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番外?海上花 (裴季卿 & 牡丹)
第13章 番外海上花 (裴季卿 & 牡丹)
一)
自有揚州城起,便有江左士族。
揚州城自古富庶,占據江左渡口,直通運河,有山海漁鹽之利。積累了千年的財富,養出幾代富甲天下的豪賈與左右時局的權臣。
民間将其中最顯赫的四家稱為夏裴蘇李——山中夏,海中裴,江上李,半城蘇。
山中夏氏,皇族後裔,號稱有道則仕于朝堂,無道則隐居山中,是士族清流。
海中裴氏,經營海上貿易,其富不可估量,只是行跡詭秘,不為人知。
江上李氏,掌握江左運河商路,大歷朝有碼頭驿站之處,便有李氏的商旗。
半城蘇氏,祖上自綢緞鋪起家,直至坐擁江左半城商鋪,首創票號之制,彙通天下。
此四家相互勾連,歷代姻親,左右朝堂局勢,翻雲覆雨不過頃刻之間。對于他們來說,改朝換代,也不過是換了個庇護家族繼續綿延的傀儡。
直到大歷初年,初創設的羽翎衛以世家跋扈、聚斂財富于一身,使貧者無立錐之地為由征讨江左,占領江都城,切斷了江上李氏與半城蘇氏的衆多商路使其退守揚州,又一手拔除了山中夏氏的朝中餘脈,并以精通巷戰的虎贲騎精銳與海上裴氏的家兵對抗,将裴氏徹底趕進海中,成為流寇。
大歷初年,百姓歡欣鼓舞,以為江左四家從此受重創,寒門子弟也終将有出頭之日。
然而也在大歷初年,創設羽翎衛的皇後江羽衣在狼牙山一戰死于非命,剛登基的皇帝劉玄禮哀痛逾制,竟一病不起,從此再不上朝,将朝政事物皆委于左相韓殊。又數十年後,剿滅世家有功的右相夏焱與鎮國将軍陸停淵皆被誅殺,韓殊徹底把持朝政,重新起用世家子弟,一時間,朱紫權貴遍布朝堂,人稱韓殊為“九千歲”,權勢滔天。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世家又起,寒門皆哀。
然而史冊并未記載的是,就在皇後江羽衣初逝、韓殊尚未掌權時,距離京城千裏之遙的江左揚州城內,昔日被毀了商路根基的世家也早已暗中複蘇。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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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歷初年十二月,隆冬。大歷軍于狼牙山大勝,斬殺漠北胡族數萬,北帳可汗身死,潰退千裏。大歷朝皇城由江都遷往北都,史稱“天子守國門”。
也是大歷初年十二月,皇後江羽衣薨逝,據傳誕下一位公主,襁褓時便失蹤。皇帝護着皇後棺椁進入京城,下诏從此不再上朝,将朝政悉委于左相韓殊與右相夏焱。
十二月,大雪,江都城外。
一位宮中打扮的婦人懷中抱着一個嬰兒,掀開馬車的車簾,看見百餘輛車馬仆從浩浩蕩蕩站在雪中,除其中一輛為绛紫色之外,其餘都是玄壁朱漆。
天子駕六,諸侯駕五。王公服朱紫,佩金玉。
朱紅色紙傘像蜿蜒不絕的血色河流,從城內一直延伸到城門外。直到婦人抱着嬰兒下了馬車,绛紫色的車簾才被撩開,露出一雙屬于少年人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戚夫人懷裏熟睡的嬰兒。那少年也不過十三四歲。
接着少年下車,冒雨走向婦人,對着嬰兒,行了君臣三跪九叩的大禮。
“臣裴氏第六十四代家主裴季卿,恭迎長公主!”
他身後,衆人随之紛紛跪下。朱紅色雨傘倒作一片,夜雨中,只聽見一聲嬰兒的嘹亮啼哭。
三)
從芍藥記事起,戚氏就一遍遍地給她講當年的故事。
她生在劉玄禮打敗北帳可汗的狼牙山一戰。為争取獲勝機會,皇帝将快要生産的先皇後江羽衣舍棄在後方軍中,獨自帶兵深入狼牙山。沒想到敵軍從後方包抄,将劉玄禮在後方的大營夷為平地。
戚氏說,芍藥的別名是将離,這是先皇後當年生下她後,親自取的名字。
她一直相信,她從未謀面的生母江羽衣,死前一定怨恨着她的父親,也是當今的天子。因此,就算是知道了皇帝自即位後,一直在暗中尋找長公主的下落,她也從未起過去京城認親的念頭。
更何況,裴氏一族待她與乳母極好,好到她挑不出一絲錯處。她住在江都城裴府最好的宅院裏,吃穿用度都與家主裴季卿一樣。族中都默認她是歸宗的裴家後人,對她的往事絕口不提。
多年後她更堅定了此念,因為裴家的少主裴季卿,是這天下最好的男子,也将是她未來的夫婿。
江左裴郎,白衣諸侯。在世家傾覆、風光不再的大歷初年,裴家卻出了個長于演算的經商奇才,少年時便借族中長輩之手,接管裴家絲綢與藥材生意。不久後,就将原本荒蕪的滇南茶道重新修葺,專門運送北方軍中急需的紅花、白藥與金銀草,将生意做大了三倍。
裴季卿十六歲時,執掌裴氏族印,重開海上商路。同時,他徹底抛棄過去世家橫征暴斂的手段,嚴立族規,并開設家倉、醫館與義學,在災荒時赈濟平民、救治傷患、教養寒門。
一時間,揚州人人稱頌,贊其為江左裴郎。不僅因他酷似江左名士夏焱的風度舉止,也因他心思缜密、言行和藹,待人接物讓人如沐春風的本事。
曾有揚州商賈有幸一睹裴季卿風姿,回去後大為贊嘆,說裴郎是江左這灘污泥濁水之中長出的一塊璞玉,純良溫善,不似世間人。
芍藥自記事起,就跟在裴季卿身後。裴季卿只是任由她跟着。無論是作詩寫字、彈琴談生意,都帶她一起。族中都說,芍藥日後一定會嫁給裴郎。
她也相信她會嫁給裴郎。裴家是她的靠山,她是裴家隐藏的一枚棋子,在未知的将來某一天,她這枚棋子将成為刺進皇城的一把利劍,徹底改變大歷朝的時局。
她對于這命運并不懼怕,因為裴季卿太過可靠。他的手幹燥溫暖,有筆墨香氣。芍藥喜歡所有溫暖的、堅強的、靠得住的東西。
四)
所有事情的轉變都發生在十六年後,裴季卿二十八歲那年,芍藥及笄,裴家新來了一位與她相貌別無二致的女子,名叫牡丹。
那是江都城的春三月。裴家請了前朝宮中的司禮為她上妝,江左繡娘為她繡了織金雀翎的禮裙,裙裾逶迤數尺,光華耀目。
那個叫牡丹的女子跪在她屋裏,擡頭時衆人都屏息了一瞬。只有戚氏面色如常,說牡丹是裴家為她培養的貼身随從。日後若是她有危險,她便會扮做芍藥的樣子,讓她脫身。
“牡丹這張臉,是裴家千辛萬苦找來,又請了江左技藝最好的醫師,照着你的樣子,切皮削骨改成的,費了不少功夫。” 戚夫人往她頭上插金簪的手未曾晃動,言語平淡得仿佛在說一只貓狗。
她只驚訝了一瞬,便欣然接受。自幼時起,替她犧牲的人就數不清,眼前這個與她相仿的女孩也不過是其中一個。
“可以讓她平日裏用面具擋着臉嗎?我看不慣有個像我的人跟在左右。” 芍藥擡頭,語氣嬌憨。
裴季卿就在那時走進了她的房門,牡丹與芍藥同時擡頭望向門外,然而他的臉只落在牡丹的身上一瞬,就重新溫情脈脈地看向芍藥。
“好了嗎?這樣遷延,賓客們要等急了。” 他的話沒有責備,只是寵溺。
“裴郎莫急,就快好了。” 戚夫人看着小兒女眉來眼去,嘴角揚起,重新替她整了整鬓角。
陽光照在堂屋裏,堂前跪着衣裳簡樸破爛的女子,堂上坐着衣裳華貴、美豔奪目的女子。只是二人長着一模一樣的臉。
牡丹攥緊了袖口,低下頭去。餘光恰看見裴季卿潔白的衣角從門口飄走,腳步沒有停頓。
五)
從此,芍藥身邊就多了個戴着面具的貼身侍衛,人們都喚她牡丹。
牡丹比她長幾歲,兩人身形肖似,只是牡丹更高一些。站在一起時,便如并蒂蓮花,更襯托出芍藥的活潑鮮豔。
牡丹少言寡語,無人知道她的身世。連戚氏也只知道她是裴家上一任家主十餘年前便找來,培養在深山中,歷練多年,常年戴着榉木面具,連臉上也少有表情。
芍藥與牡丹不親近,只是這個侍衛恪盡職守,日夜在她身旁守候,久而久之,她也習慣了牡丹的存在。
自從及笄禮之後,裴季卿便更常來芍藥住處看她。戚氏說,是看小姐已成人,婚期也将近,裴郎有意與她多敘一敘兒女私情。
她卻覺得裴季卿就算來得多了,每次也匆匆忙忙。只是看她一眼便走,偶爾送她一些小玩意,盡是她喜歡的市井吃食或是珠花釵戴之類,她都順手給了牡丹。
日子久了,她覺得或許裴季卿并非對她無意,而是天性如此,對誰都溫厚體貼,從無疏漏,也無偏袒。偶爾她覺得,裴季卿這樣,其實也是一種涼薄。但她被裴家贈予的東西太多,早就失去了挑剔的資格。
直到兩年後的那個雨夜,她才知道裴季卿并非天性如此,只是那個能夠切開他溫潤公子外殼、看向最暗處的人并不是她。
六)
牡丹自從第一次見到裴季卿起,就知道那不是自己能觸及到的男人。
江左裴郎,白衣諸侯,天人之姿,不染塵泥。
沒見到裴季卿之前,她以為那些都不過是話本裏的溢美之詞。看見他之後,才覺得話本裏的語言實屬平鋪直敘。然而後來她才發現,與他的溫良品行比起來,容貌只不過是點綴。
牡丹知道自己是個替身。從十六年前,四歲的她被裴家的人從亂葬崗裏撿到起,她就知道自己将成為某個叫芍藥的貴人的替身。她沒有家人、沒有身世,只有被撿到時懷裏揣着的一張手帕,上面繡着一行莫名其妙的詩:“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為了活下去,她被告知芍藥的言行、喜好、長相、表情,照着她的畫像亦步亦趨地練習,學那些她平日裏根本用不到的茶道香道、彈琴舞劍。
而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深山裏的訓練場上搏殺。殺到僅剩她一人時,就被帶離了那座修羅城,給她賜名牡丹,告訴她,終有一日,她将替那個名叫芍藥的人去死。
她就是那樣踏進了裴府,看見了芍藥,也看見了裴季卿。
及笄之後,牡丹又在裴府中見到了裴季卿幾次。每次他都行色匆匆,身後跟着許多同樣行色匆匆的家仆,拿着算盤賬本或是錦盒,穿花拂柳而來,驚鴻一瞥後,與她擦肩而過。
她很少見到那樣漂亮的人,更何況那漂亮的人無論多忙,眉梢眼角也平淡溫和。只要見了她,也總會點點頭,禮貌一笑。
從沒人對她笑過。牡丹慶幸自己戴着面具,沒人看見她的臉。
第一次與裴季卿說話,卻是在她入府三個月後。那是個黃昏,芍藥在後花園百無聊賴地玩蹴鞠,總把球踢進水池裏,要她去撿。她每次都一聲不吭地跳進水池,在齊腰深的水池裏找到球後,洗幹淨遞給芍藥。
池裏種着荷花,荷葉下全是污泥。幾個來回後,她就全身髒污。然而沒有芍藥的命令,她就一步都不能稍離。
裴季卿就是在那個時候踏進了院中,先看見了她,眉頭瞬間蹙起,質問芍藥為何這樣對待下人,又讓她快去沐浴更衣。
芍藥誰都不怕,唯獨怕裴季卿,小姐兩眼含淚楚楚可憐的樣子連牡丹自己看了都覺得不忍心,可裴季卿眼神冷如寒冰。
她行禮道謝,飛速跑去沐浴,心跳得怦怦響。
裴郎是個好人。她這樣想着,一身輕盈地沐浴完,重新戴上面具回到芍藥的住處,卻被劈臉打了一鞭子。
“裴郎是我今後的夫君,就算他今日為你做主,也是他偶發善心罷了。別忘記誰是你的真主子。”
堂上的少女聲音冷漠,壓抑着怒氣。她那時候還不知道那引起禍端的心緒叫做嫉妒,只是覺得委屈,然而無從辯駁。芍藥的鞭子一下下落在她身上,她只是受着,像忍受從前數不清的刀光劍雨。
身上的血跡越來越多,痛到麻木、失去知覺時,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此生就此結束,好像也并無留戀。只是心裏記着那花叢中的驚鴻一瞥,裴郎低眉淺笑,問她好,叫她牡丹姑娘。
有人的善意不可随意施舍,因為給誰都不公平。
她不知昏迷了多少天,醒來後是在自己住的狹窄卧房裏,床頭放着一瓶傷藥和一碗粥。她拿起粥來喝了,又給自己上藥,一聲不吭。窗外的太陽煌煌地照着她,卻寒冷徹骨。
傷剛好,她就爬起來,仍舊如常地做她的侍衛。芍藥見了她,也如往常一樣,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她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佯裝無事地過去,直到某天又遇見了裴季卿。
那是宅院裏某處狹窄過道,她躲不掉,只能迎面走上去,低頭等他擦肩而過。沒想到裴季卿卻站住了,還開口與她說話。
“牡丹姑娘,傷好了嗎?”
她沒看他,只是僵硬點了點頭。裴季卿松了口氣般地笑了笑:“那就好。那一日是我疏忽,害姑娘被罰。”
她驚訝地擡頭看他,看見裴季卿烏黑如深潭的眼。眼裏是慈悲、憐憫,和……疲憊。
“人在棋局中,多行非人之事。裴某能救則救,但亦有不周詳之處,還望姑娘保重自身。”
她還在愣怔,他已經走遠。良久之後,她才意識到臉上曾經有淚痕劃過。
七)
那場令裴家翻天覆地的變局,發生在裴季卿與芍藥定下婚儀的當天。
那是揚州四月。揚州的桃花天下聞名,盛開時轟轟烈烈,但一陣大雨過後,就都轉瞬凋謝了。
滿城的人都去看裴家的訂婚儀,芍藥用團扇遮着臉,但車辇上驚鴻一瞥的側顏還是讓江都士子們見之不忘,一時間,傳頌她容貌的詩句流傳遍了江都。她的車辇後騎馬跟随的男子,就是裴季卿。
沒人見過那樣的公子。人們連詩都忘了寫,只是追着他如癡如醉地跑,直到他入門下馬,進了府中。
牡丹也在人群裏,策馬跟在芍藥的車辇之後,一路望着裴季卿。
那是她的一場幻夢。她執拗地追随者那個溫柔堅定、光華耀目的背影,覺得此生見過這樣的風景,也算死而無憾。
那是大歷十八年。京城裏已發生劇變,夏焱與陸停淵已死,左相權傾天下,世家東山再起。這場轟動江左的婚禮,正是在熊熊燃起的幹柴之上又添了一把火,向天下昭示何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然而牡丹當時并不知道這些,更預知不到後來的結局。她與芍藥一樣,都以為裴家會千秋萬代地綿延下去,因為有裴季卿。
然而當晚,裴季卿就瘋了。
據說,是因他自幼染上的惡疾在當夜複發,只有守在房外的牡丹無意間撞見了真相。
她是第一個踏進裴季卿與芍藥新卧房的人。侍衛需要在芍藥來到之前檢查房中是否有暗器或可疑之人,這是她習慣做的事。
然而那一晚,當她踏進房中時,卻看見一個黑影從窗外一閃而過,待追出去時,已經不見人影。她又轉身回屋,就看見裴季卿不知何時進了屋。她從沒見過他的臉如此蒼白。
她順着裴季卿的目光看過去,看見桌上放着一個藥瓶,貼着一張紅簽,上面用毛筆畫着芍藥花。
她見過那個徽志,那是百花殺的标志。
裴季卿像是沒看見她似地,直直地盯着那個藥瓶。接着猛烈地幹嘔起來,伸手将那瓷瓶砸落在地。裏面是黑色的塊狀物,散發着陣陣幽香。
來自滇南的返魂香,是一味常用的麻藥,若是傷者過量服用,就會上瘾。她曾在深山裏見過其他殺手偷偷用返魂香敷在傷口上,受了刀傷也感覺不到痛苦。
可若是傷口太深,就算不痛,也會死。那黑色的毒藥不過是個謊言,但那些人連明天都沒有,活在謊言裏,反倒是個安慰。
她握緊了拳,在本該按規矩出去的時候留在了屋中。
裴季卿像是極為痛苦,在地上無聲哀嚎着,砸了所有能看得見的東西。巨響引來了附近的仆從,也喚來了芍藥。
芍藥穿着盛裝,站在門前,看見了野獸般冠帶散亂、雙目通紅的裴季卿,二話不說就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将頭上的釵戴都摘下來扔在地上。
天陰了,大雨傾盆。
牡丹沉默地看着這一切,混亂中,人們早已忘了還有她這麽個人。
她看着裴家的仆從将裴季卿所在的房門從外反鎖,在花園裏布下重重衛兵,并警告所有人不得傳漏一點風聲,對外就說裴公子感染了風寒,不能見客。數天後,她又見到一位黑衣人拄着拐杖一步步踏進了裴家的門。那個人就算是化成了灰她都記得。
百花殺的堂主、裴家的真正幕後主理人,裴仲卿。
海上裴真正的命脈是海上商路,因此在大歷初年那一場禍亂中,裴家是受波及最少的一支。然而在禍亂中,裴家的少主裴仲卿失蹤,人們都以為他死了。于是年幼的裴季卿在風雨飄搖之時接管權柄,卻意外地以懷柔之策穩定了時局。
然而多年後,裴仲卿歸來,衆人才知道,這些年來他并未離開裴家,而是換了個身份,變成了暗處的棋。在他的手上,一衆足以與羽翎衛分庭抗禮的江湖暗衛被培養起來,被扶桑國渡海而來的殺手培訓,以榉木面具與芍藥花為标志,稱為百花殺。
裴仲卿是裴季卿的族叔,兩人卻截然不同。如果說裴季卿是皎皎明月,裴仲卿就是月食。
裴仲卿到來後,接管了裴家。黑衣殺手控制了裴府的每一個角落,當然也找到了依舊守在門外的她。
黑衣男人只看了她一眼,就只輕笑了一聲,說她是自己人。
那句自己人,不知為何,讓她覺得十分惡心。
她向裴仲卿行禮,請求他允許自己依舊守在裴季卿住處,遞送三餐。她知道沒有人敢靠近那座屋子,婢女們都覺得少主瘋了。
裴仲卿看了她一會兒,說好。她謝過之後出門去,才發現自己雙腿在發抖。
她竭力定了定神,朝裴季卿所在的別院飛跑過去。一路上被樹枝劃破了衣服也顧不得,只想快一點,快一點到他身邊。
那裏大門緊鎖,她就撬開窗上釘着的木板翻了進去。屋裏一片狼藉。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照亮灰塵飛舞。她四處找着,喊着裴季卿的名字。終于在一架翻到的屏風後找到了他。
昔日風光無限的裴郎,現在瑟縮在屏風後,衣裳散亂,聽見呼喚後,雙眼茫然地擡起,看見了她,眼睛忽然亮了一亮。他蹙眉沉思,像是在想她究竟是誰。片刻後,才試探着喚出一個名字:“芍藥。”
牡丹的心向下一直墜下去,墜到了底。然而她還是笑着,半跪下來,像捧着珍寶一般地捧起裴季卿的臉,用衣袖擦拭他臉上的灰塵和血痕。
他起先還在向後躲,她極有耐心地等待,直到他接受了她,慢慢地從屏風裏挪出來,她才看見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自己撕扯得破爛不堪。
她不知道裴季卿曾經歷過什麽,只覺得心裏緊揪着,比自己挨打更疼。她找來幹淨衣服,替他擦洗臉頰,卻在繼續往下擦拭時停了手,摸了摸發燙的臉。
平日裏他身為家主,衣着厚重繁複,看不出身材。可她早該知道,弓馬騎射俱佳的裴季卿自然不會是個孱弱書生。
她此時才意識到,他們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自己這樣做,也未必不是在占裴季卿的便宜。待醒來後,知道了與他朝夕相對的不是芍藥而是她,又會如何看待她?
她正在胡思亂想,握着手巾的手卻被攥住。他擡起那雙漂亮得讓人心驚的眼,一臉無辜地看着她。汗水從他額間滴答落下,他有氣無力地抓住她的手腕,低頭靠在她頸項間。
“熱。” 他聲音很低,卻将她從胡思亂想裏喚醒。
“裴公子,我是牡丹。” 她終于在裴季卿的手放在她腰間的一瞬,咬着嘴唇說出來這句話。
他眼皮擡了擡,又沉重地垂下,放在她腰間的手卻在收緊。他将她圈在了懷裏,呼吸平穩起來,竟就這樣睡着了。
屋外依然下着雨。她被裴季卿抱着,腰肢酸軟,卻一動不敢動,心裏被竊喜塞得滿滿當當,怕一挪動,那喜悅就會漫溢出來,無法收拾。
裴季卿睡着時很安穩,像個孩童。近看時才能瞧見他眼角有顆淚痣,嘴唇也薄而鋒利,是個能夠流連花叢的長相。
只是他早早就成了裴家的少主,也不知從前有過什麽往事,有過什麽掙紮,才能有那麽疲憊又悲憫的眼神。
四處無聲,雨勢也漸漸小起來。她看着那張恬淡的臉,終于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沾了一沾。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牡丹這樣對自己說。
然而就在這時,裴季卿睜開了眼睛。她驚慌地想要抽離,卻被他握着腰動彈不得。在那一瞬間,牡丹看見裴季卿的眼神清澈深邃,像是已經恢複了神志。那一眼像是看穿了她故作謙卑的外殼,看見了那個卑微卻貪婪的她。
他的眼神只有一瞬間的清明,卻足夠讓她羞愧得無地自容。牡丹拼命掙脫,他的雙臂卻極有力,将她圈在懷中。窗外的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他忽然握着她的下颌擡起,兩人眼神相接,她看見那雙清澈的瞳孔又變得幽深。
“滇南……有一種藥人,自幼服食毒物,百毒不侵,但也不可停藥。我,便是藥人。” 他聲音混沌且痛苦,她卻突然安靜下來。
“每一任裴家的家主,在出生之後,都會被做成藥人,喂食毒藥,直到成瘾。如此才不會逃跑。” 他緊緊抱着她,勒得她骨頭都疼痛。
他的眼神直直盯着地上的黑色粉末,白色瓷瓶的碎片散落一地。
“我以為,只要十年不碰,我就不再怕它了。沒想到,還是一樣。還是一樣。” 他聲音嘶啞,眼神絕望。牡丹被他抱着,卻覺得瀕臨破碎的是抱着她的人。
窗外雨勢又大起來,烏雲遮蔽了月光。屋內昏暗,只有一盞她剛來時點着的油燈,燈火如豆。
她終于擡起手,撫上他的背脊,輕輕拍了拍。他嗚咽着,像一只受傷的獸。忽然燈火一顫,他猛地将她推開,呼吸急促地轉過臉去:“快走。”
然而被推倒的女人一動未動,只是笑着看他,眼裏是一樣的神情:瘋狂且悲憫。
“我不怕,我早該死了,如果死在你手裏,也是件好事。”
裴季卿仍舊喘着粗氣,竭力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尋找着什麽,終于在桌上找到了茶壺,倒了一杯水喝下,茶壺裏卻再沒有一滴水。
“水,給我水。” 他努力壓制着情緒,将剛換上的衣服又撕開口子,額頭有大滴的汗水掉落下來。
就在他意識逐漸模糊之時,一個冰涼的唇覆在了他唇上。焦灼心緒在那一刻找到了出口,他握着她後頸,将她按在桌邊深吻,尋找所有可能緩解幹渴的水源。
裴季卿熱烈的反應比她想象中來得更迅疾。然而她只是愣了一會,就将雙臂搭在他肩上,更熱烈地回應他。
如果這是她的幻夢,那麽不妨将這場夢做到底。
裴季卿學什麽都快,學這件事也是無師自通,或許是藥效的作用,他的動作并不溫柔,屋內熱氣蒸騰,她卻覺得無比爽快。
四月的梅雨季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揚州的天氣徹底放晴時,已是第三日的清晨。牡丹發現裴季卿睜開眼時,看她的眼神不再混沌,又回複了澄澈。
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恢複了神志,也不知他有沒有認出自己。只是那冷靜澄澈的眼神足以将她擊潰。她潦草起身,收拾了一番,站在門前向他辭別。
“你是誰?是芍藥,還是牡丹?” 他沒有挽留她,只是開口問了一句話。
這幾日屋裏的動靜劇烈,早已瞞不住裴府的人。他們卸下了門鎖,将三餐與沐浴物品擱在門外。任由她獨自與發病的裴季卿共處一室。
她是誰?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牡丹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就踏出了屋門。
走到院門外,她迎面看見了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是芍藥。
“今後,你不可再踏進裴府一步。如若把此地的事說出去……” 芍藥強作威嚴地開口,看着身上遍布暧昧痕跡、衣冠不整卻神情高傲的她,不知怎地有些懼怕。
“百花殺的規矩,在下知道。從此後,裴府再無牡丹。公子生病時,悉心照料公子的,是芍藥夫人。” 她沒有再看芍藥一眼,與她擦肩而過。
她路過許多熟悉的風景。裴府種滿花樹的小徑、他為她解圍的池塘,還有她自己栖身的偏僻院落。
從此後都不與她相關了。
只是牡丹自己不知道,那一天的她全然不似從前,原本那張木然的臉上有了煥然一新的表情,眼裏熠熠有光。縱使粗服亂發,卻如同出水芙蓉。在那張靈動的臉面前,萬花黯然失色。
八)
裴季卿從屋內出來後,家中上下齊齊下拜,恭迎家主回歸。
聽聞他複原的消息,裴仲卿便揮衣離開,渡海而去,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
這就是海上裴氏,每一代都有兩個家主,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而站在最前面,向裴季卿行大禮的人,是芍藥。
她換了件樸素的衣裳,臉上毫無妝飾,眼角有淚痕,紅通通的一張俏臉。然而裴季卿只恍惚了一瞬。
所有人都盯着他與她的動作。裴季卿站在那裏,看了她良久,才緩緩走過去,伸出手扶起了她。
“夫人。這幾日照料裴某,有勞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只有芍藥的眼底閃過一絲陰郁神色。
從那以後,裴府中少了個戴面具的女侍衛,多了一對新婚夫婦。裴季卿一如既往地溫厚端方,焚膏繼晷地處理府中大小事務,直到深夜,書房中都燈火通明。
漸漸地,府中連最不曉事的仆從都知道,除了發病那幾日,芍藥曾連着三夜待在他房中之外,兩人婚後并不親密,甚至可以說是形同陌路。
流言越來越盛,也傳到了戚氏的耳朵裏。于是芍藥終于在某個深夜,提着燈走進了裴季卿的書房。
剛進書房,她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是她新婚那夜丢下裴季卿逃走,卻被裴仲卿截住後,他告訴她裴家與百花殺的秘密時,所聞到的返魂香。
那個黑衣男人如深海般莫測,三言兩語就打消了芍藥想逃離裴家的想法。
“長公主,若是想握住天下權柄,替先皇後複仇,就必須嫁給裴季卿。”
他握着她肩膀,帶她看裴家府庫裏的奇珍異寶。都是她只在話本裏聽過的東西,單一件就價值連城。
“只要長公主聽話,別說裴家,連天下都是你的。”
想起他那句話,芍藥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走進了裴季卿的書房。
“夫君。”
裴季卿忽地擡頭,眼神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她走進書房,将香爐裏的香氣撥滅,眉頭微皺,卻努力裝出讨好的神情。
“不是說病已經好了嗎?為何還要燃着此物。芍藥不喜歡。”
裴季卿突然像是看陌生人一樣看着她,芍藥忽然覺得有些慌亂。
“我的病不會好,你是知道的。” 他忽然站起,一步步地走向她,接着伸手,一把扯開她的衣領,眼神痛苦得像是要溺水而死的人。
“裴、裴郎。” 她握住他手腕,肩膀一半光裸在外,在燈下光滑白皙,如同玉石。
“不對,不對。”他捂着額頭靠在書桌邊,大口呼吸着。
“你身上,應當有傷才對。有……鞭傷。” 他像是忽地想起什麽一樣,冷怔在原地,繼而哈哈大笑,笑得芍藥渾身發冷。
“我怎麽能認錯呢,你們如此不一樣,我怎麽會認錯?”
燭火搖曳中,裴季卿站起身,披了一件衣服,推開門便走了出去,沒有再看芍藥一眼。
九)
大歷十八年冬季,京城天香閣多了個叫牡丹的花魁。
她挂出牌子的那一天,豔名就傳遍了京中。人們都說她千金難見一面,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其是歌喉甚美,尤善唱漠北名曲《燕歌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将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尤憶李将軍。”
她說,她在找一個多年失散的親人,那人曾有過一條手帕,上面繡着《燕歌行》。
她在挂出牌子不久,京中便來了個公子,豪擲千金買下了她的頭一夜。
“公子莫要被閣裏的管事騙了,牡丹不是處子,也沒什麽頭一夜。”
他推開門走進繡閣的那一刻,就看見她坐在闌幹邊上,百無聊賴地看着樓下的萬家燈火。暖光照着她的側臉,與她臉上寂寞的表情。
“我知道。”
聽見他的聲音,牡丹萬分震驚地回頭,看見了站在門前的裴季卿。
白衣公子,風姿絕世。方才上樓時,他已經吸引了衆多目光。就算是現在,在她的閨房門口也或遠或近地站着許多聽牆角的莺莺燕燕。裴季卿将門合上,還順手落了鎖。
“裴公子,你怎麽……”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堵在了口中。裴季卿近乎焦急地走過去,将她揉在懷裏。一切語言都顯得單薄如紙。
“我找了你許久。” 他急切地找她的唇,她卻在躲,于是就去吻她的脖頸。
“沒想到,你竟還是叫牡丹。” 他一邊吻,一邊笑着低語,像是在笑他自己愚笨,也像是在笑她。
他吻至她臉側時,才嘗到了她的淚,忽地停了手。
“是裴某唐突了。” 他手足無措地等在她身旁,臉上都是溫柔且無奈的笑。
這是她熟悉的裴季卿,翩翩公子、溫厚良善。不是那個她可以擁有的裴季卿。
牡丹猛地推開他,從袖中拿出手帕給他看:“裴公子,你可認識此物?”
他像是有所預感,遲遲沒有接過。芍藥便将手帕展開,在燈下,那兩行用朱砂寫成的字紅得刺眼。
“天香閣花魁牡丹,在京城尋親。若是幫我尋到了,便可以分文不取,與我一度春宵。” 她笑得眼神潋滟。
“裴公子,牡丹近日倒是尋得了些線索。” 她伸出手指,在他胸口摩挲,湊近了嗅聞他,像是上瘾一般。 裴季卿握住了她手腕,眼神比她更痛苦: “牡丹,別說了。”
“裴公子的好叔父裴仲卿,當年從漠北的亂葬崗裏,撿到過一個棄兒,帶進深山歷練,後來做了刺客,去給揚州裴府的芍藥小姐做替身。”
“你猜那棄兒原是誰?我去派人打聽過,大歷初年,漠北僅有的一處亂葬崗,是在狼牙山下。”
她的表情逐漸痛苦,眼裏含着淚水,在燈火中豔麗得讓人懼怕。牡丹開口,一字一句地告訴他:“裴公子,我是漠北虎贲騎的後人。十八年前,是百花殺的刺客用計陷害,使得虎贲騎全軍覆滅。我與你,原本應是死敵。”
裴季卿徹底松開了握着她手腕的手。燈火搖曳,他痛苦地捂上額頭。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她向前一步,溫柔地抱住了他,像抱住一個幻夢。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倨。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她低聲哼唱着,捂上了裴季卿的眼睛。
“裴公子,你我都受苦太久了。這次一起睡去,再不醒來,好不好?”
十)
夏青鳶最後一次見到裴季卿,是在滇南的百花殺的神殿。
很久之後她才反應過來,江左裴郎與他所愛之人一起消失在了溶洞中,那溶洞通向滇南山後的大海。
随着那一聲巨響,原本藏在船艙中的火藥悶聲爆裂,船身緩緩傾斜,甲板發出令人膽寒的斷裂聲。當船體緩緩沉入海中的最後一刻,船頭的最後一枚火藥被引燃,在天上炸出一個極美的煙花。
多年前,在韓府的畫舫上,她也曾看過那場煙花。
“夏姑娘可曾聽聞,在天地未開之時,三陸九州八荒之中,有一處與天地隔絕的所在,名叫歸墟。”
“若是乘船,一直走到天地盡頭,就會看見歸墟。聽聞進了歸墟之人,可重新活一次,見到再不能見之人。”
“裴公子為何想重活一次?”
“裴某想回到大歷初年的狼牙山下,在亂葬崗裏找到一個帶着手帕的小姑娘,告訴她此生不必吃那麽多苦,也無需遇見裴季卿。”
海上的花,終究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