事了。”
時間仿佛靜止,夏青鳶像是也被她的悲傷情緒所感染,抱着膝蓋低頭在水中嘆了口氣,吐出兩個水泡。
梧鳳被她逗笑,眼裏星光熠熠:“縣主如此嘆氣,可也是有什麽心事?”
“我的心事也算不得什麽,不過是想要之人得不到,想做之事做不成罷了。” 她也笑了笑:“從前以為,只要用力追,他總有一天會停下等我。可後來才發現,原來有些人是越追越遠的。”
梧鳳看着她,眼神溫柔:“尚且想追上,倒也是件好事。但若是追上了,說不定還會覺得大失所望,年長日久,連最初的一點情分也磋磨殆盡了。”
她擡頭看着梧鳳:“将軍,你……”
看見梧鳳寂寥的眼神,她就沒再說下去,水池裏只剩下泉水叮咚。
(四)
沐浴完畢,她被引到一處暖殿內,那裏點着火把,溫暖明亮。劉退之坐在殿上,兩旁坐着些生面孔,她一一辨認過去,看着多數都是魁梧的滇南人,只有一個高挑沉默的男人坐在宴席最角落,穿着件寬大的孔雀藍錦袍,面龐是久經日曬的古銅色,側臉棱角分明,眼睫低垂,投下一片鴉青色的暗影。
恍惚間,她想起陸遠偶爾在她不注意時,也會有這樣孤寂的表情。
“縣主。” 劉退之搖着扇子叫了她一聲,她才回過神。
“那位是蘇公子,字慎行。從江左南下,與我們做茶葉生意。” 滇南王見她直直地盯着那個男人,就開口為她介紹。對方聽見了,也擡眼看過來,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他的臉也帶着些異域特征,這一點也很像他。
她又愣怔了一瞬,才勉強笑了笑:“見過蘇公子。”
“見過縣主。” 那人笑着站起身,向她行禮。長身玉立,文質彬彬,确實是江左才俊,和陸遠那個兵痞不同。她瞬間清醒過來,看向對方的眼神也不再恍惚。
此時,方才沐浴更衣之後的梧鳳也走進偏殿,仍舊穿着将領的軍服,挑了個離劉退之最遠的位置坐下。滇南王少見地不自在起來,咳了一聲才問道:“梧鳳将軍,本王不在滇南時,一切可都好?”
她行禮後表情平淡如水:“回殿下,太平無事。”
接着,從殿外又走進一人,見了夏青鳶立刻露出他鄉遇故知的表情:“師……縣主,周禮想死你了!”
夏青鳶嘴角抽了抽:“我們很熟嗎?” 又看着他容光煥發的樣子疑惑:“你怎麽來了?陸……”
“指揮使他有要事在身,不能前來,就派我來查案。窈娘大人也來了,明日便到。” 周禮言簡意赅,說完了立刻找了個位置坐下,擡頭四顧,分析完宴席上衆人的複雜關系後,露出了看熱鬧的微笑。
衆人一時無話,尴尬相望。夏青鳶見狀,忍不住轉移話題:“梧鳳将軍,聽聞将軍久居滇南,可否向你打聽一件事。多年前,滇南與江左裴氏曾有商路往來,售賣絲帛、茶葉與藥物。其中的藥物多為傷藥,包括阿芙蓉。”
聽見了阿芙蓉三個字,梧鳳的眼神有瞬間的緊張,卻努力掩飾在平靜之下:“滇南與江左商路往來已久,有這些貿易也是自然,但在下實在不知,抱歉。”
“我之所以有此問,是因為阿芙蓉它原本是軍中治療刀傷的一味麻藥,約在十年前,才在滇南廣泛栽種,被江左商人所注意。将軍既然是滇南軍士,應當也了解此事。” 她喝了一口酒,繼續追問。梧鳳的臉色越發陰沉,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
“縣主,鳳将軍她既然不知,又何必追問。” 滇南王罕見地截斷了她的話頭,夏青鳶笑了笑,就不再問下去。
接風宴會草草結束,她離開之前,卻在走廊上再一次遇見了那個名叫蘇慎行的商人。
他靠着闌幹,雙目微阖,像在閉目養神。聽見她的腳步,就朝她看過來,燈燭照着他含笑的眼,讓她又一時恍惚。
“青鳶縣主。” 他攔住她的去路,開門見山地問:“縣主也覺得,方才宴會上的話有蹊跷?”
“不過是胡亂猜測罷了。” 她繞過他要繼續走,卻聽見他在背後追加了一句:“縣主不想知道百花殺與滇南的關系嗎?”
她猛地回頭,走到他面前,低聲問:“蘇公子為何知道百花殺?”
他低頭把玩折扇:“在下的本家,是江都的‘半城蘇’。十八年前聖上命羽翎衛徹查世家時,也是‘百花殺’出現之時。江都人多少都聽過此間的秘聞。” 他又看了看她:“縣主想查?在下可以幫你。”
她打量着眼前這個奇怪的人。若說他不靠譜,看滇南王對他的态度,此人倒像是個常年與滇南打交道的熟人。若說靠譜……此人故意接近她,不知是不是另有所圖。
看見她狐疑的眼神,書生立刻聳了聳肩,轉身就走:“我不過是看縣主與我投緣,才發出此邀約罷了。若是縣主不願意,也就不必勉強。”
他還沒走幾步,就聽見夏青鳶的聲音響起:“我願意。”
他腳步頓時停下,笑着回轉身:“怎麽又願意了?”
“蘇公子既然是商人,想必熟知滇南與江都的商路往來。我來滇南,确有件要緊的事,需蘇公子幫忙。”
“縣主不是來滇南大婚的嗎?” 他看着她,目光陰沉。
“那、那不過是賜、賜婚罷了。” 她支支吾吾,又想起其實根本不必和這個萍水相逢的人解釋此事。
她始終記得,去滇南的前一天晚上,皇帝召見她與滇南王時曾囑咐的話。
“此行去滇南,需請縣主與殿下查明一件事。” 那晚,皇帝仍舊泡在藥池裏,隔着重重珠簾與他們對談。“當年裴家從滇南運送阿芙蓉的生意與百花殺相關。而且孤聽聞……當年在狼牙山下,虎贲騎并未全軍覆滅。有幾人幸存,去了滇南。”
她也記得,皇帝說完那句話之後,滇南王的眼神有些變化。
或許,劉玄禮不僅知道百花殺在滇南的活動,還知道虎贲騎的下落,卻閉口不言。而她也是在那一瞬間,才意識到或許皇帝賜下這門婚事的用意。
皇帝給了她縣主的封號,讓她嫁給滇南王,也是為了讓她監督滇南王的言行。
大歷的皇帝,始終未曾相信過滇南。而虎贲騎若是也在滇南,又與百花殺的案子有牽扯,劉退之就算再不想踏進京城争鬥的渾水,怕也是無法全身而退。
她正在整理心中的千頭萬緒,眼前的蘇公子卻只是笑着看她。
“青鳶縣主若還在為婚事發愁,倒也可與在下略談上一二。我恰好也暫居滇南,無人說話,悶得慌。”
她搖搖頭,轉身就走,走了一半,突然停下腳步,擡頭望向天邊一輪彎月。
蘇慎行從走廊另一端走過來,看着她的背影:“有心事?”
“沒什麽。只是突然想起,過幾日就是我的生辰。從前有一段時日,不記得十五歲前的事,也不記得自己的生辰。有個人一直替我記得。如今想起來了,他卻已不在我身邊了。”
“你還念着他嗎?” 蘇慎行不知從哪裏拿出一壺酒遞給她,兩人靠着闌幹,對月閑聊。
“是啊。只是我們之間隔了太多仇怨,還是離遠一些好。知道他還好好活着,我就心滿意足了。”
蘇慎言的眼神裏變換了許多情緒,突然起身向夏青鳶告別: “在下剛剛想起,還有一件要事未辦,先行告退。”
夏青鳶沒有挽留,他就匆匆走了出去。她坐在窗前看風景,思忖滇南王府的種種異狀。
月光下,城頭有人吹響橫笛,卻是邊塞曲調。
(五)
第二天,她昏昏沉沉在屋裏睡到日上三竿,外頭傳來敲門聲,進來的卻是劉退之。
他端着一碗面,笑眯眯地走進來:“辛苦縣主近日車馬勞頓,吩咐膳房多做了一碗面,特親自送了來,一定要看着你吃完。”
她覺得劉退之純屬無事獻殷勤,看見那托盤裏的面卻愣了一愣:那是一碗長壽面。
炖好的高湯裏擱着素面,加了細細切好、去過刺的魚肉,蘿蔔絲的刨法倒是可見做菜的人刀工粗犷,不像是個熟練的廚師,倒是個用在軍中用慣了刀的人。
這面的做法,也和那個人一模一樣。
她笑了笑,低頭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魚肉,吃了一大口,卻沒忍住落了淚。滇南王原本悠然自得,看見她掉淚就慌起來,眼神不自然地瞟了一眼門外,嘆着氣拿出塊帕子遞給她:
“尋常吃個面,怎麽也能掉眼淚?”
她不客氣地一把拿過手帕,擦了淚又大口吃起來,吃得狼吞虎咽,連湯都喝了個精光,看得劉退之連連皺眉。
她從碗裏擡起頭來,不好意思道:“這面做得實在好吃,還有嗎?”
劉退之沒想到她居然真的還要吃,只好支吾道:“只有這一碗。”
她将碗推到一邊,支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殿下,這面怕不是後廚做的。”
劉退之索性一攤手:“這順水人情我本也做得心虛,不妨就告訴你。這面是那位蘇慎行蘇公子做的。那個侯府公子為做一碗面大動陣仗,險些炸了客驿掌櫃的後廚,又将手傷了個口子,還叮囑我萬不可告訴你。你不如……”
他還沒說完,擡眼時,夏青鳶已經沒了人影。
(六)
她一路跑去後廚,四處詢問可有人見過蘇公子。幾乎将所有見着的人都問了一遍,才找到一個眼神躲閃的幫廚,說是蘇公子天色剛晚時便出去了,說是要去散散心。
她思考片刻,就轉身出門,直奔屋頂而去,果然在爬上屋角時,見到一個坐在屋脊上喝悶酒的人。
她站上屋頂,步伐不穩地朝他走過去,踩碎了一片瓦後,那人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看見是她,眼裏漏出意料之外的驚喜,接着就皺眉走過去,伸出手扶住她搖搖晃晃的手臂:
“輕功不好,上來做什麽。”
夏青鳶朝他一笑:“上來找你喝酒啊。”接着她眼光往下瞟,看見了他手指上胡亂包紮的傷口,佯裝驚訝地問他:“蘇公子,何時傷到了手?”
他因為用手扶着她,躲閃也來不及,只好硬着頭皮亂編:“喂貓,被撓了一下。小傷而已。”
她低着頭被他拉着手臂一步步挪到平坦開闊處,夜色中看不出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她輕聲應了一聲:“哦,喂貓。”
兩人坐下後,她故意坐得離他近了一點,毫不見外地拿過他的手:“蘇公子的傷口,這樣包紮只會好得更慢。”他迅速抽回手,她卻拉着不放。
“夏姑娘,你我萍水相逢,孤男寡女,這樣于禮不合。”他的聲音聽起來又羞又惱。夏青鳶不知道他為何生氣,自顧着三兩下拆開了他的傷布,果然看見一條顯眼的刀傷。刀口深寸許,差一點就要割下一塊肉。
她眉頭蹙起,默不作聲地低頭從袖籠裏掏着什麽,卻沒有找到。他也沒有再抽回手,而是專注看着她。
“蘇公子,身上可帶着傷藥?”
他皺眉搖了搖頭,順手從袖籠裏掏出了一個小瓷瓶,掏了一半忽地想起了什麽,都迅速收了回去,然而為時已晚,她已經看見了那藥瓶的樣子,眼睛頓時一亮。
那個瓷瓶,就算是化成了灰,她也認得。
“沒,沒帶。”
她就點點頭,佯裝沒有看見的樣子:“那我再找找。” 低頭又裝模作樣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藥罐:“呀,在這。”
陸遠:……
她低頭敷藥,半晌後,他終于打破沉默:“為什麽要來找我?”
“殿下說你在這裏。”她沒有擡眼看他,手上綁得用力,他悶哼了一聲,卻難得沒有揶揄她,只是呆呆點頭:“哦,原來是殿下讓你來的。”
“是我自己要來的。”她綁完最後一下,将傷布打了個結,才擡起頭:“我昨天說,過幾天是我的生辰,但從沒說過就是今天。”
他還在裝糊塗:“姑娘這話是什麽意思?在下不明白。”
“不是嗎?那可惜了。我本想着,今天生辰,誰為我做碗長壽面,我就将前幾日在路上做的扇墜子送了他。”夏青鳶拍了拍手,起身就要離開。
果然,他伸手拽住了她衣角:“是我。”
她笑着又坐回去,歪着頭看他:“方才為什麽不說?”
“舉手之勞,無足挂齒。”他低頭看着手上包紮工整的傷布,嘴角不由得上翹起來。
她坐在他身邊,豪氣萬丈地掏出一個做工粗糙的扇墜子遞給他:“喏,給你。”
他迅速接過,端詳了一會忽然轉頭問她:“這是貼身之物,怎能平白地送了我?”
“你我都是江湖人,想送便送了,不拘那些俗禮。”她不露痕跡地向他身邊挪了挪,他卻與她挪開距離,語氣裏有三分酸意:“青鳶縣主對所有男子都是這樣嗎?”
“倒也不是。只是看蘇公子順眼罷了。”她向他伸手:“酒。”
他将酒壇子遞過去,她毫不在意地對着酒壇喝了一口。黑暗中,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嗓音有些幹澀:“此話怎講。”
“蘇公子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她喝了酒,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子更加危險,他索性伸手越過她的腰,虛攏她在懷裏,繼續追問:“是你那個從前的夫君?”
她點點頭,發現兩人距離過近,就皺眉戳了戳他胸口:“不是說孤男寡女于禮不合嗎?蘇公子靠這麽近做什麽。”
“不是說江湖人不用拘禮?既然青鳶姑娘不介意,我又何必假裝。”
“假裝?假裝什麽?”
“假裝正人君子。”他故意湊近她側臉,熟悉的氣息在耳際流轉,她想躲,卻發現根本沒處可躲。
“江湖險惡,有人你惹不起。勸姑娘不要四處留情。”他流裏流氣地說完這句話才放開她,活像個采花惡霸。
“我知道,蘇公子是個好人,只是吓唬我罷了。”她一仰脖子,又灌進半壇酒。他看得皺眉,把酒奪過去:“別喝了,你醉了。”
“醉了多好。我醒着時,想要和誰在一起,誰就會遭殃。你最好也離我遠一點。”她打了個酒嗝,拽着他衣領拉到身邊,兩眼迷離地看着他:“陸遠,你如果沒碰見我,理應長命百歲,子孫滿堂,夫妻和美,福壽雙全。”
“夏青鳶,你看清楚,我不是陸遠。”他扶着她坐正,眼睛卻不敢與她對視。
她沒回答他的話,而代之以捧起他的臉,端端正正地吻了上去。他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僵坐在那裏,任由她胡亂吻着,鼻息間都是她身上的味道和醇酒香氣。
那時天色已晚,四下無人。她疑心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卻仍舊橫下心閉着眼裝醉,做好了準備被他推開。然而他沒有推開她,反倒握住了她的腰,引導她一點點試探,将她口中的殘酒都嘗了一遍之後,才放開她。
月光皎潔,梁間有鴿子撲棱棱飛過。她順勢靠在他肩上,臉紅得發燙。兩人一言不發地依偎了一會,他才嗓音沙啞地開口:“你醉了。”
她順勢閉上眼,全身力氣都卸在他身上。不知為何聽見他嘆了口氣,才抱起她走下了屋頂。
(七)
次日清晨,周禮剛睜眼,就看見床頭站着個黑沉沉的人影,吓得差點拔劍而起,仔細看清才意識到這是易容後的陸遠。
“師……蘇公子,你幹什麽,大清早的吓死我了。”
“周禮,從前有沒有萍水相逢的女子吻過你。”
周禮思索了一會,才臉一紅,點頭嚴肅道:“沒有。”
陸遠的神色更沉了:“如果一個女人與你……萍水相逢,為何要吻你?既然吻了,是不是喜歡?”
“照理說,大多是喜歡,不過凡事都有個萬一。”
周禮正在冥思苦想,突然恍然大悟:“師父,你不會是仗着自己換了個身份,輕薄了我師娘吧?”
陸遠瞪了他一眼:“自然不是。”周禮才撫着心髒舒了一口氣:“萬幸萬幸。師娘方才與你相識,若是如此唐突,讓她覺得你是個登徒子怎麽辦?”
他被質問得一時語塞,伸手拿起周禮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喝下去,才沉吟開口:“我更怕她已認出了我。”
周禮擺擺手,下床利落地穿起衣服:“不可能。師娘她若是當真認出了你,怕早就逃了,哪裏會神色如常地與你說話。”
陸遠頓時扶額:“也是。”接着他神色忽地凝重起來:“既然她沒認出我……那麽她昨夜吻的就是蘇慎行。”
周禮正穿着的靴子咣當掉落在地:“你們昨夜?”
陸遠咳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說話。周禮痛心疾首地搖頭:“完了,完了。”
“怎麽完了?”陸遠沒好氣地瞪他,順手又倒了一杯茶。
“既然青鳶師娘沒認出你,那麽昨夜她吻的就是別的男子。既然她吻的是別的男子,那必然就是……移情別戀了。”
嘩啦。陸遠手邊的茶杯傾倒,茶水灑了一桌子。
陸遠手忙腳亂在身上找帕子擦水,卻只找到一枚昨夜她送的扇墜,眼神一時凝在扇墜上,周禮喊他時才緩過神,擡頭恍惚開口:“倒也未必是移情別戀。萬一,她只不過是和我……和蘇慎行逢場作戲呢。”
周禮難以置信地看着陸遠:“師父,你醒醒。吻都吻了,還逢場作戲?那扇墜子,難不成也是師娘她送給蘇公子的?”
陸遠将扇墜子放在桌上,扶額安靜了一會,才自暴自棄地開口:“是。”
周禮一時無話,穿戴整齊之後,走到陸遠身邊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師父,想開點。喜新厭舊,人之常情。”
陸遠還是一動不動地坐着,突然擡頭看周禮,眼裏突然現出亮光:“既然她喜歡蘇公子,我就做蘇公子。她願意與我逢場作戲,我求之不得。”
說罷就将扇墜拿起,珍而重之地收進懷裏,腳步輕快地出了門。
周禮呆了半晌,才搖頭擦起桌子:“瘋了,瘋了。”
(八)
讓周禮沒想到的是,興沖沖出了門的陸遠,當天晚上就染了風寒卧床不起。第二日是滇南本地的中元節,人人都出門看焰火。當周禮敲門時,卻撞見他有氣無力連連咳嗽地開了門,那虛弱樣子倒真像是蘇慎行本人。
“昨夜我不小心染了風寒,需卧床休息一日。不許告訴別人,免得掃了她過節的興致。”
周禮搖頭看着他,老父親般嘆了口氣,扭頭就走,只丢下一句話:“師父,你這樣若是也能追回師娘,滇南王就能娶到梧鳳将軍。”
晚上,滇南城裏燈火煌煌。此處過節不點燈,只燃松油點着的火把,照得每條街衢都亮如白晝。
“話說這中原的節日,十個有九個放花燈,還有一個放河燈。哪有這滇南的節日有意思!”
周禮走在前面,興高采烈得像個孩子:“從前在漠北,別說過節了,得了空喝酒都是稀罕事。我竟從未見過這江灘煙火,真是好景致。”
窈娘走在他後面,也微微笑着,手裏拿着一束花:“我也沒見過。”
“滇南地下多硫磺,善制火藥。這煙花在中原是稀罕物,在滇南卻是司空見慣。”夏青鳶穿着羽翎衛的制服,踱步走在最後,思索了一會才問周禮:“蘇公子呢?”
“哦,他?聽說他昨夜一個人跑去房上吹風,多半是染了風寒,在屋中休息吧。”周禮眼睛只顧着看煙花,回答得心不在焉。
夏青鳶忽然停住了腳步,不再往前走:“蘇公子他……生病了?”
她口中這樣說,心中卻想起昨夜在屋頂上的種種。難不成他在因為那件事而後悔?按照那個人的性子,倒是很有可能。思及此,她轉身就往回跑,只顧得上朝周禮與窈娘喊了一聲:
“我回去看看,你們先去。”
她一路跑着回滇南王府,心裏都在想着要如何和他解釋昨夜的事是她一時沖動失了分寸,讓他不要介懷,還要裝作沒有認出他的樣子,把話圓回去。想了一路,待到回過神來時,已經敲響了蘇慎行住處的門。
“蘇、蘇公子在嗎?”
吱呀一聲,門扉打開,開門的是衣衫不整的男人,臉被未束起的頭發遮住一半,夜色中看不真切。而且夏青鳶的眼神也全然不在臉上——她只顧着看他敞開的胸口裏露出的那幾處刀傷,浮動在他光暗處若隐若現的腹肌上,像幾條蜿蜒的蛇,勾起她快要忘卻的那些羞人回憶。
兩人只對視了一眼,陸遠眼神震動,繼而砰地一聲合上了門。她舔了舔嘴唇,做賊心虛似地又敲了敲門:“蘇公子?”
門內傳來他匆匆往屋裏走的聲音:“姑娘且回避片刻,在下衣冠不整。”
她扒着門縫往裏看,果然趁着屋裏隐約的燭火看見了他在手忙腳亂換衣服的身影。他易容得徹底,連獨處時也是蘇公子的模樣,只是神态動作還是陸遠,看得她心裏五味雜陳。
沒過多久,他就穿戴整齊走出來,穿過小院為她開門。她立刻從門邊彈開,還順手理了理鬓發,心跳得像是偷偷來會情郎。
門開了。病弱公子蘇慎行斜倚在門邊看着她,和剛才那個氣場懾人的兵痞判若兩人。她心裏嘲笑他露了馬腳,臉上的擔憂神色卻也是真的:“蘇公子,聽聞你昨夜染了風寒,身體抱恙,不會是昨夜在屋頂上……”
他原本面色平淡,聽了她的話愣了一下,馬上咳嗽起來,咳得肝腸寸斷,直到她看不下去,上前扶住他手臂,還拍着他的背順氣:“看、看來是病得不輕。”
陸遠一把抓住她手臂,只緩緩說出幾個字:“勞駕,扶在下回屋去。”
她半信半疑地扶他回了屋,剛開門,一股濃烈的草藥味道就撲鼻而來,爐子裏果然煮着治風寒的草藥,他竟像是真的病了。夏青鳶心裏一慌,神情就軟了一些,看他時的眼神頓時充滿歉疚,扶着他在床邊坐下,還幫他蓋好被子,掖好被角:“蘇公子,昨夜若不是我……”
他立即截住她的話,正色道:“昨夜的事,是姑娘喝多了酒,一時失态。蘇某不會介懷,請姑娘也不要放在心上。”
她略微放下心,卻又有說不出的失落。兩人默然相對了一會,藥爐恰在此時識相地沸騰起來。她立刻站起:“藥煮好了。”
不料衣袖下擺卻被他拽住,回頭時恰好對上他無賴的眼神:“你不許走。”
她鬼使神差地坐回去,還往他身邊挪了挪,握着他的手安慰:“我不走。”
他的手心熱得發燙,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茶壺裏的水沸騰着,兩人卻心照不宣地不去管它。夏青鳶內心哀嘆,自己一定是被下了蠱,才會幾次三番地栽在同一個人手裏。
她內心正在天人交戰,他的手卻已經放在她脖頸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光是這一個動作,她就已經恨不得将他當即推倒,最後卻還是忍住,開口阻止他:“蘇公子,我……”
蘇公子三個字剛說出口,他就支起身子上前吻住了她。
這個吻和昨天的不一樣,夾着草藥的味道,酸澀又動情。他像是存心不想讓她再開口說話,也不願讓她有時間想別的,索性托着她後頸将人帶進懷裏仔仔細細地吻,直到她呼吸不暢,他才放開手。兩人都喘着粗氣,藥湯仍在沸騰。
“我、我去看看藥湯。”
她幾乎是狼狽地走下床,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藥湯,心裏早就成了一團亂麻。幸好那藥沒有煮幹,她又滿屋子地找藥碗。他起初在床上看着她沒頭蒼蠅似地找了一會,才嘆了口氣披衣下床,從書架上裏拿出一個碗,把茶爐前的她撥到身後:“還是我來吧。”
這姿勢太過熟稔自然,兩人都愣了一下。最終還是她搶過了湯碗,紅着臉指揮他回去躺着。他從善如流地回去躺下,她就也假裝無事發生地盛了湯藥坐到床邊喂他喝藥。
“苦嗎?”她極力轉移話題,想忘記剛剛的事。
“上回嘗過了,不苦。”他喝了一口,認真解釋。說完才意識到這話有多引人誤會,慌忙瞟了一眼對面的人,她果然咬着嘴唇笑了一笑,臉紅到了耳根。他只好低頭喝藥,一口喝完之後被嗆到,這回倒是真咳嗽得肝腸寸斷。
她又好氣又好笑地接過喝光的藥碗:“蘇公子早些休息,我也好回去了。”手臂卻被拉住:
“方才的事,你……覺得如何?”
“什麽?”
“你可對我,有、有什麽想法?”他憋了一會,終于問出這句話。
夏青鳶認真看了他一會才開口:“蘇公子,方才的事,是蘇公子風寒內熱,頭腦昏沉之下所做。我不會放在心上。”
他被她的話噎住,半晌才苦笑着搖頭:“我不是怕你……算了。那我可否知道,青鳶姑娘為何拒絕我?”
“蘇公子你很好。”她輕聲說,“只是我不願再騙自己了。”
他眼神只慌了一下,就鎮定下來:“此話是何意?”
她直視他的眼睛:“我也想騙自己,若是碰到一個待我與他待我一樣好的人,就忘掉他。可我再沒能碰到那樣的人。你很像他,但你也不是他。”
許久,他才笑了一下:“你說得對,我不是他。竟是我糊塗了,望姑娘不要介懷。”
她勉強笑了笑,就站立起身要走,陸遠卻在此時适時地咳嗽起來。她咬了咬牙,又坐回了床頭。
“你不走了?” 他問得客氣,手卻緊緊抓着她袖口,十分無賴。
“我看着你,快睡。” 她橫眉怒目。
“好,我這就睡。” 他迅速躺下,她就坐在床頭,安靜看着他。窗外是萬家燈火。
(九)
“鳶兒!”
他猛地睜開眼,噩夢消散,一只溫暖的手搭在他腰間,腿還盤在他身上。陸遠聽見身邊夏青鳶均勻的呼吸。回頭時,恰好看見她熟睡中的側臉。
現在的夏青鳶和他記憶中的又不一樣,從前是嬌蠻熱情的夏家小姐,京城三月三上巳節最耀眼的海棠花,現在是美玉蒙塵,眉眼裏多了些愁容和閃爍的晦暗心思,只有不斷試探和挑撥之下,從前那個認死理的、驚才絕豔的、傲骨铮铮的夏青鳶才會顯現她真實的一面。
還有就是不設防的時候,例如現在。她蜷縮在他身邊,像個受傷的小動物,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這樣安靜相處的時候實在難得。他忍不住湊近,再湊近,直到臉頰相貼,呼吸近在咫尺。此刻想起白天時被她氣個半死的情景,竟然也覺得難得。
就算只能這樣待上一會也好。
“陸、陸遠。” 她揉了揉眼睛,在睡夢中嘟哝了一句。
他起初疑心自己是聽錯了,繼而心髒砰砰作響,快要跳出胸腔,那狂喜把方才噩夢裏的陰霾瞬間沖刷得一幹二淨。
雖然過了這麽久,她也無數次否認兩人的關系,心裏卻還在想他,甚至連睡夢裏也要念他的名字。
這就夠了。知道了她真正的心意,他死而無憾。
他還沉浸在從灰心到狂喜的大起大落之中,沒想到,夏青鳶竟翻了個身,徑直壓在了他身上。
不對,他現在的身份……可不是陸遠!
“夏青鳶,你給我起來。” 他心情十分複雜,撐着身子把她使勁從身上拉開,沒想到她卻纏得更緊。
“陸遠,你這個登徒子,始亂終棄,狼心狗肺,不識好人心!”
沒想到她說夢話罵人都這麽流暢,陸遠一時愣住,被她順勢又壓回了床上,動彈不得。
“可為何......”
她果然在說夢話。靠在他肩頭,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卻心中情緒翻滾,身子也一下都不敢挪動。
但今夜要真如此睡了,他怕是明日要頂着黑眼圈查案。他咬咬牙,握住她肩膀,打算把挂在他身上的夏青鳶扯下來。
可當他剛握住,方才還熟睡的她睜開了眼睛,眼神在夜色裏澄澈清醒。兩人相對片刻,突然雙雙彈開。陸遠迅速披衣下地:“我、我出去透透氣。”
她也臉紅心跳,等他開了門,冷風灌進屋內,她才跑過去攔住:“還,還是我走吧。”
(十)
昨夜的一筆糊塗賬以夏青鳶披着衣服半夜匆匆離開蘇慎行的住處而告終。所幸夜深人靜,無人撞破這場秘會。
第二日,周禮興沖沖地走進了蘇慎行所住的小院,卻看見他精神抖擻地坐在院中翻書。
“呀!師……蘇公子,你的風寒一夜就好了?”
他紅着臉咳嗽了一聲:“嗯,好多了。”
“那你我出門賞花去可好?夏姑娘與窈娘大人一早便賞花去了。聽聞滇南盛産各類名貴花木,紫檀香樟等不必說,更有木芙蓉、芍藥、山茶等中原見不到的珍奇品種。” 周禮裝作不經意地告訴陸遠。
原本看着卷冊的陸遠頭都沒有擡,只哦了一聲。周禮見他不動,又接着說下去:“聽聞滇南有習俗,中元節第三日的早上,年輕男女會上街賞花,男子看見了心儀的女子,會以鮮花相贈。若是女子也中意對方,就會收下花束。故而每年逢此時,正是男女表白心跡的好機會。”
陸遠終于放下書卷,擡眼看了看周禮:“你方才說,夏青鳶一早出去了?”
“是啊,師父。青鳶師娘她一大早就出了門,說是滇南王找她有要事商議。”
陸遠忽地站起身,披衣就要出門去。周禮在後面只來得及喊了一句:“師父,你的藥……”
他話音還沒落,就看見陸遠恰好撞見了踏進門的窈娘。她手裏捧着一大束各色鮮花,每一朵都沉甸甸地盛放着,襯得她面若桃花。
窈娘吃力地将花束抱進院裏,看見周禮瞬間松了口氣,将花束一股腦都塞給他之後,如釋重負地拍了拍手:“這滇南風俗好生奇怪。今日在街上,見着的男子都要送花給我,又推拒不掉,只好帶回來。送你了,你不是喜歡花嗎?”
周禮的臉一陣白一陣紅,最後只憋出幾個字:“他們送的,你拿回來送我?”
窈娘看他一眼:“不要算了。”
周禮立馬抱緊手裏的花:“給了我,就是我的。”
陸遠站在門口看着那五顏六色開得熱鬧的花束,神色更加不妙:“窈娘,你今早出門,可遇見過夏青鳶?”
“青鳶姑娘我沒有見到,倒是恰好遇見滇南王府的馬車往她的住處走,那車今早也奇怪,載着不少的花,香味極濃,整條街都聞得見。” 她回憶了一下,轉過頭去看陸遠時,他早已沒了人影。
“蘇公子不是染了風寒?怎麽行動如此矯健。”她詫異。
“蘇公子找到一味靈丹妙藥,包治百病。” 周禮在陸遠的座椅上坐下,順手理了理花枝。
窈娘看周禮坐在那裏從數花枝變成數花瓣,半晌才搖頭進屋:“奇怪。今日遇見的人怎麽都如此奇怪。”
陸遠出了門,徑直朝滇南王府跑去。還沒走多久,就看見那個朝思暮想的人迎着他走來,手裏還捧着一束火紅的花。朝霞照着她的臉,臉上帶着藏不住的笑意,步伐也搖曳生姿,
路過的男子忍不住都回頭看她。
陸遠在那個瞬間才忽然發現,夏青鳶已經不再是十幾歲京城裏那個抱着貍貓追着他跑的小姑娘,也不再是江都初見時那個塵土滿面、敏感脆弱的少女。
現在的她不再害怕失去,也沒什麽可失去,卻因此分外迷人。
只是她自己意識不到。
陸遠臉上卻強作鎮定,朝她走過去,兩人在街角相逢,一直低頭看花的夏青鳶險些一頭撞在她身上,被他一把扶住肩膀,語氣不知怎麽的有些不悅。
“何人送的花,讓你看得這樣入神。”他話剛說出口就後悔。不對,不應該這樣開場。
“呀,蘇公子。” 她擡頭看了一眼,見是他,耳根馬上變紅,向後退了一步。
蘇公子。他心裏又梗了一下,她退後的姿勢也讓他心煩意亂。
“你問這花?這是殿下今早送我的。說是府上的花圃中今春新開的鳳凰花,是不是很好看?”
陸遠看都沒看那花,一心只盯着她歡欣雀躍的表情,心中刺痛:“你喜歡他送的花?”
“是啊。殿下知道我養不活嬌貴的花種,還告訴我這花極易長活,只要回去植進土裏,稍加看護,它自會生根發芽。”
她低下頭又聞了一聞,嘴角揚起微笑:“從前在京城,一直想種些花,卻總是未曾得空。”
他看着她,眼睛裏是得而複失的落寞。良久才重新開口:“鳳凰花在滇南,用于有情人之間相贈,是鳳求凰的意思,你知道嗎?”
她點點頭,答得毫不遲疑:“知道啊。”
看對面人眼神瞬間暗淡下去,她才補了一句:“但殿下應當不是這個意思。”
“你怎麽知道他沒有這個意思?” 他眼神落寞,語氣全然沒有之前與她說話時那樣自如。
“我了解殿下,正如我了解你。” 她眨眨眼,從花束中拿出一朵鳳凰花遞給他:“蘇公子,這花送你。”
陸遠失魂落魄地接過了花,最後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失魂落魄地與她擦肩而過。
幾個時辰後,夏青鳶哼着歌回了房,卻遇見了早等在門前的周禮。
“青鳶姑娘,你可見過蘇公子?傍晚時分有人看見他失了魂似地向河灘方向走,此時還未歸來。可別是想不開了。”
她頓住腳步,狐疑地看着他:“蘇公子他好端端的,為何要想不開?”
再看周禮焦急的神色,倒不像是在诓騙她:“具體緣由我也不知。但河灘邊晚上天色昏黑,又有野獸出沒,蘇公子風寒未愈,我擔心他……”
周禮話還未說完,夏青鳶已經換上了軍靴帶好佩刀,先他一步出了門:“你往河東,我往河西。辰時若是還未歸,就再多派些人手。”
她出了門就一路往河西走,此時天色剛晚,河灘邊星光點點,燈火熹微,只能聽見蟬鳴與蛙聲。
她知道江灘西北有一處荒蕪院落,據說是老滇南王薨逝之前,為先王妃所造的望江樓。那時天下已亂,年輕的王侯新婚不久就帶兵出征,王妃日日在江樓遙望,等待他凱旋歸來,最後卻只等來兵敗被俘的噩耗。
王妃後來郁郁而終,望江樓也随之荒廢,這一帶就成了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甚至有人傳聞稱夜半時會見到王妃的游魂在樓上徘徊。久而久之,更無人敢來。
她一心一意地尋找陸遠,待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已經站在一處廢園的中央,四周草木茂密,頹圮的宮牆與高臺仍舊依稀可辨當年的華麗壯觀。
她竟不小心走進了望江樓。
夏青鳶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一陣寒意襲上心頭,轉身要跑,卻聽見不遠處傳來草木搖動的聲音,伴着星點的火光,與刀具砍斷樹木的聲音。
滇南山中多匪,若是在此處遇上了山賊,她單槍匹馬,不一定能活着回去。她低下身子,屏住呼吸,躲在附近的草叢裏,注視着火光處的動靜。
那刀具砍伐草木的聲音并未停歇,一下一下,聽得人毛骨悚然。不知是不是匪徒殺了客商在此埋屍。火光越來越亮,她大着膽子探出頭去看了一眼,卻驚訝地站起了身。
這不是陸遠又能是誰。只是他一改白天柔弱的僞裝,換上了夜行衣服,攀在崖壁上,口中叼着短刀,伸手去探岩縫裏的一株鳳凰花。
那時她見過最豔麗的鳳凰花。原來方才所看見的不是火光,是開到極盛的花在暗夜裏的顏色——比火光更明亮的赤紅。
他腳下只蹬着幾塊碎石,腰間一根繩拴在懸崖高處,伸手終于摘到一朵,像捧了一團火在手心。
夏青鳶屏神凝氣,看着他腳下的碎石不停滾落,叼着短刀從懸崖上一步步爬下來,快要落地時,才在他背後喊了一聲:“蘇公子。”
他的背影僵了一下,顯然是聽出了她是誰,只是礙于嘴裏叼着刀,不能說話。待踏到地面時,他卻轉身就逃,連腰間別着的鳳凰花都忘了藏。
“蘇慎行你給我站住。” 她一聲斷喝,震得他立刻停下了腳步,但依舊沒有回頭。
她兩三步走過去,站在他背後,看着那個熟悉至極的背影。肩背寬闊,夜行衣輕便貼身,勾勒出他輕捷的身形。他很久沒有這樣挺拔地站在她面前,沉默如磐石,鋒利如刀。這是真正的陸遠,她的陸遠。
她又挪了一步,然後伸出手,緩緩從背後抱住他。
他始料未及,剛要開口,就被她搶了話:“別說話,讓我抱一會。”
他順從地沒有說話,她就又貼緊了一些,将臉靠在他後背。腰間的鳳凰花紅得燙眼,就在她手邊搖曳着,伸手就可摘到,她卻不能再多走哪怕一步。
兩人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為什麽來這裏?” 兩人又同時開口。
“來找你。” 夏青鳶搶先一步回應他的問題。聽到的人思索了一會,忽然笑出了聲,無可奈何地感嘆:“原來你一早就認出了我。既然認出了,你為何不逃跑?還是說,你喜歡我這樣,披着別人的殼子,繼續留在你身邊?”
他回轉身面對她,在她後退之前握住她的腰向前一帶,她就撞在他胸膛上。
“夏青鳶,原來你也不願看清自己,寧願自欺欺人。”
他帶着她的手,摸上他的喉結、肩頸,又順着領口向下,摸向半開的衣襟,那裏肌肉緊實流暢,胸口有她曾經熟悉的疤痕。
“摸到了嗎?哪一點像蘇公子?”他的聲音就在耳朵旁邊,是威脅也是誘惑。“你都看清了,為何還不承認,我就是陸遠?”
他看她不說話,被他攥着的手腕卻在極力掙脫,就先行開口,聲音卻在顫抖:“我知道你不敢說,我替你說。你不想見到我,也不能見到我。你無需再趕我一次,我今夜便離開滇南城。”
他放開了她,轉身就走。然而沒走幾步,他就折返回來,将腰間的花拿下來,遞到她手裏。
“這才是滇南最好的鳳凰花,本想着今天摘了送你。”
她手裏拿着那團月色中火一般燃燒着的花,那花開得肆意張揚,像在嘲笑她。
他走了很遠,她才在寂靜中開口,很低很低地喚了一聲:“陸遠。”
黑暗中,沒有人應聲。他想是已經走遠,不會再回來。她渾身脫力般地蹲下身,将臉埋在臂彎裏,眼淚此時才掉落。
然而就在此時,身邊傳來腳步聲,淚眼朦胧中,她看見陸遠半跪下來伸出手捧住她的臉,将她的淚水一點一點擦拭幹淨。她握着那手臂像握着救命稻草,額頭抵着他肩膀,終于哭出了聲。
她哭得那樣傷心,撕心裂肺地,像是要把從前的委屈都一股腦傾倒出來。他輕拍她的背,一言不發。
等她哭累了,他才開口,如同無事發生一般:“我送你回去。”
“別走。” 她昏沉中,仍舊攥着他衣領。
他像是回味了許久這句話,才輕聲答應了一個“好”字,接着将她下颌擡起來,撥開她額前被淚水浸濕的碎發,一只手握着她後脖頸,用力吻她。她也主動回吻。陸遠本是半跪在草叢中,此時被她一撲,順勢向後坐倒,手肘撐着草地,手臂扶着她的腰,任由她騎在他身上,吻得不知今夕何夕。
待她察覺到這姿勢有些不對勁時,才撐着草地勉強支起上半身要溜,卻被他拽回來:“想去哪?”
他鬓發比方才散亂,垂下幾縷飄在額前,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光,聲音啞得像喝了酒。
“我、我們不能在這裏……” 她推了推他:“你別這樣看我,我、我把持不住。”
陸遠撲哧笑出聲,果然放開了她:“好,那我們回去。”
(十一)
他将她抱回住處,輕輕放在榻上,卻并不着急,只是撫着她的頭發,認真端詳她。
這次反倒是她耐不住,半撐起身子吻了吻他:“怎麽?”
他低頭吻她的手心:“想看得更仔細些。”
燭火搖曳,映襯着他眼簾低垂,眉目風流。手裏拿着的一捧鳳凰花早灑了一床,她就躺在碾碎的花瓣裏。
“怕疼麽?” 他的聲音低不可聞。
"怕。”
“怕死麽?” 他繼續問,手上卻沒有停下。
“不怕。”
陸遠低聲笑着:“若是我死在你前頭”,他剝開她的殼,後頸滲出薄汗,滴落在她胸口:“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憑什麽”,她呼吸劇烈:“不是我死在你前頭?”
“你不會的。” 他低頭,她咬着唇不再說話。“你不忍心留我一人在世上。”
他今夜比從前更不留餘地,一覺醒來後,她只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他卻精神煥發,提早起來為她煮了粥,掀簾進來時,又換成了蘇公子的模樣。
“你當真還要裝成蘇公子?”
“是啊,畢竟此案還沒了結。”
“原來你來滇南,不是為追我,是來協同查案的?” 她氣結,咣當一聲将碗擱在桌上。
陸遠脾氣極好地拿起碗,盛了一勺粥還吹了吹,喂到她唇邊:“我本就想着,如果日後再見不到,那麽現在與你能在一處便好,你認不出我也無所謂。”
她不好意思,接過了碗低頭喝起來:“如何就見不到了。”
他也笑了笑,岔開話題開玩笑地問她:“原本已一刀兩斷,如今你我這樣,滇南王那邊,要如何應付?”
她佩服他如此能化被動為主動,一時無話,卻聽見門外響起一個熟悉聲音:“蘇公子,秋狩時間已近,可願意與本王一同去狩獵?”
夏青鳶:……
(十二)
當夏青鳶與其他人站在狩獵場時,忍不住感嘆,纨绔也是分程度的。比如說像滇南王這樣,一高興就帶着全宮上下幾百人一同浩浩蕩蕩去郊外打獵的敗家王爺,與京城那些少爺比起來,後者簡直堪稱勤儉持家生財有道。
滇南王今日不知是何意,原本就浮誇的他,今天更加浮誇,穿着一件銀色狐皮大麾,騎馬疾馳在前,張揚恣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身份。
她隐約覺得不對,可又說不出哪裏不對。直到意外發生的那一刻,她才忽地想起:今天隊伍裏沒有梧鳳将軍。
而就在滇南王剛射中一只大雁,下馬去招呼獵犬的一刻,從人群中竄出一個瘦小的身影,手裏的利器閃着光。
“小心!” 她剛喊出一聲,陸遠就飛撲過去,推開了滇南王,左肩瞬間被紮過來的利刃刺中,鮮血頓時流出來。
他咬着牙抓住對方握着刀柄的手,又用力一扭,對方吃痛松了手,他才咬牙将刀從身上拔出來,用沾着血的刀制住了那人。
夏青鳶聞聲策馬上前,撥開人群後,先是看到負傷的陸遠,才看到地上被陸遠單手制住半跪在地的兇手。她迅速抽出佩刀走過去,語氣比以往辦案兇神惡煞許多:“為何當街傷人?”
那兇手擡起油糟糟的腦袋盯着她,那張臉瞅着卻不過十幾歲年紀,還是個半大孩子。
她愣了一下,手上的力氣卻沒有放松。
“捆好了,送他去衙門審問。”
(十三)
滇南王城中素來平靜,芝麻大的小事也有人圍觀。今天城外竟然發生了刺殺王爺這樣的大事,圍觀的自然是人山人海。滇南王坐在堂上,身旁坐着郡守與司曹,堂下一側坐着陸遠、夏青鳶等人,中央是被押解上來的刺客。
“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為何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本王?” 劉退之難得嚴肅,夏青鳶卻覺得他心裏打着別的算盤。
少年的眼神黑亮,毫不遮掩地直視着滇南王:“給我阿兄報仇。”
“你阿兄是誰?” 他繼續追問,卻在此時聽見了外頭一聲:“十八,不許胡鬧!”
陽光從殿外照射進來,所有人都朝門口看去,卻看見梧鳳提着佩刀急匆匆闖進來,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憤怒、焦急與關切。和平常處變不驚、動靜得宜的将軍模樣判若兩人。
少年聽見那聲音,震驚之餘,臉上第一次有了愧疚。梧鳳疾速走上大殿,連看都沒有看少年一眼,就朝劉退之與郡守行禮,眉頭緊皺,額角的汗珠滴答落下,打濕了鬓發。
“是在下管教不嚴,讓族中小輩目無法紀,願同領罪責。”
“阿姐!不管你的事,是我要替阿兄報仇!” 少年按捺不住,吼叫出聲。
“葉北征已經死了!” 梧鳳罕見地動怒,所有人瞬間安靜。她仍舊是低着頭,似乎在極力控制噴湧而出的情緒。
“十八,無論如何,葉北征都不會再回來了。你不能怪殿下,那件事與他無關。” 她回頭看着少年,平靜開口,這句話卻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
少年咬着牙,仍舊在努力掙脫開捆縛他的繩索:“我不信,就是有人陷害的!阿兄那麽好一個人,怎麽會去……”
他還沒說完,就頓住了口。因為梧鳳抽出佩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十八,你犯了家規。”
在那一瞬間,少年終于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麽,頹然地垮下去,再也不掙紮,只是捂着臉低聲嚎哭。然而梧鳳已經收刀入鞘,走出了大堂。
“從此後,再沒有鳳十八,你也無需回家了。”
“阿姐,你等等我,我知道錯了,阿姐……” 少年無力地哭泣着,然而梧鳳卻沒有回頭。
此時,大堂上,陽光照着殿堂深處坐着的劉退之,他一半在光芒中,一半在陰影裏。
“梧鳳。” 他開口叫了她的名字,語氣像是在喚一個相識的故人。
她定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逼你到這步田地,都不願意回頭看一眼我嗎?” 他開口,問出的卻是讓聽着不知所雲的話。
陽光裏,她的背影纖弱,卻堅韌得像弓弦。她在門檻邊站了一會,終還是跨了出去。
(十四)
“周禮,這滇南王與梧鳳将軍,可是有什麽糾葛?”
待滇南王也離開了大堂,窈娘才開始好奇地詢問周禮。
“窈娘大人,別告訴我你現在才看出來。” 周禮眼神無奈。
“他們……很明顯嗎?” 窈娘疑惑。
“他們就和我師父與師……與青鳶縣主一樣明顯。”
周禮的眼神瞟到了陸遠和夏青鳶,立刻捂上了窈娘的眼睛:“我收回剛才的話。滇南王他們倒、倒也沒這麽明顯。”
而另一頭,夏青鳶正叉腰站在陸遠對面,正顏厲色:“脫了。”
陸遠難得不好意思地婉拒:“大庭廣衆,不好吧。”
她瞪了他一眼,陸遠立刻從善如流地解開上衣。她就拿着藥瓶,目不斜視地為他的刀傷處上藥。
周禮與窈娘看見此景,眼睛都飄向別處。陸遠低着頭,耳根卻紅得堪比鳳凰花。
“好了嗎?”
“好了。” 她利落地收起藥瓶,卻因為心慌意亂,險些将藥粉打翻。他伸手接過藥瓶蓋好,放在她手中。
他偷看了她一眼。夏青鳶瞪了回去,他就哎呦一聲,捂住了傷口。
“怎麽,傷口又痛了?”她蹙眉彎腰查看,陸遠握着她手腕的手就順勢滑下去,與她十指交握,在她耳邊笑着低聲:“現在又不痛了。”
她一臉心疼地點頭,任由他賴着握緊她的手:“這樣就不痛的話,就一直握着好了。”
圍觀的周禮與窈娘都一時看呆,直到陸遠擡頭,兩人才回過神,露出心悅誠服的表情。周禮已經先行将窈娘拉走,偌大的廳堂裏,只剩下他們二人。
等人一走,陸遠就将頭埋進她頸彎裏,雙手摟緊她的腰,深深呼吸了一口,蒸騰的熱氣在她周身蔓延,她終于忍耐不住,被陸遠拉着坐在他腿上。
“用別人的臉,可真不方便。”他吻她的耳垂:“我用這張臉吻你時,你瞧着倒是更歡喜一些,嗯?”
她被吻得向後躲,氣息也亂了,看見他胡亂吃醋的樣子卻依然好笑,止不住地想戲弄他,于是點頭:“是啊。”
陸遠果然眼神一暗,低頭輕咬了一口她頸側,挑眉質問:“你更中意我,還是蘇慎行?”
她冷不丁被咬一口,差點吃痛叫出聲,又生生憋了回去,臉上紅得雲蒸霞蔚。
“喜歡你,也喜歡蘇公子。” 她不懷好意地一笑,在他耳邊低語了這樣一句,趁他還沒來得及收緊手臂,瞬間從他手裏游魚似地掙脫,後退了兩步才開始喘着氣将淩亂的衣領扣回去。
陸遠也沒有再阻攔她,只是懶懶地靠在圈椅邊,一雙銳利的眼專注地看着她系扣子,眼神随着她的手上下游弋,像一頭餓了許久的狼在看着唾手可得的獵物。
扣好了衣服,她又走近他,拉起他垮在肩上的衣領。陸遠仍舊坐在那裏任由她擺布,暗中卻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攬上她的後腰。
“你受傷了,這幾日不許亂來。” 她替他整完衣領,敷衍地拍拍他的臉,轉身毫不留戀地走掉。陸遠還沒回過神,在原地回味許久,才緩緩穿上外袍,笑着喃喃自語:“真夠狠心。"
(十五)
夏青鳶急着離開大堂,原是要去找梧鳳。
這人的身上有太多秘密,無論是她與滇南王若即若離的關系,還是方才她在大堂上的失态,都讓人生疑。
在京城時,皇帝只告訴他們當年在狼牙山下全軍覆沒的虎贲騎可能有餘部在滇南,卻沒有其他更多證據。而百花殺與虎贲騎之間的關聯,也僅僅有阿芙蓉一條線索。
她一路詢問梧鳳的去向,卻四處都沒見到她的身影。只有一人說見到了鳳将軍往城郊去了,她就也找了一匹馬奔向了城郊。
滇南城位于山上最高處,城郊在背靠山崖的一端,是一處居高臨下的險要,四面都開滿了鳳凰花。
山崖邊有個小村落,她不仔細找的話,幾乎要錯過此地。村落裏僅有幾戶人家,花木扶疏,雞犬相聞,是個小小的桃花源。
她騎馬一戶一戶地找過去,終于在路過一個樸素簡陋的山神廟時,聽見了廟裏的争吵聲。
竟然是梧鳳與滇南王。
“殿下,我說過,不要再來找我。” 是梧鳳的聲音。
滇南王的語氣不似平時那樣戲谑:“也只有這樣逼你,才能與你說上一句話,梧鳳。”
夏青鳶忍不住拴了馬,從門縫外向裏看,只看見梧鳳背對着她,站在門口不遠處,滇南王站在暗處,面朝着廟門。
“本王此次去京城,查訪了許多與虎贲騎有關之人,卻都不知道當年的事。除了羽翎衛所查的案子中,百花殺所豢養的殺手有一個名喚牡丹的,留下一條手帕,上面寫着《燕歌行》裏的一句詩。”
“本王記得,你當年在江都時,虎贲騎軍中常唱此歌。這是漠北軍中才會唱的詞。” 滇南王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梧鳳,或許當年,設計令虎贲騎全軍覆沒的不是右相韓殊,而是百花殺。”
梧鳳的背影一動不動,過了一會才開口,嗓音幹澀:“你還記得虎贲騎的事?”
滇南王苦笑一聲:“你的事,從來都是我的事。”
梧鳳将手攥緊又放開,只咬牙說了一句:“殿下應當知道,自從葉北征他……你我就再無可能了。”
轉身向門口走去,吓得夏青鳶立馬藏到了一邊。
“三天後,本王大婚。梧鳳将軍,要來賀喜嗎?”
而她只是推開門走了出去。
(十六)
梧鳳走之後許久,滇南王才推開門離開。夏青鳶等着兩人都走後,才長舒一口氣,冷不防身後卻被拍了一下:“可看清楚了?”
她吓得半死,回頭看發現是陸遠,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梧鳳将軍很可能就是虎贲騎舊部,可葉北征又是誰。” 陸遠靠在她身後思索。
“你方才也聽見了?可也不能就此斷言。” 她走出角落,看見了那小廟門前的牌匾,才一時無語凝噎。
牌匾上寫的是“将軍廟”。不用看都知道,裏面供奉的是鎮國将軍陸停淵的排位。
自從陸停淵含冤而死之後,三陸九州就處處都是祭祀陸将軍的廟宇。但此類廟宇在江左與漠北居多,在滇南見到将軍廟,确實令人生疑。
“我要去村裏查訪,一起去嗎?”
陸遠點了點頭,她立即上馬就走,卻被陸遠拽住了缰繩:“三天後就是你與滇南王的大婚,你要怎麽辦?”
她頓時愣住,想了一下就一臉無畏地笑:“我、我還沒想過這件事。不過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陸遠:……
(十七)
三天後,滇南王城內,鑼鼓喧天,處處都挂着朱紅帳幔,鋪天蓋地的紅。
滇南王大婚,全城的人都出來看熱鬧。香帳十裏,大路盡頭豎起王旗。
鳳凰花燦爛飄舞,滇南王劉退之騎着駿馬從大路盡頭走來,龍章鳳姿,衆人豔羨。他卻舉目四顧,目光寂寥,像這一場繁華熱鬧都與他無關。
夏青鳶坐在步辇中,掀起蓋頭,與車辇旁邊扮作随行侍衛的陸遠閑聊:“沒想到,平日裏沒個正形的滇南王,正經起來也頗順眼。”
陸遠從早上起就黑着臉,現在的表情更是陰沉到了連路人都敬而遠之的程度:“夏青鳶,你若是真當我是個男人,就最好別在今日誇他。”
她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從步辇裏伸出手,迅速捏了捏他的臉。陸遠躲閃不及,倒真被她揩了油,語氣甜中帶酸:“怎麽,青鳶縣主剛成親,就想養面首?”
她頭上的珠釵随着步辇前行也前後晃動,隔着車簾,陸遠看見她嘴角上翹,眼神卻有些寂寞。
“想什麽呢?”
鑼鼓喧天中,他與她隔着車簾對談,視滿城喧嚣若無物。
“我在想,如果今日這招引蛇出洞的計策也不湊效,我們還有什麽辦法。”
“我已将風聲放出去,說你作為東山夏氏‘丹青眼’的後人,在滇南找到了河圖洛書,作為陪嫁帶進了王府。假如背後之人果真對它有興趣,今夜就一定會出現。”
“可萬一……萬一來的人是梧鳳呢?”
陸遠也沉下眼簾,顯然他也想到了這個可能性。
“萬一是她,滇南王一定會出手。”
(十八)
夜已至,夏青鳶被送入婚房後,迅速反鎖了門,将身上的釵戴一股腦除去,挽起袖口就從後窗翻了出去,陸遠就在窗外接應,她恰好跳進他懷裏。兩人相視一笑,陸遠還有心思揶揄她:“功夫不見長,翻窗跳牆倒是愈發熟練。”
“還不是陸大人教得好。”
婚房正中央的長桌上,放着一個紫檀木盒子,蓋着紅色封條。那是今夜請君入甕的誘餌。兩人就躲在後窗外濃密樹叢中安靜等候,一刻過去,兩刻過去,就在他們都快以為沒有人會來之時,一個窈窕身影從虛掩着的房門走了進來,卻果真是梧鳳。
她今天沒有穿着軍服,卻是陪嫁侍女打扮。原來她早就随着婚儀隊伍混進了王府,而滇南王卻從來沒發現她,甚至屢次與她擦肩而過。
梧鳳走進婚房,先是四顧一圈,發現她居然不在房中,猶疑了片刻,還是走向了那桌上擺着的紫檀木方盒。剛要撕下封條,就聽見房門吱呀一聲再次開啓,這次進來的是滇南王。
他今天喝了些酒,眼神飄忽,行動也不似平時那樣處處留心。梧鳳所在的地方與他恰好隔着一扇素面屏風,紅燭映照之下,梧鳳的身影恰巧被投射到屏風上,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四周一時寂靜,靜得能聽見燈火的噼啪響聲。屏風後的梧鳳也愣在原地,頭上珠釵搖晃。
滇南王安靜地看着那剪影,半晌,才笑了一聲:“青鳶縣主,怎麽還沒走?你的陸大人沒來接你嗎?”
陸遠在窗外無聲地磨了磨牙,被她一把捂住了嘴。
屋內,滇南王卻并未走到屏風後,而是在門口的桌椅邊坐下,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既然沒走,不妨與本王閑聊幾句。不是想知道嗎?虎贲騎與百花殺的舊事。”
他喝了酒,就向後靠在扶手椅邊,手裏轉着酒杯,眼睛盯着屏風:“如你所猜測的那般,梧鳳将軍她,确是虎贲騎的舊部。當年虎贲騎并未在狼牙山全軍覆沒,另有十幾人逃了出來,從漠北一直走到南疆。陸停淵還沒死時,梧鳳尚是虎贲騎的‘鳳将軍。’”
聽聞此言,陸遠眼神一變。夏青鳶朝他比口型詢問:“你見過?”。陸遠搖了搖頭:“聽說罷了。”
“我從年少時,就愛慕鳳将軍。一心想求娶她。” 滇南王繼續說下去:“所以當鳳将軍來滇南後,我便以虎贲騎餘部能留在滇南為條件,留她在我身邊。”
“我以為,只要我不放手,總有一天,她也會對我動心。卻沒想過,若并非兩廂情願,做再多事,都不過是将那人越推越遠。”
滇南王轉動杯子的手停了。他看見屏風後的身影側過了臉,像是在躲着他的目光。
“她的同袍弟兄們活着來滇南的一共十八個,年紀與她相仿的那個,叫葉北征。”
“我見第一面時就知道,那小子也喜歡梧鳳。後來他不辭而別。過了一年回來,帶了許多阿芙蓉花種,說是種植此物,能讓同袍們衣食無憂。滇南就是從那時開始引入此花,良田也因此荒廢。”
“當時。我正忙着宮中事務,并未留意此事。待終于脫身,再去找梧鳳時,卻恰遇見郡守禀報說,虎贲騎所在的城外有人偷種此物,按律當斬。”
“彼時我正焦頭爛額,就将那事交給了郡守處理。直到一個信使渾身是血地來見我,說郡守帶兵屠村,虎贲騎已許久不習刀劍,武藝生疏,寡不敵衆,只他一人突圍出來求援。”
劉退之捂上額頭,久久未再說話,像是不勝其悲。
“我趕到時,還是太遲了。梧鳳親眼看見葉北征死在了自己面前,聽聞他是自盡謝罪,死時,也才不過十八歲。”
“我答應她的事,保護虎贲騎,和五年後放她走,一件都沒有做到。”
他不再說下去,而是長長嘆了一口氣。窗外花影搖曳,屏風後的人一動未動。
“後來本王才知道, 百花殺在多年以前便開始培育阿芙蓉做毒藥,甚至用在自己人身上。此前天香閣案子裏,那個裴家的前少主裴季卿,就是被百花殺從小試驗的‘藥人’。葉北征帶花種回滇南一事,怕也并非巧合。”
燭火又噼啪一聲,劉退之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屏風前,凝視着那個身影:“可惜,人死不能複生,錯過,就是錯過了。”
嘩啦。原本一動不動的身影忽然伸出手,将屏風推開。四目相對時,劉退之靜靜看着梧鳳,眼裏毫無驚訝之色。
(十九)
“你知道是我。” 她看着他,眼裏倒映紅燭的光。
“你什麽樣子我都見過,怎麽可能認錯。” 劉退之伸手,碰了碰她發髻邊插着的金鳳釵。“還沒見你穿紅裙,很好看。”
她撥開他的手:“我今夜擅闖你的婚房,還意圖行竊,按照大歷的律法,殿下應當将我抓起來。” 她眨了眨眼,眼裏有淚光:“這也是殿下布今夜此局的意圖吧。抓了我,虎贲騎餘部就會伏誅,滇南也可不會因為這個把柄,受百花殺與朝廷的牽制。”
滇南王一時無話,看了她一會,突然扶額輕笑,越過她走向那紫檀木匣子,打開之後,匣子裏空空如也,卻只在底部放着一張紅紙箋。
梧鳳看見了那紙箋,眼神瞬間一變。
“這是五年前,我寫下的婚書。那時想着,若是我不做這滇南王,是不是就可以與你一同歸隐田園,故而日夜料理後事。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他将那紅紙箋遞給她:
“鳳将軍如不嫌棄,就留着做一念想吧。若是不想要,丢了也好。”
她接過那紙箋,上面工整寫着二人的生辰與姓名,還有一句詩:
半生飄零終有定,情深不必共白頭。
他不再看她,轉身往門口走去,沒走幾步,就跪倒在地,手捂着膝蓋,表情痛苦。
“殿下!” 梧鳳立刻撲過去,臉色煞白:“原來你的腿疾……一直都沒有好嗎?”
“就在此時,門外忽地傳來木屐敲擊地面的腳步聲,嗒,嗒,嗒。
接着門被推開,穿着河神裝束,戴着榉木面具的人出現在門前。那人摘下面具,露出了裴季卿的臉。
“滇南王殿下的腿疾五年前複發時,曾被庸醫以阿芙蓉做藥引醫治,幾欲輕生。是我幫他戒除此藥,作為回報,他幫我藏匿身份,在京城購置田宅,尋找牡丹的下落。”
梧鳳的眼睛頓時睜大,聲音顫抖地問滇南王:“殿下,他說的可是真的?”
男人咬着唇,像在忍受極大痛苦,卻一言不發。
“多虧了殿下,我才能在芍藥追殺之下隐瞞行蹤,找到牡丹。” 裴季卿朝滇南王深深行了一禮:“作為回報,今夜我也來給殿下大婚送一份賀禮。” 他彎下身,将一件東西放在地上,就如同輕煙一般轉身離去。
“今夜子時,滇南先王陵寝內,請諸位前來一敘。”
梧鳳看見那東西,咬牙一拳捶在了地上,眼裏閃着痛楚的光。
那是一把短刀的刀柄,上面錾刻幾個小字:鳳十八。
(二十)
嘩啦一聲,窗戶被推開,夏青鳶從窗外跨進屋內,幫梧鳳攙起了滇南王。幾乎在同時,陸遠從門外跑回來,臉色沉郁:“宮中或許有密道,讓他逃了。”
夏青鳶拾起地上的刀柄,眉頭緊皺:“快,去先王陵寝。再晚一步,恐怕被劫持之人姓名不保。”
滇南王掙紮着起身,額間因痛苦而掉下汗珠:“他說的先王陵寝,我、我不知在何處。”
所有人都望向他,劉退之卻苦笑了一聲:“滇南習俗,君王薨逝,以懸棺藏于山崖之上,薄斂陪葬之物,因此先王的陵墓與其他人幾乎無異。且先王下葬時,位置絕對保密,安置妥當之後,會殺死工匠陪葬。”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唯有夏青鳶思考片刻之後,眼睛一亮:“我試試。”
片刻後,夏青鳶在地上攤開紙筆與滇南輿圖,咬着筆端沉思了一會,在圖上圈出來幾個點:
“派人去這幾處分頭查看,或許其中有王陵。”
又蘸着朱砂圈了其中一個點:“這一處最有可能,我們現在就一同去。”
她又看了看滇南王:“殿下,你還能走嗎?”
他咬牙笑了笑:“無妨。” 臉色慘白地站起身,剛走了幾步,就被梧鳳握住了手。他驚訝回頭,看見梧鳳向夏青鳶笑了一笑:“我與殿下一同去。先行探路之事,就拜托兩位了。”
夏青鳶對她點點頭:“鳳将軍放心。”
(二十一)
陸遠與夏青鳶騎馬出城,按照輿圖上所标注的位置一路飛奔。
“上次宮宴之後,我還是第二次見識夏家的‘丹青眼’。” 陸遠見她神色焦急,就與她閑聊起來。
“實話講,我總覺得那大歷朝的五件神物,不過是誇大其詞,以訛傳訛。” 她略放松了缰繩,與陸遠并肩而行:
“比如說我的‘丹青眼’,其實不過是從小耳濡目染,看山水輿圖與書畫的眼力要比別人好一些罷了。滇南瘴氣重,所以将棺木藏在深山中,陰涼幹燥,可減緩屍身腐爛。若是王族陵寝,往往會提前數年查探地址,選擇上風上水,又不易被人打擾之地。符合這些條件的山崖,在城郊并不多。”
話音剛落,他們就停在了一處山崖前:
“到了。”
“師父,師……青鳶縣主!” 周禮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他和窈娘也遲一步趕到。幾人舉着火把仰望山崖,果然在半山腰的絕壁處見到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
“這要如何上去?”
幾人叉腰發愁之際,窈娘卻已經找來了繩索,試了試崖壁的結實程度,就用短刀紮進崖壁,一步步輕盈爬了上去,不一會就從洞口甩下繩索:“上來吧。”
衆人一一爬上去,周禮拍着手上的灰看着窈娘,對方輕描淡寫:“過去在山中所練的,比這個難得多。”
四人爬進洞口,發現此處的确是曲徑通幽。越來越寬敞,盡頭時不時有清風拂過,像是另有洞天。幸而有風,火把也沒有熄滅,可以照清洞裏的情況。
此處仿佛常有人來,岩壁幹燥,還繪着奇詭的壁畫。有人與妖物在江上搏鬥,有骷髅美人,也有些字跡潦草的筆畫。更多的,是數不清的人像,都朝同一個方向行進,每人都戴着面具,不辨眉目。
榉木面具,錾刻芍藥花。是百花殺。
衆人越走,心中的不安越盛,直到走至洞穴的盡頭,天地突然開闊,原來裏面是一處天然溶洞。
“別來無恙。”
洞穴盡頭,一艘巨船停泊在崖壁之間,像是千百年前曾誤入此地,再沒有逃出去。在船頭站着一個白衣人影,面容清俊,眼帶笑意,身邊是一件冰棺,裏面躺着一個女人。
是裴季卿。
“鳳十八在何處?” 夏青鳶第一個開口,又向前走了一步。
“虎贲騎餘部之人都被鎖在這王陵之中。既然丹青眼與羽翎衛都來了,又何必用得到我一介廢人為你們指路。”
他神态悠閑:“只是裴某在此處埋了火藥。半個時辰後就會點燃。若是找不到,恐怕麻煩就大了。”
他們聞言,立刻舉目四顧,尋找可疑之處。夏青鳶試探着往巨船的方向走,大聲質問裴季卿:“裴公子,第一次在京城,你指引我們查找到了芍藥的地下商路所在,上次在江都,你毀了裴家世代經營的商船,今天在滇南,你又将我們引到這王陵內部,難不成,此處也是百花殺的據點,還是裴家的産業,亦或是,二者兼有?”
裴季卿低着頭咯咯笑起來:“算是裴某未曾看錯你,青鳶姑娘。” 他舒展開大袖,坐在船頭,仿佛無釣竿而垂釣,悠閑自在,甚至閉上了眼睛。
“她死之後,我曾想過,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起初我以為是我自己,後來,我發現是将人當做刀來使喚的百花殺,再後來,我發現其實這一切的根源,是那爛掉了根裏的江左世家。就算我毀了裴家,還有江中李,半城蘇,東山夏。毀了舊世家,還有新世家。只要人心裏的貪欲不滅,門閥大族就世世代代不會消亡。”
“但我還是得做完這些事,才好安心去見她。” 他站起,深情撫摸着身旁的冰棺。
“我們已經分開太久了。”
嘩啦,嘩啦。寂靜中,溶洞裏卻響起水聲,仿佛是深海之中,巨獸翻騰。有人唱起歌謠,歌聲清越悠揚,是個女子。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黑暗中,一個女子從洞口款款走出,身後跟着一個挺拔高大的男人,戴着榉木面具。
窈娘第一眼看見那男人,就下意識退後一步,眼裏閃過明顯的恐懼。周禮敏銳地發現她的異樣,挪了一步,将她擋在身後。
“他就是百花殺的堂主,是嗎?” 周禮低聲問窈娘,眼神是從未有過的狠厲:“當初,将你帶去深山訓練的,也是這個人,對嗎?”
窈娘不說話,只點了點頭,忍不住抓住周禮的衣角。
而在另一頭,女子走上巨船,一步步靠近裴季卿與冰棺。裴季卿的神色明顯緊張起來,護在冰棺前面:
“芍藥,你不是在……”
“夫君。你以為我尚在京城?” 芍藥笑着走近裴季卿:“上次夫君在江都演的戲,險些将我與大人都騙過了。幸好,大人在滇南也留了些眼線。不然這神殿恐怕也不保。”
她又回頭去看戴着面具的男子:“大人,您顧念兄弟之誼,數次放過裴季卿,這次總不應當再徇私了吧。”
“公主,所言極是。” 男人低沉的嗓音從面具下傳出,他伸出手,将面具摘下,衆人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男人與裴季卿有八分相似,卻年紀不同。且細看之下,言語舉止與氣質也有天壤之別。
“失禮,吾乃江左裴氏第六十四代‘影’家主,也是‘百花殺’的堂主,裴仲卿。”
自稱為裴仲卿的男人眼睛環視四周,眼睛落在周禮與窈娘身上,嘴角翹起:“原來有故人在此,別來無恙。”
窈娘明顯哆嗦了一下,周禮伸手扶住了她肩膀。
“別怕,有我在,我不會丢下你。”
此時,不遠處傳來鐵鏈的響動,接着是陸遠朝他們高喊一聲:“人在這裏!”
周禮與窈娘聞言剛要過去,裴仲卿立刻先行一步,從船上跳到岸邊,從溶洞的另一邊向響動所在的方向飛奔。
崖壁上是數個天然溶洞,被加上了鐵鏈做成水牢。十幾個人被拴在裏面,嘴裏綁了布條,不能動,也不能開口呼救。陸遠正抽出佩刀,奮命砍着鐵鏈。周禮與窈娘沖過去後,也抽出刀一根根地将鐵鏈絞斷。而裴仲卿的腳步卻被裴季卿攔住,兩人在船頭對峙,夏青鳶則抽刀攔着芍藥。
“季卿。” 裴仲卿放下刀,語重心長地看着白衣公子,眼神無奈:“縱使你如今将裴家毀了,我也不願與你為敵。”
“叔父。” 裴季卿咬着牙喊出這個稱呼:“自從我年少時起,你們便将我做成‘藥人’,讓我做裴家的傀儡。如此含辛茹苦,自然舍不得毀了我。”
“但你們萬萬不該在讓我習慣地獄之後,又讓牡丹來了裴府,讓我知道真正像個人一般地活着究竟是何滋味。更不該殺了她。”
裴仲卿愣怔了一瞬,才扶着額頭低聲笑起來,擡眼看向裴季卿時,眼裏帶着憐憫:“原來,你一直以為是我殺了牡丹。”
“事到如今,你竟還否認?她的死狀,除了百花殺的人,又有何人能為?” 裴季卿憤怒至極,攥手成拳揮打過去,卻被裴仲卿牢牢抓住。
“若真是我殺的,我怎會否認。難不成我怕你?”
裴季卿的眼神晃動了一瞬,像是從未想過會如此,眼裏失去了最後一絲光亮:“那是誰殺的,究竟是誰殺了她?”
裴仲卿甩掉裴季卿,就轉身又朝陸遠等人所在的方向走去。芍藥被夏青鳶攔着,身上沒有武器,動彈不得,在巨船與山崖之間對峙。
“本宮曾聽聞,你的父親,曾經的右相夏焱,由于在狼牙山沒有護住我母後,被皇帝遷怒,自刎而死。你怎麽還在為他賣命?” 芍藥端詳着夏青鳶的臉:“聽聞你這雙眼睛,是五件神物之一,竟也看不見天下大勢在誰那裏嗎?”
她伸出手向夏青鳶:“本宮向來惜才,現在投靠于本宮,待登基之後,便對你與陸遠從前所做之事既往不咎。”
夏青鳶看着她,眼裏竟然有悲憫的神色:“是誰告訴你,天下會落在百花殺和你這個裴家的傀儡手中?”
“本宮知道,你們都小看本宮,以為我離開了裴家與百花殺,就什麽都不能做。但別忘記了,百花殺早就是韓黨的一部分,若是殺盡了百花殺的人,說不定朝堂為之一空呢。”
夏青鳶心裏一凜,想起在京城裴府那一場夜宴中,參與之人都是京城顯貴。
芍藥笑得愉快,一步步挪向那冰棺,毫不畏懼夏青鳶手裏的劍。
“牡丹姐姐。” 她撫摸着冰棺裏的人,她的臉上遮着一張手帕,血跡斑斑。
“若是這天下皆黑,那什麽又是白?” 芍藥俯下身子:“牡丹姐姐是個好人,所以死得早。可惜,白有了一張與我一樣的臉。”
“別動她!” 裴季卿沖過來,一把将芍藥拽離了冰棺,表情猙獰。
她撇了撇嘴,轉身就走,回頭只向他們說了一句:“若是你們能活着走出神殿,就快些回京城去吧。這天下……就快要易主了。”
就在這時,另一頭發出轟隆隆一聲巨響,接着是鐵鏈散落的聲音。陸遠、周禮與窈娘等人攙扶着被救下的虎贲騎餘部,一齊從陰影中走出,卻被裴仲卿伸手攔住。
“就算人被你們救下,卻不能帶走。百花殺神殿是機要之地,沒有旁人能活着出去。”
陸遠身後的虎贲騎少年們逐漸恢複了意識,都逐漸站穩,活動着被鐵鏈拴得血跡淋漓的手腕,眼裏露出兇狠的神色。
“能不能活着出去,你說了不算。”
話音剛落,洞口便傳來了雜亂腳步聲,一個人舉着火把出現在光亮處,身上铠甲反射着昭昭天光。
是鳳将軍。
她背着弓箭,張弓即射,隔着百步一箭便射中了裴仲卿的左肩。接着又将背後的布包甩出去:“接着!”
其中一個少年接住了布包,裏面是十幾把長短不一的武器。不一會他們就各自尋到了自己的武器,越過巨船與崎岖的溶洞小路,朝盡頭的洞口奔去。
窈娘、陸遠與周禮走在最後,當他們只差一步便到了洞口時,窈娘的手臂卻被拽住。回頭時,她看見了負傷的裴仲卿,頓時僵在原地。
“當初你剛去山中時,是那些孩子裏最膽小的一個。” 裴仲卿笑的意味深長:“如今長大了,就以為我認不出了嗎?”
他手上使力,與她低聲耳語:“做了百花殺的人,一輩子都是刺客。”
咔嚓一聲脆響後,裴仲卿慘叫一聲,放開了窈娘,怒視那個單手擰斷他胳膊的人。
“堂主老眼昏花,十多年不見,不認識我了?”
周禮怒視着裴仲卿。對方先是不解,接着如遭雷擊一般地看着他。
下一瞬,周禮已經将手裏的劍擱在了裴仲卿的脖子上,眼裏閃過大仇得報的愉悅與瘋狂:
“我就是十多年前韓殊封山查人時,逃出去的刺客之一。窈娘她,是我的舊相識,我們曾是搭檔。”
他反手擰動刀刃,裴仲卿雙眼圓睜,鮮血噴濺而出,染紅了周禮的衣襟。他的刀法淩厲,出手狠辣,與平時判若兩人。
“我是百花殺的刺客,更是漠北軍。說過要保護誰,就絕不食言。”
山間傳來巨響,白衣公子站在船頭,未曾移動,芍藥不知所蹤。天地震蕩間,周禮收刀入鞘,反手将試圖抓住他的裴仲卿徹底推進了黑暗中。
火光沖天,山野間充斥着硫磺的氣息。
他們迅速沿着繩子爬下去,滇南王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時。梧鳳跑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最後的周禮與窈娘逃出後,一行人騎上馬拼命離開那座山崖。就在他們離開後不久,懸崖發出隆隆巨響,巨石與碎石一同滾落,徹底封住了原來的山洞。
他們驚魂未定地望着那一片廢墟,都心有餘悸。
“京城恐怕有變。明日起,啓程回京。”
待陸遠與夏青鳶走遠之後,窈娘才叫住了周禮,兩人在夜幕下站定,背後是熊熊火焰。
“此前牡丹死在夏府的井中一案,是你所做嗎?” 她看着他,目不轉睛。
“不是。” 周禮笑了笑,窈娘明顯地松了一口氣。周禮又開口道:
“牡丹是自盡而死。我找到她時,她托我處理後事,并嫁禍給百花殺。如此一來,未待百花殺出手,便可先發制人,也可讓裴季卿徹底與百花殺決裂。” 周禮看着手裏的刀:
“許久沒有戴百花殺的面具,匆匆仿制了一個,掉落在枯井裏,沒想到卻是被你撿到了。”
窈娘了然一笑,想起那時她在夏府中替韓殊查案,撞見了陸遠與夏青鳶,情急之下為掩蓋真實身份而戴上了證物面具的事,只覺得恍如隔世。
“周禮。” 她第一次認真叫他的名字。
“嗯?” 夜色中,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以後,別再殺人了。” 她伸手,試探着握住了他的手腕。
“好。” 他偏過頭,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