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番外人間客(韓殊 & 窈娘)
第11章 番外人間客(韓殊 & 窈娘)
一)
窈娘第一次見到韓殊時,是在十四歲。
十四歲前,她被“百花殺”養在谷裏做殺手,平日裏所見只有刀槍劍戟。殺手們都是和她年齡相仿的孩子,互相防範如仇敵。
谷裏不知冬夏,只有不停地互相試煉刀術,排名最末的孩子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自她記事起,就會握刀。睡覺時,醒來時,都要握着刀,心裏才安穩。
那是煉獄般的十四年。
韓殊出現的那個春夜,剛下過初春的最後一場小雪。她被派去和谷裏刀術最強的殺手比試,差一點就被割開了喉嚨,她險勝,但渾身是傷,只剩一口氣,倒在雪堆裏。
她擡頭看着漫天飛揚的雪花,想着這不長的人生裏,竟然沒什麽值得記住的事。全是人殺人,寂寞如雪。
他就在那時候踏着雪走進了幽谷。發色和大麾一樣深黑,眉頭緊皺,像在四處找什麽東西。
她一絲一毫都未曾想過,這個人是來找她的。
男人的腳步越來越近,踩着落雪覆蓋的樹叢,積雪發出清脆聲響。她躺在竹林暗處,身上的血在一點點地流幹。殺手的職業習慣讓她下意識地躲藏起來不發出聲響,更何況她也已意識模糊。
他在她面前站定,半跪下來。模糊中她看見他的臉,眼尾細長,像山神鬼魅。
接着他朝她伸出了手,扶住她向下倒的肩膀。然後緩緩地,極輕地抱起了她。
男人身上的暖意一陣陣地傳到她身上,那麽溫暖。甚至讓她瀕死的心萌發出活下去的願望。
“我帶你回家。”
那是韓殊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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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在過去的十四年裏,只有韓殊一直堅信她活着。
十四年前的那場禍事之後,韓殊幾乎将盤踞在江都的前朝舊族連根拔起,終于在一處隐蔽山谷裏探聽得“百花殺”的下落,為不驚動對方,他只身入谷,闖過重重機關,才進到她所在的竹林深處。在雪地裏,韓殊一眼就認出了她。這其間的原因,她很久之後才明白。
只是那一天她什麽也沒問,任由他抱着她出了谷,像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繩索。
出谷後,那片山谷就被蕩平,再無人知曉她的過去。
他帶她回了京城,細心照顧了半年,養好了她身上所有的新傷與舊傷,待她能再次下地時,已經是秋天。
她記得她推開院門時,看見滿園金黃秋葉。那個救她回來的男人坐在樹下看書,肩上、頭發上,都綴着落葉。他只是坐在那兒,就連風都不敢輕易吹動。
一切都是靜的。
男人擡頭看見了她,眼神有一剎那的飄忽。接着他告訴她,自己是大歷朝的左相,韓殊。清剿“百花殺”的老巢時撿到了她。如果願意,從此就跟着他,住在韓府。
她忙不疊點頭,生怕他反悔。
韓殊第一次笑了,他笑時眉頭微蹙,好像愉悅的感覺也讓他痛苦,可那眼神裏也有一閃而過的溫暖。
生平頭一次,窈娘心裏生出一股要活下去、要抓住點什麽的欲望。
那之後,韓殊留她在身邊四年。
起初,她還帶着剛離開山谷的警惕與自卑,不說話,不笑,行立坐卧都拿着刀。而至于待人接物、讀書習字、喝茶彈琴,都是韓殊一點點教會的。就連第一次來葵水,都是韓殊不小心發現之後,欲言又止地告訴她的。
那時候她的世界蒼白陰冷,唯一一點有溫度的地方,就是有韓殊在的地方。
四年裏,午夜夢回,她依然時常夢見從前在山谷裏渾身是血被追殺、為了搶一碗剩飯和其他孩子互相撕咬、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毫無理由地帶走同伴消失。她渾身是汗地醒來時,床邊的桌上總有一碗溫度正好的安神茶。
他知道她的過去,卻從不過問。
韓殊為她取名阿窈。逐漸地,京城無人不曉得韓殊有個身手了得的侍衛,是他的義女,像個尾巴似地跟在他身邊,形影不離。
也是在那四年裏,她發現了韓殊許多秘密。比如他雖然看起來不茍言笑,實則喜歡在夜深人靜時躲在房裏彈琴,且水平非常之一般;比如他雖精通天文歷法,卻是個路癡,常在自家花園裏迷路;又比如,世人都說左相韓殊奢靡無度,沉溺聲色,他住的房間卻簡單質樸得像個苦修的僧人。
兩年倏忽而過,她知道韓殊待她與其他人不同,卻說不上來究竟如何不同。她也看過太多韓殊不為人知的一面,看得越多,越對他捉摸不透。
只有一次,她意外地看到了層層表象遮掩之下的,真正的韓殊。
那也是個雪天。她像平常一般,站在天香閣外,等候韓殊議事結束,扶他上馬回府。他那天意外地提早出來,腳步趔趄,像是喝醉了。
他酒量不小,幾乎不喝醉。她心裏一緊,就小跑過去,伸手攙扶他。
他先是一怔,接着擡眼看着她。那一眼,讓她心中驀然湧起一陣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覺。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北風吹過,韓殊打了個冷戰,眼神驀然清醒,接着不動聲色地掙脫開她攙着的手。轉過臉去看着遠方,京城大雪彌漫,天地一片純白。
“阿窈,明日起便去北巡撫司當值,這侍衛……你無需再做了。”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天是什麽日子。十四年前的那天她出生,也是在同一天,先皇後江羽衣薨逝,天下皆哀。左相韓殊入宮,一步一步,成為今天的九千歲。
三)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只是在聽到那句話時,覺得周遭都靜了一靜,那在夢中追殺了她兩年的寒風與刀光,像一個響亮的巴掌,将她從一場美夢裏打醒。
只有站在他身邊,她才是窈娘。如果韓殊不再需要她,她會變成什麽樣子?繼續做個殺手,一把沒有感情的刀?
韓殊獨自上了馬車,她失魂落魄,在空蕩蕩的大道上走了許久,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又站在了韓府門前。
雪花紛紛揚揚。她突然想起方才韓殊看她的眼神,溫熱的血流湧上心頭,她聽見自己的心在奇怪地跳動。
她想見他,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想。
她飛也似地跑進門廊,韓殊破天荒地坐在院中等她。突然見面,她以為自己可以自如應對,卻不料更加慌亂。
“去哪裏了?”
他聲音裏難得有明顯情緒起伏。
她跑進來太急,喘着氣回應他,眼裏都是欣喜的光。
“深夜未歸,不知近來京城宵禁嗎?”
她不知他為何生氣。也許是嫌棄她太笨,從入府來就給他添麻煩。也許他今天特意等她,就是要趕她出府。
“義父,我不會去北鎮撫司,我想留在韓府。”
韓殊突然沉默了。
她鼓起勇氣直視他,那熾熱的眼神,任誰看了都難免心裏一動。
許久,他才苦笑了一下,開口時語氣艱澀:“阿窈,過來。”
她颠颠地跑了過去,韓殊站起身,從頭到腳,仔細端詳她。那熱流又湧上她心頭,随着他的眼神在周身流竄。
“義父。” 她仰起頭看着他。韓殊平常總是病恹恹地靠在榻上,其實他比她高很多,身姿偉岸。她想起從前聽過的民間八卦,說在還未随着劉玄禮打江山時,他曾是揚州有名的美男子,善彈琴,與尚在江湖賣藝的江羽衣在酒樓相識,一見如故。
這些念頭出現時,她也吃了一驚,以前她從未意識到,原來,她是這樣看韓殊的。
想離他更近、一直站在他身邊,想要他用方才天香閣外一樣的眼神看着她,哪怕只有一瞬間。
“義父,我……” 她張了張口,心快要跳出嗓子眼。那句話就在嘴邊,可她不敢說出口。
“阿窈。” 他伸手,替她把松散的鬓發理好。這是他對她從前就有的習慣。
“多年前,韓某入宮輔佐陛下,立志終身不娶。阿窈想要的,韓某給不了。”
她腦袋裏嗡嗡響,幾乎站立不穩。
“只願你此生無病無憂,平安順遂,遠離朝堂争鬥……得一心人陪伴左右,快意餘生。”
書房裏燈花響了一聲,兩人都沉默無語。許久,她才輕聲回應了一句:
“窈娘謹記教誨。”
四)
從那以後,韓府裏再沒有阿窈,只有北鎮撫司的窈娘。
她練功刻苦,不要命似地查案,不久就被選進了錦衣衛,禦賜魚龍錦袍、佩斬龍刀,升副指揮使。韓殊對她仍舊如常,只是無要緊的事就不再見她。她也不再主動提起那些舊事。
在京城待到第四年時,北鎮撫司新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高個子、面容陰沉的青年叫陸遠,聽聞是皇帝親自去北疆控馬鎮救出來的死囚犯,官階升得騰雲駕霧,沒半年就做到了指揮使。另一個是他從北疆帶回來的同袍,叫周禮。
與陸遠性格完全相反,周禮簡直是朵人見人愛的太陽花。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歡聲笑語。但窈娘只覺得他吵鬧,且覺得他繡花枕頭一包草,全靠着抱住陸遠的大腿一路晉升,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兵痞。
然而,幾次搭檔出任務都恰巧是她和周禮。不管遇到什麽險境,那青年總是笑呵呵的,也總是沖在她前頭,替她擋過不少明槍暗箭。
被護着的次數多了,她也疑惑起來。某天她終于忍不住,把周禮扣在案卷室中質問,他卻依然是那副輕描淡寫的樣子:“我幼年喪父,是阿娘撫養我長大。阿娘常說,愈是不愛喊苦喊累的人,其實最苦最累。若是日後身邊有這樣的人,就算只是萍水相逢,也要力所能及地照拂他。”
她沉默了半晌,歪着頭看他:“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嗎?”
周禮摸了摸鼻子:“你平日總是獨自一人呆着,查案時不要命,受重傷也不在乎。你心裏,一定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
她怔了怔,心中浮現的卻是連綿的雪景。一個身形瘦削卻氣勢逼人的男子站在大雪的盡頭,找到她,抱起她,帶她回家,看她的眼神卻總像是隔了千萬裏的冰雪。
她還是忘不了韓殊。
“是,我是有心結。那又怎麽樣?以後不要多管閑事來救我。”
她把傷藥往桌上一放就走,周禮麻溜地接過,攥在手裏,又朝走出門的她喊了一嗓子:“好意我收下了,其他的,我可沒答應!”
她帶上門走出去,卻覺得那一天的陽光照在身上,竟也有一點溫暖。
五)
大歷十年的冬天,羽翎衛又來了個新人。身材嬌小,叽叽喳喳,總是跟在陸遠身後。難得的是,素來冷着一張臉的陸遠對那女孩卻有用不完的耐心,眼睛永遠在女孩的身上。
不久之後,她才知道那是陸遠新娶的夫人,也是與他有世仇的夏家的女兒。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陸遠愛夏青鳶。
原來,真正的喜歡是藏也藏不住的,而可以忍受、可以割舍、可以忘掉的,或許也沒那麽喜歡。
想到這一點,她突然心裏一輕,眼淚就掉落下來。
那天之後,她變得開朗了許多,連見了周禮都偶爾笑一笑,吓得周禮摸不着頭腦,悄悄詢問陸遠自己是不是大限将至。
她主動找周禮搭檔查案子,假扮一對新婚夫妻,去參加一位顯宦的家宴,目的是拿到與會名冊上某個重要證人的手書。然而她沒想到的是,那夜韓殊也應邀列席,只是坐在紗帳內,她看不見他。更沒想到的是,她在和周禮假裝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時,韓殊卻坐在角落,把那幕假做的真戲看得一清二楚。
周禮那天破天荒地脫下那身破舊軍服換上了錦袍,一雙含情目顧盼生輝,笑容春風拂面,說話又會讨人歡心,竟奪去了宴會上京城貴胄公子們的風頭。他們站在一起時,就是一對璧人。她不知為什麽,那天很高興,多喝了幾杯酒,竟然有了幾分醉意。
拿到手書後,她索性假裝醉酒,倒在周禮懷裏,順勢把手書塞進了他的袖籠。周禮當即會意,一把扶住她,直接抱了起來:“夫人喝醉了,屬下先行告退。”
她閉着眼假寐,正暗中慶幸大功告成,耳邊卻傳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放下她。”
是韓殊。
她沒有睜開眼,反而臉更深地朝周禮懷裏拱了拱。她相信周禮不會那麽聽話。若要說京城還有誰敢在九千歲面前不低頭,那就只有陸遠和周禮這兩個從控馬鎮死牢裏被放出來的兵痞。
“擾了九千歲的雅興,罪該萬死。只是夫人身體不适,要早些回去了。”周禮把夫人兩字咬得很重。方才一直戴着幕籬,不知韓殊是不是認出了她。可此案子與韓殊并無關系,就算是認出了,又能怎麽樣?韓殊不是會自找麻煩的人。
“哦,夫人。”
韓殊在看她。那眼神燙在她身上,她覺得自己的耳朵一定紅了。
“韓某錯認了。” 他終于讓步,任由周禮抱着她揚長而去。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再次确信,韓殊一定認出了她。
周禮送她回韓府,如今她住在府裏的別院,今日家中仆役睡得早,大門竟然已經落鎖。她趁着酒意,要翻牆回去,周禮竟然快她一步,抱着她穩穩落在院內。
從前從不知道,他輕功也如此了得。
“你什麽時候練了輕功?” 她詫異。
“一直都會,只是你沒發現而已。” 他抱着她一路輕捷地進了院門,院內只點了一盞昏黃的燈。
送走周禮,她踉跄着走進了院落,那盞燈晃動了一下,卻并未熄滅。
那是韓殊所在的書房。從前她出任務時,常常晚歸,歸來時就會看見韓殊書房裏亮着燈。待她走回自己的卧房時,那盞燈就會熄滅。
她一直不知道,那盞燈是為了等着她而留,還是她自作多情。
然而這一次,她鬼迷心竅似地又多走了兩步,從微阖的門縫向裏看去。她想看一眼他的樣子,哪怕就一眼。
那踏出的一步讓她後來後悔了許久。
屋裏燈火昏黃,韓殊背對着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單薄裏衣,面朝着書房另一側的牆,牆上挂着一幅肖像。他閉着眼睛,聲音沙啞低沉,念着一個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羽衣。”
她不回頭地跑了出去,不知自己是怎麽回到的卧房,只覺得天地俱黑。然而就在她剛離開韓殊的書房門口,男人就停了動作,在燭光中靜默許久。
六)
那是她加入羽翎衛之後,最後一次見到韓殊。那夜所見到的秘密她對誰都沒有提起,只是逐漸開始留意先皇後與韓殊的舊事。
他們一同去了揚州,那也是韓殊的故裏。大街小巷都流傳着關于四柱國在亂世中相逢的話本,說的卻都是大歷皇帝與皇後之間的兒女情長。
韓殊只是在故事的最初被提起,作為江羽衣與劉玄禮相逢之前的鋪墊,潦草交待了一句,說九千歲與先皇後是揚州舊相識。
韓殊身世成謎,人們只知道他出生在揚州,從小混跡于伎館歌樓,長于彈琴,善察言觀色。因容貌陰柔,常被誤會為伎館裏的倌人。江羽衣從河神廟逃出來之後,混跡揚州賣藝,兩人常在街頭相逢,後來成了莫逆之交。
亂世裏,相貌姣好卻出身寒微的男女,往往都沒有什麽好下場。窈娘想象不出他們年少時的樣子,只覺得心中痛楚。
韓殊十八歲時,當時還是草莽軍痞的劉玄禮來到揚州,與江羽衣一見鐘情。那之後,兩人之間的故事裏就再也沒有了韓殊。他最後一次出現在先皇後的故事裏,是在穆慶三十年的狼牙山戰場上,漠北軍在山下與北帳可汗對戰,大營卻被攻陷,江羽衣難産而死,小公主失蹤。
劉玄禮、陸停淵、夏焱、韓殊。她有那麽多曾經并肩作戰的摯友與愛人,卻沒有一個趕得及回去救她。
話本裏寫,皇帝悲痛欲絕,不能為皇後操持後事。是韓殊替她起墳,按照她從前的願望,将她埋葬在了狼牙山上。
那一段故事,她曾在揚州的茶坊酒肆裏一遍遍地聽,聽完了總是沉默。
七)
從滇南回去後,她對周禮的态度轉變了許多。得知他曾是自己的搭檔,在百花殺培養殺手的那座幽深山谷裏,她曾經有許多搭檔,但後來都死了。
但周禮居然活着,還百般曲折地回到了她身邊,讓她覺得十分不可思議,也覺得新鮮。
是不同于以往的一種感情。像三月三京城郊外解凍的春河、正月裏燃放的河燈與煙花,像城北點心鋪裏新出的櫻桃酪,都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太過輕盈,太過溫暖的東西。
她想要慢慢地試探,所幸周禮也并不着急。他是個極有耐心的人,也是個獨自一人也能過得有聲有色的人。如今不是他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
窈娘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錯。
八)
新帝登基之後,每年的十月,窈娘都會去漠北狼牙山一段時間,山上有兩個并列的墓碑,一個舊一些,刻着先皇後的名諱,規模也更華麗。稍遠一些的地方有座更簡樸的墓,墓上連名字都沒有,只刻着一朵小小的纏枝蓮花紋,那曾經是韓殊的家徽。
曾經權傾朝野,只手遮天的九千歲,如今已被世人所遺忘,被史書歸為“權奸”,歷數其惡行。
她也未曾知道,當年韓殊曾與其他四人立下過怎樣的誓言,能讓他願意在夏焱和陸停淵身死之後,繼續潛伏在冰山之下多年,直到将所有罪人都一起送進地獄。
而那時,他已在地獄裏走了太久,再也洗不掉身上的污穢。
“義父。” 她靠在墓碑上,喃喃自語。
“京城今日也下雪了,你在那裏還冷嗎?”
她掏出一壺酒,澆在墓碑前。風雪吹過墓碑,露出雪地下的青草。許久之後,她終于站起身,騎馬向山下走去。
天地遼闊,她心中忽地想起當年的一件舊事,那天也是個雪天。韓殊照舊在天香閣議事,她也照舊在樓門伫立,等着送他回府。
那天是年節,路上漸漸地亮起朱紅的燈盞,家家戶戶都忙着趕路回家,與親人團圓。天色将暗時,她終于見到韓殊朝着門口走來。
萬家煙火在他身後,歌樓裏通明的燈盞照着他,卻照不亮他幽深的一雙眼睛。
她有些着急,顧不上繁缛禮節,跑上臺階去扶住了韓殊。
他知道是她,反常地沒有推開,而是趁着酒意,把半個身子都倚在她肩上,兩人互相依偎着走下臺階,任憑雪花落了一身。
“窈娘。”
北風中,有細雪落下。
“年節已過,今日起,是大歷十一年了。”
“是。”
“我竟又茍活了一年。”
“義父還要活許多年,看阿窈榮華富貴,子孫滿堂。”
“我不想見你子孫滿堂。” 他若無其事地開着玩笑,眼神卻是認真的痛苦:“世間沒人配娶我的阿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