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番外?榴花紅(滇南王 & 梧鳳)

第12章 番外榴花紅(滇南王 & 梧鳳)

一)

做了皇帝之後,劉退之有個習慣,就是喜歡偷跑出宮去聽話本。

劉退之聽話本時一向八卦,偶爾聽到講陸遠和夏青鳶的本子還會賞說書人幾個金锞,若是這本子裏還有幾個葷段子,還要抄錄下來回去繪聲繪色地講給梧鳳聽。

終于某天,他聽到了寫自己的段子,對當年他在京城流連花叢的故事大書特書,對于他與梧鳳皇後的事卻只有寥寥數語,聽得臺下吃茶的人都紛紛搖頭,感嘆大歷朝的皇帝論癡情還是要看先皇,可惜了鳳将軍,想必是為了社稷江山安定,才忍痛嫁了草包皇帝,兩人看着就貌合神離雲雲。劉退之當即摔了個茶杯,沒有氣度地拂袖而去。

沒有氣度的草包皇帝劉退之回了宮,就四處找皇後。內侍卻告訴他皇後一早就去南大營練兵去了,于是劉退之就在書房批奏折,燈火通明地等到三更,才聽到宮門外喧嘩,知道是梧鳳回來了。

劉退之撐着臉,眼皮上下打架之時,嘴角卻不自覺揚起。她或許一直未曾發現,只要是她所在之處,總是燈火喧嘩,明亮無比。

那是他所留戀的人間。

那喧嘩聲一直順着走廊過來,漸漸地只剩下女子的腳步聲,想必是內侍已與人通報他在書房的消息。

嘩啦一聲,門被拉開。梧鳳笑眯眯地探進頭來,臉上帶着三分歉意:“陛下,聽說您白日裏四處找我呢?不是早就說了,今天去南大營練兵?說起南大營,今年新招的羽翎衛可真不錯,頗有幾個武藝高強的,我去切磋了一番……”

她一邊進門一邊換衣裳,話還沒說完,就被男人從背後抱住,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從她肩膀處伸過去,将虛掩的門徹底關上。

哐當。

燈火搖曳間,劉退之的眼睛狹長,如同狐貍。他懶懶地将頭埋在她的肩頸一側,一手繞着她的頭發絲,聲音也是懶的。

“怎麽才回來。” 他的聲音帶着睡意,梧鳳卻下意識地察覺到了危險。

只要這人向自己撒嬌,多半沒好事。

“孤已等了一天。” 他的手松開她的發絲,徑直單手解開了她的外袍。這件外袍系帶頗複雜,他解起來卻輕車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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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按着他的胸膛向後推了推。這是累了的意思,若是平常,他就會識趣地不再繼續下去,可今夜卻沒停下。他修長有力的手拂過她,梧鳳的氣息也紊亂起來,握住他的手腕:

“陛下,今天不行,我累了。” 她眼睫顫動,握着他手腕的力氣卻沒那麽堅定。他聞言,也停下了手,卻仍舊将她禁锢在門邊,額頭抵在她肩膀上,輕嘆了一口氣。

“怎麽?” 她輕撫他後頸,笑着問。 “又遇着棘手之事了嗎?”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才悶聲開口:“他們說,你不是心甘情願嫁給我,是為了社稷江山,還說我們貌合神離。”

梧鳳眼神立馬變了,兇巴巴地開口:“誰說的?”

他語氣依舊委屈,手卻在她腰間上下游走:“話本裏都這麽寫。”

“話本?” 她聽得雲裏霧裏。

“嗯。今日去逛東市,聽了幾個講當朝故事的話本子。講到你我的事,都說帝後感情不和。” 他歪着頭偷看她,發現她在認真生氣,就更大膽地說下去:“梧鳳,你說我是不是該将那幾個說得好的叫進宮裏,好好與他們講講當年的事。”

她的臉刷地紅了:“不、不許講!”

劉退之露出會心的笑:“可你我之間這段,若是不記下來,實在可惜。” 說完,他又蹭了蹭她的頸項,話音帶着困意:“當年,孤為了博得鳳将軍青眼,可是費了不少功夫。”

從前的荒唐往事一幕幕地浮現起來,她像炸了毛的貓一般從臉紅到了脖子根:“說了不許就是不許!”

他玩味地欣賞了一會她的窘态,才笑着點頭:“好,不講。” 說完又低頭玩她的衣帶:“那孤如今擔着一個薄情皇帝的名號,還不能洗刷冤屈,是不是應當給我些補償?”

她思索了一下,終于恍然大悟:“我以為陛下從前已經十分不要臉,原來還可以更不要臉。”

他點頭同意,一把扯下她的衣帶,寬大的衣領瞬間松垮,還沒等她捂上領口,他就向她鎖骨往下幾寸深吻下去,她握着他後頸的手瞬間停頓,難耐地輕喘了一聲。

“鳳将軍還是老樣子,口是心非。” 他眼裏閃過得逞的笑,一把将她抱起,走進書房深處的卧榻。步伐穩健,與剛才昏昏欲睡的樣子判若兩人。

“今、今夜不要胡鬧太過。我明日還要去南大營。” 她咬着唇揪住他衣領,企圖讨價還價。

男人将她放在卧榻上,聽聞此言,眉毛挑了挑:“還去?聽聞近日想與鳳将軍切磋的将士不少,若是有看上的便告與孤,明日就将他從名冊裏劃了。”

她捧起他的臉:“原來是在為這個生氣。”

他默不作聲,只是低頭親吻她。梧鳳眉開眼笑,難得地任由他胡作非為,中途還配合了一下。

紅燭高照。劉退之借着燭光打量她的睡顏,窗外傳來夜莺鳴叫,于是他轉身吹滅了紅燭。

二)

劉退之第一次遇見梧鳳,是在大歷初年,虎贲騎攻下江都的那一場大戰之中。

史書中對于他的這段經歷原本只有寥寥幾個字,畢竟不大光彩:大歷朝的第二位皇帝,少年時曾與先帝在江都對戰,不僅被先帝打敗,還被先帝手下的将領俘虜,關了數日才放回去。

然而劉退之卻對此津津樂道,還說若不是那次大戰,他就見不到梧鳳。沒遇見梧鳳,他就還是那個滇南王宮裏的瘸腿三殿下,畢生理想不過是活着二字。

他向來說話半真半假,此話也是一樣。當年的劉退之确是有腿疾,卻是他為避王位之争親手所為;而他畢生理想也不過是活着二字,但僅就那兩個字,于他也是奢望。

滇南劉氏,數百年前便鎮守一方,自立為王,幾代積累之下,其財力與兵力可堪與中原分庭抗禮。只是歷代滇南王長袖善舞,又有不參與中原紛争的祖制,才在亂世中保全了滇南。到了劉退之的父親那一輩,版圖已擴張至江左,伸手便可奪取江都。

那是距離一統中原僅餘一步的位置,絕對的權力擺在眼前,再嚴厲的祖制也不過是一張廢紙。

于是老滇南王無視了不準參與中原紛争的規矩,揮師北上,決意攻占江都。

那一年,滇南王宮裏充溢着不安的躁動。人人都覺得此戰必勝,畢竟在滇南的絕對兵力優勢面前,其餘的起義軍不過是散兵游勇。

就在此刻,早已被人遺忘的皇子劉退之第一次踏出自己所在的深宮,走進大殿,對他已多年未說過一句話的父王開口,請求一同去征讨江都。

那是大歷初年,老滇南王已快忘了自己還有這麽個孩子。他的母親多年前忤逆了王,被下旨勒死在深宮,他從小在冷宮長大,十餘歲時就瘸了一條腿,終日坐在椅上或是拄着拐杖。是個誰都視而不見的廢人。

滇南王第一次正視他,發現他已經長高了許多,站起時竟與自己平視,只是平日裏佝偻着,根本沒人發覺。

彼時的王世子、劉退之的長兄正站在一旁看着他,一同站在殿裏的還有他的二哥、三哥、四哥。

他們原本都在殿內議事,可誰都沒有想起他。

老滇南王聽了他的請求,哈哈大笑數聲,給了他個抄寫文書的職務,允許随軍一同前行。所有人都跟着笑,讓他快些感謝父王的知人善任。

他放下拐杖,行禮下拜。傷腿行動不便,拜下後再站起來時摔倒了數次,仍舊咬牙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出了大殿。直到行至無人處,他才咬牙扶着牆壁半跪下去,雙膝已經鮮血淋漓。

“你當年為何要主動請纓去江都?” 多年後,梧鳳曾經如此問過他。

“彼時我無處可去,想着與其在宮中茍活,繼而被骨肉兄弟害死,不如去戰場,死得幹淨爽利。”他平靜回答。

十四歲那年夏天,在江都城下,劉退之遇見了梧鳳。

那時的鳳将軍還是個小兵,卻也是虎贲騎營裏唯一的女子。江都城地形複雜,鎮守江都的虎贲騎又精通巷戰,滇南王軍駐紮在城外半個月,軍糧快要耗盡,卻連虎贲騎的人數都沒有摸清。老滇南王頗有怨言,将怒氣灑向了王世子與其他兒子們,于是王世子建議,挑一使者去假意游說虎贲騎,給他們議和條件,待其放松警惕收兵時,再分幾路攻城。此使者需是王公貴族,不至于讓對方覺得議和無誠意。

商量此事時,劉退之就在帳內。王世子一句話畢,衆人都望向他。于是他擱下筆,朝父王一笑:“臣願往虎贲騎大營議和。”

三)

那天江都城外有小雪,劉退之孤身一人一馬,走到了虎贲騎大營前。

江都城頭燃着烽火,上萬支弓箭蓄勢待發。他将袖中的文書拿出來展開,守衛才将他帶進了大帳。

大帳裏坐着陸停淵。名震江左的“兵神”,創設虎贲騎,助劉玄禮在短短數月內便橫掃中原,占據了江都城。劉退之原本以為他應當剽悍魁梧,不料卻長着一張俊秀的臉,眼廓深邃嘴角帶笑,像猛虎,也像狡黠的狼。

陸停淵聽他念完了和議書,并未答話,而是指了指他身後的一個人,叫了一聲梧鳳。身邊一個年輕衛兵站出來,走向劉退之。

“若是将軍不願議和,在下便自盡于陣前。” 少年聲音沉穩,眼神卻像個亡命徒。

聞言,原本低着頭看文書的将軍擡起頭,深深看了他一眼,才笑了笑:“為何不願?滇南劉氏經營南疆數百年,向來言出必行。此書,虎贲騎收下了。”

身後響起佩劍撞擊铠甲的響聲,接着一雙纖長的手扶起了他。劉退之回頭,看見一雙澄澈秀麗的眼睛。

“看着他,別讓他死了。” 陸停淵簡單交代了一句,就走出了大帳,營帳裏只剩下那個叫梧鳳的守衛與劉退之兩個人。

“殿下,初次見面,我是梧鳳。”她朝他行禮,言語恭敬。

“我不是什麽殿下,不過是個将死之人。” 少年的臉蒼白,眼睛狹長,嘲諷般地看着她:“也無需對我如此恭敬。”

她澄澈的眼睛看着他:“我不會讓殿下死,這是軍令。”

他被她這句話噎住,竟無言以對。第一次認真端詳這個年歲與自己相仿的年輕兵士。看起來瘦弱纖細,身量不高,只一雙澄明透亮的眼睛,讓人見之不忘。

“軍令比天命還要大嗎?若是上天要我命喪于此地,你也能攔住嗎?” 他冷笑一聲。

“未盡全力,怎知不可?” 她依舊用那雙誠摯的眼睛看着他,像直看到他最深處,看見他從未敢于示人的、那一絲微茫的生念。

劉退之突然覺得有些懼怕,那懼怕讓他想要從眼前這個人身邊逃開。

“随便你。” 他轉過臉去,想走,卻發現自己的手臂被她拽着,動彈不得。

“放開我。” 他瞪她。

“将軍說了,要我看着殿下,一步不得稍離。” 她眨眨眼。

“我要去解手,你也一起嗎?” 劉退之上前一步,舉起被她拽着的手臂,無賴一笑:“若是想去,也可同去。”

她臉紅了紅,瞬間松開了手,劉退之了然一笑,拄着拐杖走出了大帳,她依舊亦步亦趨地跟着。

虎贲騎的大營駐紮在城內,不遠處就是城樓,四處都有重兵把守,戒備森嚴。城外是數萬滇南大軍,城頭燃着烽火,天地間大雪紛飛。

“你的将軍敢放我在營中亂走嗎?” 他走出去幾步,才回頭問她。

“将軍只說要我看着殿下,未曾說不許殿下離開營帳。” 她答得毫不遲疑。

劉退之像看怪人般看了她一眼,接着聳聳肩,繼續四下顧盼。攻城戰已經陷入膠着,兩軍各有損傷。滇南軍長途跋涉,糧草已盡,虎贲騎所在得大歷軍隊也已困守孤城多日,是強弩之末。江都城外幾百裏的山上駐紮着各路豪傑的軍隊,正等着看這場戰争的勝負,好決定日後跟随誰的王旗。

在大營中,劉退之聽聞虎贲騎已經接受了滇南王的假意和議條件,決定在戌時開城門,迎接滇南軍入江都城,兩軍協理江都,平分中原。

城內安靜得詭異,他看見虎贲騎軍容整饬,毫無潰敗之象。江都城中,家家戶戶戒備森嚴,但卻無人逃離。

戌時,陸停淵再次請劉退之入帳,告訴他在滇南軍入城之時,他會被押上城頭,作為滇南軍信守承諾、不在城中燒殺搶掠的保證。

寂靜大帳中,他沉默了一瞬,最終說了聲好。

第二日,大雪深數尺,天地俱白。

滇南軍隊逶迤數裏,浩浩蕩蕩地開赴江都城。城頭上揚着赤色的軍旗,那是虎贲騎的标志。

終于,滇南軍隊停在了城門前,只要眼前的城門打開,天下便唾手可得。

就在此時,一個白衣少年一步步走上城頭,向下俯瞰。城下站着他的父親與諸位兄弟,黑衣黑甲,龍行虎步,而他卻文弱寡言,拄着拐杖,與剽悍勇武的滇南軍截然不同。

就算是隔着風雪與數丈高的城牆,他也看得見父兄輕蔑的眼神。劉退之的心僅刺痛了一瞬,就恢複了麻木。

“父王。” 他突然朝城樓之下大喊了一聲,所有人都擡起頭。

“城內有埋伏,不可進城!” 他又喊了一聲。左右的虎贲騎舉起弓箭,悉數指着他。

他渾然不懼,風雪中,分明看見滇南軍中起了騷動。接着,他看見長兄舉起了手裏的弓弩,箭尖直指他的心髒。

進一步,退一步,他都是叛徒。可他終究不能負了無辜的滇南士兵,對眼前的陷阱視而不見。劉退之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如此也算死得其所。

箭風呼嘯,他忽地被一股極大的力量撲倒在地,身上卻并未有被貫穿的劇痛。睜開眼時,看到的卻是梧鳳那雙清澈的眼,正對他怒目而視。

“你瘋了?!” 兩人同時吼出了聲,接着劉退之才看見梧鳳右肩上插着的箭镞,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她的肩甲。

這個瘋子,竟然會為他擋箭。

此時樓下殺聲震天。就在方才滇南軍射殺他的一瞬,陸停淵下令守城,萬只浸過火油的箭射向城下,城下全是滇南王軍的哭喊與慘叫。城樓上激戰正酣,早已無人再去關心他的死活。

人間地獄。

劉退之咬牙坐起,卻被身上的人死死拽着。

“你要去哪?” 她忍着痛問他,依舊是那雙讓他不敢直視的雙眼。

他臉上手上都是血,不知道是守城軍的,還是他身上的。劉退之沉思片刻,擡手扛起負傷的梧鳳,扶着城牆,在亂軍之中跌跌撞撞地穿行,終于找到一處有遮擋的城垛。她失血過多,已經意識不清,但依舊死死抓着他衣袖。

劉退之咬牙,拔下了她肩上的箭镞。她一聲不吭,只是皺了皺眉。他又撕下衣袖做布條,伸手去脫她的铠甲。

“不要。” 她氣若游絲,伸手攔住他。

“不包紮,你會死。” 他眼角血紅,甩開她的手,用力将她的铠甲脫下來,用自己的外袍罩着她,又一點點地揭開被血染紅的裏衣。

風雪與火焰中,無人注意到角落裏正在包紮傷員的劉退之,更沒人看見他如遭雷擊般慌亂的眼神。

“你、你是女人?” 他聲音極低,被燙了一下似地收回了手,又拿起布條,咬着牙開口:

“得罪。”

她咬着唇不發一言,看着他沉默而迅速地包紮着她的傷口,額角發絲散亂垂下,一雙狹長的鳳眼,眼裏思緒複雜。

“殿下,方才在城樓上,你也不想死,是不是?” 她忽然開口,嘴角居然帶着笑。

劉退之像看瘋子一般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回話。

“殿下方才朝滇南王喊話,還是存了一絲念想,以為滇南大軍五萬、将領十餘人,皆是你的手足兄弟,總有一人信你。”

他包紮的手慢了一些,細雪簌簌落下。城外喊殺聲漸漸弱下去,想必是滇南軍已經潰退,再無回天之力。

“其實,讓殿下上城樓這步棋,也是陸将軍算好的。” 她聲音越來越低,斷斷續續。

“他允許你留在虎贲騎大營,讓你看見城中的情況,就是料定你心中仍有滇南,一定會在城頭勸阻滇南王。”

“他也知道滇南王必不聽我勸阻,也必會殺我。” 劉退之接着她的話說下去,同時系緊布條,打了一個結,手指從她肩後掠過,停頓了片刻。 “而只要滇南軍的箭射向城頭使臣,便是親手撕毀合約,不信不義。虎贲騎此時開戰,便是師出有名。” 他額角發絲垂下,眼神冰涼。

“是。” 她閉上眼,嘴角依舊帶着笑:“滇南軍從無誠意議和,虎贲騎也在利用殿下。”

“不對。” 他凝神看她:“既然如此,方才我就該被射死。你為何要救我?”

“因為陸将軍說,要你活着。” 她說完最後這句話,就昏了過去。他迅速扶着她倒下的身子,才發現她額頭燙得厲害。劉退之的黯淡的眼神裏難得發出狠厲的光,一把将她背起,在一地傷軍中蹒跚前行,拼命将他帶下城頭。

“你們虎贲騎,都如此相信那個姓陸的嗎?”

天邊外一聲雁鳴,不遠處的城垛邊,陸停淵看着這一幕,眼裏發出訝異又驚喜的光。

夜晚,中軍大帳內。陸停淵坐在正中,看着劉退之渾身血污,一步步走近大帳,卻被攔在門口。

“放他進來。” 陸停淵擡手,衆兵将就眼睜睜地看着那個被抛棄的滇南使臣亡命徒般一瘸一拐地走進帳中,站在陸停淵面前。

“陸将軍。” 劉退之擡眼,看着不動如山的男人,半跪下去,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開口:“吾甘為虎贲騎俘虜,只求陸将軍……醫治梧鳳。”

陸停淵沉默地看着那腰板挺直的少年,良久,才輕聲答:“允。”

大帳裏立刻有人提着藥箱走出來,劉退之突然遲疑片刻,又補了一句:“藥、藥給我就好。”

“給他。” 陸停淵擡了擡手。

少年接過藥,連道謝都忘了說,迅速走出去,幾次險些跌倒。

“将軍,留着他不會有禍患嗎?” 待劉退之走遠,副将才走上去問陸停淵。

“鳳兒是個好孩子。” 陸停淵眼角帶笑,喝了一口茶,答非所問地喃喃自語。

“今年的江都城太冷。有火可暖時,便多留一時罷。”

四)

江都十二月,虎贲騎營裏人人皆知,那個叫梧鳳的衛兵多了個小跟班。

劉退之每天都拄着拐杖,往來于将軍大營與梧鳳的營帳之間,有時是去拿藥,有時是去領糧饷和水。

大戰已畢,滇南軍一潰千裏,已經開始拔營撤離江都。城外觀望的雜軍也已陸續投靠大歷,天下将定。虎贲騎也在整理行裝,等待新的軍令。百廢待興時,沒人有精力去顧及一個敗軍俘虜的死活。

嘩啦,帳簾掀開,劉退之彎腰俯身,将熬好的湯藥與飯食送進帳中,就迅速退了出去。然而眼角餘光還是看見了正在換衣服的梧鳳。

油燈光芒微亮,美人發絲拂過肩頭,她眉頭微蹙,咬着換下的布條,将緊繃的白布一圈一圈地繞在前胸。

他急匆匆地放下簾帳,心中沒來由地煩躁起來。她總是這樣不設防,不知是不拿自己當女人,還是不拿他當男人。

“殿、殿下,請進帳片刻。” 她請了清嗓子:“有話同你說。”

他整理了一下早已破舊髒污的外袍,低頭進了營帳。看見她端正坐在草席上,佩劍放在一邊,像是特意洗過臉,比平時更光彩照人一些。

果然是美人。他沒來由地心裏浮現這樣一個念頭,連自己都吓了一跳。

“這幾日,多謝殿下照拂,梧鳳得以活命。” 她低頭行禮,他一動未動。

“無需謝我,一命還一命罷了。” 他嘴角動了動,卻只說了這句淡漠的話。

“殿下要走了,是嗎?” 她行禮後,卻沒再擡眼,只是低頭問他。

“是。” 劉退之笑了笑:“聽聞滇南此戰傷亡慘重,無人主理政事。” 他攥緊了衣袍下擺,較勁似地按捺着其他情緒。“況且虎贲騎營也不是久留之地。”

“好,我去送你。” 她拿起佩劍,起身的一瞬間扯到了傷口,眉頭一皺。他立刻伸出手去扶她,兩人撞在一起,夜裏換藥時呼吸咫尺的暧昧又浮現在眼前。

“說了傷勢還需靜養,你逞什麽強。” 他話說出了口,才覺得這句責備太過親近,率先紅了耳朵。

她卻毫不在意地抓着他手臂站穩,擡頭明媚一笑:“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送一程又如何。”

那雙澄澈的眼看進他眼裏,劉退之聽見沉寂已久的心中有異樣的響聲,是冰河解凍,滔滔春水一瀉千裏。

江都城外,青草萋萋。

“殿下,那日在城頭,你恐怕也算準了滇南軍會射殺你吧。” 她對他開口。

劉退之眼裏閃過一瞬的驚訝與贊許,才擡眼看她:“是。”

“我原本就存着死志,被殺了,也不過是求仁得仁。” 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轉頭望向狼藉遍地的戰場,有百姓拖家帶口,在城外燃起祭祀死者的紙錢。也有僧人做法事,超度亡魂的聲音回蕩在青天之上。

他靜默地看着她,突然伸手摸向她的臉。梧鳳下意識退後一步,又咬唇站定,眼裏閃着光。劉退之笑了笑,故意彈了她腦門一下。她惱羞成怒地瞪他,卻看見劉退之眼裏的情緒,一時愣住。

他将她的頭發撩到耳後,手指又順着耳垂拂過,停在耳根,緩緩收回了手。

“後悔救我了?”

“梧鳳遵軍令行事,問心無愧。” 她猶疑了一會,才如此回答,眼看着劉退之原本閃亮的目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好。” 他點頭:“我知道了。”

他最後一次深深看她一眼,就翻身上馬,朝郊外遠處的官道走去。

走了幾步,她才喊住了他:“殿下。”

他停了馬,卻沒有回頭。

“若有一日天下太平,可否去滇南見你?”

他臉上第一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白衣在風中獵獵飛揚,一雙鳳目顧盼流光。

“好。我等你來。”

五)

兩年後,梧鳳從守衛一路拼殺,成了傳聞中功名僅次于陸停淵的“鳳将軍”,大歷軍隊也勢如破竹,攻下一城又一城,直逼漠北。

僅剩狼牙山最後一仗,天下就會太平。

然而她卻未曾想過,那些曾與她一同浴血奮戰的同袍,會被悉數埋葬在天亮前的永夜之中。

狼牙山一戰,她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帶着比她年紀更小的餘兵沖出重圍,才得知虎贲騎的主力中了埋伏,被悉數斬殺于狼牙山下,無一幸免。而就在同時,劉玄禮于京城登基,定國號為大歷,大赦天下。陸停淵被封鎮國将軍,征調去漠南,書信不通,生死未蔔。此刻,她才想起陸停淵曾經叮囑她的那句話:“虎贲騎,亂世則出,太平則隐。”

如今漠北已定,天下将一,天子賞賜數萬,卻獨獨将虎贲騎派到山窮水盡之處,又恰巧遭遇埋伏。這一切都是巧合嗎?

懸崖絕壁間,她身後是最後的虎贲騎二十餘人,非殘即傷。面前是天地茫茫,無處可退。她靜默許久,突然笑出了聲。

“出發。”

“去何處?” 副将問她。

“滇南。”

六)

從漠北到滇南,他們走了月餘。從冰天雪地走到綠草青青,陌上野花開遍,終于視線中出現了一座大城。

滇南已到。

她将衆人安頓在郊外,一人一馬,獨自走向滇南王城。這一幕是如此熟悉,卻是天地改換,物是人非。

出乎她意料的是,守城的衛兵并未盤問她的來歷,就這樣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進了皇城,一步步走上百尺高臺,走進幽深的王宮。

劉退之可還活着?還住在此處?如今的滇南是誰把持政事,若是劉退之還活着……會允許她這個昔日戰場上的敵人帶着滇南的敵軍駐紮在城外嗎?

可是除了滇南,天下太平時,虎贲騎竟然無處可去。

大殿空曠,她踏進殿前的石階,每一步都是腳下軍靴的回聲,直到看見宮殿深處,龍椅上坐着的,是那張曾在夢中浮現過無數回的臉,也看見了他身上的玄色龍袍。

兩人都一時有些恍惚。許久,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艱難開口:

“吾乃大歷虎贲騎主将梧鳳,見過殿……不,殿下。”

靜默中,她只聽見殿裏滴水漏鐘的聲音,滴答、滴答。

“你終于來了。” 他開口,渾厚沉穩,是個男人的嗓音。他也不再是那個孱弱的俘虜。兩年不長,卻也足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走近些。” 他的聲音平靜如深潭,藏着驚濤駭浪。她只聽見風暴的端倪,然而還是一步步走進宮殿深處,走近那張王座。

當她越來越近時,他站了起來,掀開擋在王座前的珠簾,走下玉階,走到她面前,步伐矯健有力,全然不像是從前那樣步履維艱。

“聽聞虎贲騎近年出了個鳳将軍接替陸停淵,果然是你。” 他神色晦暗。

“你不是很聰明嗎,梧鳳?為何讓自己落到這步田地?” 他的眼睛落在她全身破爛髒污的铠甲上,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低頭保持着行禮的姿勢。

“殿下。梧鳳不遠千裏來滇南,是有事相求。” 她艱難開口。

“我知道,你所來為何事。” 他截斷她的話,又自顧自一笑:“是為了你的虎贲騎吧。”

她攥緊了拳,卻一言不發,算是默認。

“你的皇帝不要你了,陸将軍也不要你了,連虎贲騎也丢下你,你才想起我,是不是?” 他忽地咬牙切齒:“我原本以為,你是來找我的。我等了你兩年,熬死了父皇,殺了皇兄,又遍尋名醫,治好了腿,就等着你來。”

他離她越來越近,她終于擡頭,第一次看清了他。

“守衛說,你是一人一馬入城,我原本很歡喜。” 他語氣冷漠得近乎殘酷:“後來才知道,你是将同袍留在了城外,來與我求情。”

“虎贲騎是滇南軍的死敵,江都一戰,多少滇南兒郎死在城下,你讓我留他們在此休養生息?梧鳳,你是真傻,還是太天真?”

他咄咄逼問着,卻看見她一雙澄澈清明的眼,瞬間偃旗息鼓。

“就算要救,我也只救你一個。” 他眼裏的火漸漸滅下去,拂袖轉身走回王座。 “別人與我有何相幹。”

“殿下想要梧鳳如何。” 她攥緊了拳又放下,終于說出口。“我什麽都願意做,只要換他們活着。”

他停了步,忽地冷笑了一聲:“怎樣都可以?” 接着回轉身,走到距離她僅一步時才停下,伸手撫摸她肩頭與脖頸:“要你留在我宮中,也可以嗎,鳳将軍?”

她眼睛驚訝地睜大了一瞬,想掙紮時,他的手已經移到她背後,解下了她身後铠甲的系扣。嘩啦一聲,肩甲落地,她被他拉進懷裏,手腕反扣到腰後,動彈不得。他的唇在她頸項間游移,卻始終沒有碰到她。

“陸将軍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如此忠心于他?” 他咬牙切齒:“你呢,你自己呢,你願意如此自辱嗎,梧鳳?”

“國士遇我,國士報之。” 她聲音很低,卻讓他不由自主松開了手。

“梧鳳自幼病弱,被父母遺棄在深山。虎贲騎給了我一條活路,從未低看我,輕慢我,拿我當做同袍親人,教我射箭騎馬,與我同陣殺敵。”

“我們說好了,等天下太平,就各自歸鄉,可他們都死了,死在狼牙山下。剩我一人,要如何活着?你說得對,我是走投無路時才想起來滇南。若是殿下不願收留,我們現在就走。”

她第一次與他說這麽多話,卻字字絕情。

他眼裏情緒翻湧,卻沒再說話。天色昏黑,她長途跋涉又精疲力盡,剛轉身走了幾步,竟就地昏了過去。

“梧鳳!” 他吼出聲,立刻去探她的鼻息。發現是睡着之後,才松了口氣,抱起她走進黑暗之中。

“方才說的都是氣話,你願投奔我,我很歡喜。大歷的皇帝拱手将虎贲騎送與滇南,我也很歡喜。” 黑暗中,他吻了吻她額頭,眼裏是壓抑許久的憐惜和……占有欲。

“就算天下人都背棄了你,我也不會不要你。”

七)

再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睡在一處大殿裏,只點着一只紅燭。那紅燭上雕着蟠龍,火舌燦燦,将床帳內外照得通明。

朦胧中,她看見半開的床帳外站着一個男人,正背對着她脫下龍袍。背脊上肌肉虬結有力,只是常在深宮,比征戰在外的兵士更蒼白。

滇南王劉退之。

聽見響動,他回頭看她,側臉在燈光下俊美無匹,眼神狡黠,是壁畫上的狐仙。

“醒了?” 他挑眉看她:“醒了便好,今夜會有些長。”

他掀開帳簾,俯下身上了床,還沒等她掙紮起身,就将她壓在了身下。男人身上蒸騰的熱氣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滇南之行,是虎贲騎餘部最後的活命機會。她賭她了解當年那個孤僻小殿下的心思,所幸賭對了,可心裏卻泛着空蕩蕩的回響,像是眼看着風雪中少年的影子騎馬遠去,怎麽追都再也追不上。

“怎麽又流淚?” 他嘆了口氣,再度松開她,半撐着身子坐起,替她擦拭臉上的淚水。

“就這麽讨厭我嗎?還是……已經有了心上人?” 他神色由擔憂轉為惱怒:“是那個姓陸的?”

她被他的表情逗笑,心中的酸澀淡了一些,終于主動握住他的手。

“我不讨厭你。” 她眼神誠摯, “從未讨厭過你。”

他的眼神由震驚變為欣喜,反手将她的手緊緊握住,沉下身,将她牢牢控在身下。

“再說一遍。” 他第一次吻她,卻從耳垂吻到眼睫,始終不敢碰她的唇。“我很愛聽。”

“梧鳳。” 他喘息聲就在她耳邊:“只要你留下,我會派人安置虎贲騎。”

她眼神裏的理智已快被欲望燒盡,卻依然發着倔強的光:“但我只要一日活着,便一日是虎贲騎的主将,不能做你的後宮。”

他額頭抵着她胸口,努力壓制劇烈的喘息:“我不要你做後宮。” 他握着她後頸,親吻她那處箭傷。

“殿下如此待我,我與煙花女子有什麽分別。” 她喘着氣,用手抵着他的胸,兩人在床上如同打仗,各不相讓。

“我怕是瘋了,才會喜歡你這麽心如鐵石的人。” 他眼角泛紅,繼續狠聲質問:“若不是為了虎贲騎,你也不會來滇南,是不是?”

她沒有再掙紮,上身彎曲如一張弓。許久之後,他才停下,眼神幽暗。

“殿下,請答應我一件事。” 她看着他,眼神澄澈:“安置虎贲騎。”

他扶額笑出了聲,笑得肩膀都在抖動,接着垂下頭,握住她肩膀,替她穿上外袍,系緊了衣帶。

“我答應你。但日後與我在一起時,不許再提起虎贲騎。” (八)

梧鳳若無其事地出了城,那時正是滇南的暮春,漫山遍野開着血紅的鳳凰花。

她獨自一人騎馬出城去,沒有回頭,自然也就沒有看見城頭站着滇南王,披衣蹙眉,看着她仍舊穿着那一身沾滿血污的铠甲,走進鳳凰花樹染紅的山丘,消失在他視野之外。

年老的宮監站在他背後,一臉擔憂地看着他:“殿下,該用藥了。”

他回首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徐掌事,我腿傷尚未痊愈的事,不準告訴鳳将軍。” 他故作嚴厲地叮囑宮監。

“是,老臣知道。” 對方笑得一臉欣慰,忍不住感嘆:“不過那鳳将軍,真是與殿下所畫的一模一樣啊。”

“徐九。” 他瞪了老宮監一眼,對方立刻應聲:“是是是,老臣失言,老臣告退。”

天色将暗,她終于騎馬行至虎贲騎紮營所在,卻見二十幾個少年都整整齊齊列在營外,大風吹起他們都衣袍,有幾個年紀小又負傷的也掙紮着站在一起,面色悲切。她立刻擺起笑臉,翻身下馬,向他們走去:“不是說過,我與滇南王有救命之恩,願意助我的嗎?為何都哭喪着臉?”

“鳳将軍。” 年紀最大的副将跑上去為她牽馬:“鳳将軍,若是滇南王欺負了你,我們拼卻了性命,也要殺進滇南王府,為你報仇。”

“什麽打打殺殺的,以後都不許說了。” 她聽見“欺負”二字,方才的一幕幕都立刻浮現在眼前,立馬心虛地轉移話題:“你們年紀尚小,還有許多好日子可過。從今後,我們便住在此處,不走了。”

“不走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不走了。” 她望向鳳凰花林的那一端,依稀可看見滇南王城的影子。

“我們便在此地,改名換姓,耕田讀書。但凡有一日太平年歲可過,我們便做一日桃花源人,從此,世間再無虎贲騎。”

九)

滇南王沒有食言,第二日便派人去了虎贲騎大營,賜予他們田宅數處,收納他們為滇南民戶。而所有人都兵器都早已在之前被她架起銅爐,一一熔毀。

“鳳将軍!” 當她将貼身佩劍也扔進銅爐裏時,副将終于忍不住喊出了聲。

“今後,不可再叫鳳将軍。我乃你們的長姐梧鳳,故土遭遇災荒,帶着族中後人遷徙至此,在滇南定居。” 她看着利刃在火爐中融化,眼神平靜:“也不可再提起虎贲騎,違者軍……家法處置。”

爐火照着她眼裏的微光,身後幾十個少年齊齊向她拜以軍禮。

“是!”

自那天起,滇南郊外便多了幾處新蓋起的宅院,植樹種田,往來之人都是眉目良善的少年人,待人溫和有禮,又通中原官話,行動間又有些參過軍的底子。城郊住戶不敢冒犯,也只相敬如賓,日子久了,就漸漸熟絡起來,逢年過節互通有無,甚至集資開起了醫館與書院。

那一衆少年人都無姓氏,名字中都帶一鳳字,稱呼以年歲排行。只副将不願改名,梧鳳仍舊稱他本名:葉北征。

葉北征那年剛十八歲,自诩看人看事都比餘下那幾個半大孩子透徹些。他們都是虎贲騎征戰四方時收留的棄兒,待同袍如家人。虎贲騎主力被滅後,梧鳳在他們眼裏就是威嚴赫赫的長姐,她的話就是軍令。

可葉北征不同。他未曾見過滇南王,也未曾經歷江都之戰,遇見梧鳳時,她已經是鳳将軍。年歲久了,軍營中的人都忘了她是個女子,可葉北征記得。她曾在漠北從亂軍中救下他,還因此負了傷。葉北征世代行醫,替她看過傷的第二天就參了軍,拼命被選進了虎贲騎。

這些梧鳳都不知道,她此時的心思都在應付滇南王城裏那位,無暇他顧,更體察不到身邊人的少年情思。

劉退之自從那一夜後,再沒來叨擾過她。她的日子過得太清靜,清靜得有一絲絲詭異。她雖下意識覺得劉退之不會這麽輕易地放過她,又不能擅自去招惹他,只好夜裏輾轉反側。

直到一個月後,她清晨走出院子,看見大道盡頭駛過一輛青壁馬車,雖裝飾低調,車簾上卻印着滇南王室的徽志。

該來的還是來了。

馬車堪堪在她的院門前停下,車簾內伸出一只修長的手,接着是一張清俊的臉,只那一雙鳳眼給臉上添了幾分俏色,顧盼生輝,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那個歌樓裏的清倌人。

那雙眼向她看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直到把她盯到臉紅,才狡黠一笑:“尋常女子的裝扮,也很适合你。”

恰在此時,院門一開,葉北征提着把掃帚出來,看見車裏的美男子先是一怔,再看見梧鳳都表情,又是一怔,像知曉了什麽似地,臉色瞬間變白。劉退之看見了葉北征的臉色,也眉眼瞬間陰沉。

“他是誰?” 劉退之和葉北征異口同聲。

“葉北征,見到滇南王,還不行禮。” 她按着少年的脖頸用力使眼色。劉退之此人城府太深,她相信他不會為難自己,可未必不會為難她身邊的人。

但梧鳳沒想到,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葉北征今天不知搭錯了哪根筋,頗為無禮地直視劉退之,兩人電光火石地對視了一會,葉北征才低下頭去,不情不願地叫了聲殿下。

“哦,葉北征。” 他挑眉點頭:“年歲幾何?”

少年不顧她在後面暗中掐他的腰,揚起下巴回答:“十八。” 她又掐了一把,才改口道:“虛、虛歲十八。”

“哦。” 劉退之的眼睛再次眯起來,狐貍一樣端詳了他一會,才擡眼去看她:“原來你喜歡年紀小的?” 又沉思道:“不對。當年我與你相見時,也不過十八歲。難不成,你那時便中意我了?”

這兩句話把葉北征直接震在了原地,也把她震在了原地。王室的車駕旁原本站着侍衛,此刻都像聾了一般後退出數尺遠。她恨不得用眼神把劉退之紮個對穿,他卻心情頗好地眯着眼一笑,還掏出把扇子搖了搖。

果然,一旦信了他就要倒黴。

她不忍心看葉北征被他欺負,就向前一步把他護在身後,和劉退之大眼瞪小眼:“殿下,我家人在此,莫要胡言亂語,讓人誤會。”

“哦,家人。”

他點點頭,又用扇子指了指自己的車駕:“今日本王來,是想邀鳳将軍去郊外賞賞鳳凰花,不知可否賞光?”

兩人對視間,他眼裏的神色她看得分明。那天的話她記得清楚。此前不來,便是不想要,現在他想要了,于是就來了。這筆帳他算得明白,她也願賭服輸。

梧鳳沒說話,只伸手攀上了馬車的車轅。正要借力上去時,身後忽地傳來一聲刀劍碰撞的聲音。她回頭,卻看見是葉北征抽了刀,怒氣沖沖地看着劉退之。

雖然那是把砍柴用的鈍刀,但葉北征的虎贲騎刀術并未淡忘,抽刀的一瞬便讓劉退之眼神一變。

“北征!” 她斷喝一聲,少年瞬間遵命收刀入鞘,眼底的怒意卻還未散去。

“放心。本王會照顧好你阿姐,将她毫發無損地帶回來。” 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就先發制人,笑眯眯地拍了拍少年的肩,還将“阿姐”兩個字說得更重了一些。說完就上了馬車,還伸手将她也攙了上去。

十)

車簾放下,她側耳聽着馬車駛離了小院,才送了口氣。待回頭時,耳邊極近處響起他的聲音:“你方才叫他北征。” 他玩着手裏的扇子,“為何從未叫過我退之。”

她毫不猶豫地開口:“退之。” 他打了個冷戰,打開扇子搖了搖:“确實不大好聽。還是叫我殿下吧。” 他又側過臉去專注地看着她:“偶爾叫一叫本名,本王也願意。”

她不理他,掀開車簾去看外面的風景,被他一伸手擋住了簾子。車廂窄小,她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被圈在他手臂之間,無處可逃。

“傷好了嗎?” 他低聲問她。

“什麽傷?” 她裝傻。

“那天晚上的傷。” 他搖着扇子咳了一聲:“本王後來想起,鳳将軍身上還有傷。怕是動作有些大,傷到了将軍。”

她的臉紅了又白,最終只是淡然一笑:“殿下此言便是見外了。梧鳳既然已經是殿下的人,自然予取予求。”

她眼裏萬般情緒閃過。

“梧鳳。”

他翻身将她壓在車壁板上,将車廂震得左右晃了晃,但馬車仍舊若無其事地前行着,窗外火紅的鳳凰花一蓬蓬地燃燒着,漏進車廂裏絲絲縷縷嫣紅的日光。

“我不來的這些時日,你可曾睡過安穩覺?” 他聲音沙啞,吻着她後頸。

她被吻得心猿意馬,想起每夜輾轉反側的那些瞬間,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他的後頸,開口卻依然冷冰冰:“殿下願意如此想着我,受寵若驚。”

他白了她一眼:“沒人告訴過你,你不适合說假話嗎?”

她咬着嘴唇搖了搖頭,眼神只望着窗外,不再看向他。車子依舊前行,車身卻在微微搖晃着。

最後一線霞光燃盡之時,換了身衣服的梧鳳被送回了小院,車進深巷後,就看見一個少年正在院門口翹首以盼。她立刻叫停了車,跳下去喊了一聲:“葉北征!”

“鳳……梧鳳阿姐!” 少年看見她出現,眼神頓時亮起來,卻在看見她的衣裳時腳步頓時停滞。

“阿姐,你的衣服……” 此時劉退之剛從馬車上好整以暇地走下來,正好對上少年的眼神,那眼神恨不得将他吃了。劉退之吹了聲口哨,搖了搖扇子。

“哦,我在、在山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沾了泥,便換了一身。” 她做賊心虛,摸了摸發燙的臉。

“摔了?可有受傷?” 少年眼神瞬間緊張起來,伸手就要抓過她的胳膊,她卻被一只男人的手拉到一邊。葉北征不忿地看過去,恰好對上一雙深沉的狐貍眼。

“本王說過,你的梧鳳阿姐與我在一處,不會有事。”

她拍掉劉退之的手,沒料到他先一步默契放開。少年看了看她又看看劉退之,突然向後一步,朝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山上沒有飯食,殿下想必是餓了。若不介意,可否在陋舍用了晚飯再走?”

她不知葉北征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可留劉退之在此用餐那簡直就是引狼入室。于是她簡單幹脆地回了句:“他不餓。”

他看了她一眼:“你怎知我不餓。” 又笑眯眯地看着少年:“多謝相邀。”

梧鳳:……

半個時辰後,她獨自坐在桌子的一端,葉北征與劉退之并肩坐在桌子另一端。葉北征盯着她,劉退之撐着下颌,饒有興味地看着她和葉北征。

飯食擺了一桌子,都是她平日裏愛吃的菜,她卻毫無動筷子的心思。

少年正襟危坐,舉起筷子的手又放下,忽地一本正經地對她開口:“我知此言太過唐突,但北征已想了許久,并非臨時起意。” 他清了清嗓子:“待我及冠時,想求娶阿姐。”

啪嗒。梧鳳剛夾起的魚肉又掉回了碗裏。

“哦?” 劉退之像是早已料到,眉毛挑了挑,一臉看戲表情。

“你你你葉北征你胡說什麽。” 她連忙低頭夾菜,掩飾心裏的慌亂。

“我知道,阿姐與殿下交情匪淺。但殿下也知道,阿姐她是鳳将軍,虎贲騎的主将,不可能做誰的妃嫔,在後宮裏了此殘生。” 他眼睛看着梧鳳,卻字句都是在說給劉退之聽。

“北征,不得無禮。” 她呵斥他,然而少年像是鐵了心要将憋着的話一股腦說出來。

“殿下若對阿姐有過真心,就不應當為一時之歡愉,将阿姐困在此地一輩子。” 他字句清晰,擲地有聲。

她偷瞄劉退之,卻意外地看見他神情落寞,不再像方才那樣神采奕奕。

“我戀慕阿姐多年,敬重她是鳳将軍,也始終記得她是鳳将軍。我願此生追随她,與她同生共死。敢問殿下,你能嗎?”

少年眼神清澈,無所畏懼,直視着那個狐貍般的男人。窗外最後一縷晚霞在此刻褪去,月明星稀。室內尚未燃燭,她看不清劉退之臉上的表情。

“我不能。” 他輕笑了一聲,語氣是她從未聽過的苦澀和落寞。

十一)

那天之後,她又有許久沒有見過劉退之。她以為他終于就此收手,斷了對她的心思,倒也是件好事。對于葉北征,她也沒有過多責罰,葉北征也算準了她不忍對他怎樣,主動請纓受罰,自己将自己關在柴棚中數日,不進飯食,最後還是她心軟,将他放了出來。

天地悠悠,她在滇南過着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偶爾聽聞些京城裏的事,說陸将軍當年收養的義子在那場大亂中并沒有死,還回了京城,娶了從小青梅竹馬的右相夏焱之女。

那件事給了她些許安慰,想起她也曾聽聞過那個陸将軍收養的孩子,是個倔強的少年人。陸遠沒有死,韓殊掌權,世家死灰複燃。也許,京城也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樣太平。

她暗中召集餘部,叮囑他們萬不可荒廢武藝,但平日裏切忌與人動武。

虎贲騎,天下無道則出,有道則隐。這是陸停淵說過的話,她時刻銘記。然而,就算是他們不想招惹是非,是非也會找上門來。

先是葉北征在某天不告而別,她不願去求助劉退之,只能暗中派人去打聽,才知道他南下去了江左。一年後葉北征回來,卻對她避而不見。她決意将他也晾一晾,就沒有再去理會此事。

于是,當滇南郡守帶兵圍了他們所住的村寨時,她才知道葉北征從江左帶了什麽回來,但做什麽都已經遲了。

郡守說,此處有人私自販運朝廷禁售的阿芙蓉。那原本是軍中用來制作麻醉藥的原料,近年來竟然有人用它制香,後患無窮。

她叫來葉北征盤問,他聽後大驚失色,說自己當年帶回阿芙蓉花種,只是因為當年在軍中這味藥草難得,就分給了同袍弟兄們種植,希望來年可售賣些許,補貼日常用度。

此時,郡守所帶的兵已将寨子團團圍住,火把的光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晝。不知是誰先動了手,待梧鳳沖出去時,外面已經砍殺震天。

血,處處是血。虎贲騎已許久不使刀劍,手邊連武器都沒有,只能帶着農具與穿铠甲的兵士砍殺。

她不遠千裏地來滇南,以為這裏是桃花源。卻忘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殺戮與欺壓。

“鳳将軍。” 葉北征在她身後叫了一聲:“北征還有件事,瞞了鳳将軍。”

他從她身後經過,抽出一把铮亮的長刀,遞到她手上。

“鳳将軍的佩刀,那日我從爐裏撿了出來,又暗中鍛造好了。本想找個合适的時機送你,現在看來,也是不能了。”

少年地笑容在火光裏無比真摯。

“是我連累了弟兄們,北征自當以死謝罪,但願能平息這場禍事。”

他獨自走了出去,幾步之遙的火光之外,站着郡守和他的衛兵。葉北征沖了出去,用漠北軍常用的擒拿招數搶了一把刀,刀鋒直指着郡守:“今日之禍事,全因我一人而起,自當以死謝罪。但郡守不查明虛實便屠我村,殺我同袍,實在蹊跷,不知背後是何人指使?滅了我們的口,天下人便不知滇南與江左勾連之罪嗎?”

他的聲音洪亮,喊殺聲一時間停止。火光熊熊中,梧鳳只來得及大喊一聲葉北征的名字,但已經太遲了。

他用那把刀抹了脖子,鮮血噴濺,寂靜中有殘忍的聲響。

郡守也被吓住,命令士兵們停止進攻。她跑上去抱着葉北征,幾乎泡在血水裏。

“北征,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帶你們來滇南,我對不起弟兄們。”

“鳳将軍。” 少年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依舊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賴。

“我帶着花種回滇南時,真的以為我能、能幫到你,幫到弟兄們,讓大家不必再寄人籬下,看人眼色。”

“別說了。” 她已經泣不成聲。

“沒想到會這樣,是我的錯。” 他逐漸力不能支,聲音越來越低。

“我不怨你,沒有人會怨你。” 她撫摸他的臉,臉已經逐漸冰涼。

“好想回到從前,我們都在虎贲騎的時候。” 他最終還是閉上了眼睛。

“梧鳳,你說,天下太平了,為何我們卻無處可去了呢?”

十二)

劉退之趕到時,只見到梧鳳跪坐在地上,抱着已經斷氣的葉北征。她的目光漠然,像是再沒有生氣。

他大怒,下令王軍羁押郡守,徹查此案。

滇南從來獨霸一方,大歷朝廷雖會向滇南派郡守作為一方長官,但滇南王依然擁有絕對權力。只是到了劉退之這一代韬光養晦,幾乎與郡守平起平坐。

可從那天開始,人們才知道那個閑散王爺也許并不像看起來那般的不問政事。

不到一個月,郡守就被問罪處斬,劉退之挖出了其與江左世家勾結,倒賣阿芙蓉的事件,此行為由來已久,整個滇南都深陷其中,後患無窮。他處理此間事務,又頗費了些時間。

直到京城的召令下到了滇南宮中,劉退之才知道,皇城裏怕是一直都知道此事,而九千歲并不願滇南王阻攔自己的計劃。

他躲避了許久,本打算再不摻和那些朝堂鬥争的腥風血雨,可如今卻不得不再踏入局中。

深宮裏,他握着那一紙诏書,突然眉頭緊皺:“傳醫官。”

一個白衣男子走出來,手裏捧着木盤,放着針灸器具,朝他走來:“殿下,你這腿疾,施針也只能堅持數月,過後還會複發。若是不好好将養,老來恐怕要落下病根。”

“裴公子盡管放手醫治,本王恐怕也活不到那時。” 他痛得臉色發白。

被稱作裴公子的人笑了笑,拿出銀針一根根插在他膝蓋上。

“殿下不告訴她嗎?”

“誰?” 他眸色深沉。

“梧鳳将軍。” 裴公子低着頭:“殿下既然已準備了多時,連退位文書都已拟好,如今卻改了主意去京城,将從前的種種安排都作廢,這些都不告訴她嗎?”

“原來連你也知道,我想帶她離開滇南隐居之事。” 劉退之嘆了口氣。“可惜我晚了一步,如今她恨我,我要如何開口。”

“還不算遲。” 裴公子收拾起器物,行過禮之後,第一次擡眼直視劉退之,那句話像是說給滇南王,也像是說給他自己。

“只要人還活着,總還有機會。不要等到陰陽相隔時,才知道究竟做錯了什麽。”

十三)

京城,太初宮裏,燭火幽微。

皇帝看着皇後的睡顏,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臉。

“梧鳳,當年在江都,你為何要救我。” 他自言自語。

“因為我那時便中意你啊,小殿下。” 她翻了個身,像是在說夢話,嘴角卻有笑意。“我是虎贲騎的鳳将軍,若是真心不願意,殿下怎麽可能有機會。”

劉退之的狹長鳳眼在燈下猶如狐貍,聽了這話,眼色更為深沉。

“別睡了,起來起來。” 他撓她胳肢窩。

“做什麽?” 她睡眼惺忪。

“我想了個主意,可以堵住那些流言蜚語。”

“什麽主意?” 她被從睡夢中鬧醒,原先有些起床氣,看見了劉退之殷切的眼神,眼神裏又多了些寵溺:“你說。”

“梧鳳”,他在她耳邊低聲:“我想與你有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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