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年年的永遠
年年的永遠
第二十六章·年年的永遠
四月就這麽來了,平淡的,悄然的,凡俗到每天早上太陽都會升起來所帶來的萬丈晨曦。
前幾天,何青幾次讓李楓眠前去基隆為那套臨海公寓設計項目收尾時,李楓眠正沉浸在演唱會後遺症中,完全走進不去工作裏。最後,何青還是無奈地搖搖頭,讓陳修竹替自己将這個項目收尾。
從臺北坐高鐵來到基隆,陳修竹訂好了酒店,費用由公司報銷,倒也不用擔心。何青告訴他,那套臨海公寓設計項目的地點位于基隆港附近。
高鐵駛上基隆大橋,橋的對面是零碎的島嶼,橋的下面是蔚藍的潮水。然天公不作美,明明清早出發還是晴天,高鐵剛到基隆站已經是陰雲密布,空氣悶熱又潮濕,好像整個基隆已經比臺北提早進入夏季了一樣。
收尾工作并不複雜,只要和客戶會見完,客戶給予設計師成果評價,再把尾款交付完成,這個項目就算正式告一段落了。如果客戶願意請設計師吃頓飯,那也還算不錯,但事實上很多客戶都不是趙德泉,所以能把尾款交付完成,已經算是較為成功的結果了。
陳修竹從高鐵站出來,脊背後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汗了。大概是會見客戶做收尾工作的緣故,他今天穿着比較正式——白色襯衫搭配黑色領帶,還有一條純黑色的西裝褲,為了和衣服匹配完美,特意換了一雙皮鞋。
光注重穿搭的風度,卻忽略了基隆的溫度。陳修竹摘下眼鏡,用眼鏡布擦幹淨鏡片,重新佩戴在鼻梁上。
這天有些悶熱過頭了,這是他得出的結論。
計程車将他送至離基隆港不遠的酒店,陳修竹收拾好行李,便躺在床上,短暫地休息。
躺了一會兒,窗外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這樣悶熱的天,終于在這場滂沱的雨裏,徹底結束了雲和水汽一生的漂泊。
收尾工作的會見時間定在傍晚五點鐘,陳修竹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才中午十一點半,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
手機充電,困意也漸漸襲來,陳修竹摘下眼鏡,放在床頭,打算真正地、好好地補眠。臨睡前,又是被一通電話吵醒。
是表姐楊樂歆打來的。
陳修竹坐起來,接通了電話。接通電話時,窗外剛好打了一個好大聲音的雷,陳修竹被雷聲一震,睡意是徹底沒了。
楊樂歆大概也聽到那邊的雷聲,詢問道:“你那邊下雨了?”
他的聲音平平靜靜的,屋內沒有開燈,窗外也是陰沉的,整個房屋陷入了一片灰藍色的色調內。大概是房屋空調開的溫度有些低,陳修竹竟然有一絲發冷。
“嗯,基隆下雨了。”末了,有補充一句,“很大的雨。”
“你知道......北城也下雨了。”楊樂歆沒有騙陳修竹,北城真的下了好大的一場雨。
陳修竹說:“四月份下雨很正常。”
那邊空淡了很久,久到陳修竹以為楊樂歆已經挂斷了電話。他低頭檢索電話,卻發現楊樂歆沒有挂掉,陳修竹有些擔心。他印象中,楊樂歆的聲音都是充滿活力的,今天聲音倒是有些苦悶,怎麽比喻——大概跟下雨之前基隆的天氣差不多。
潮濕又悶熱。
他關切地問道:“姐,你那邊是出什麽事了嗎?”
楊樂歆傳來幾陣抽泣的聲音,陳修竹語氣有些急促,他開了燈:“姐,到底出什麽事了?你快告訴我,或許我能幫忙解決。”
“你先回萍津一趟,好不好?”楊樂歆語氣充滿平淡的悲傷,“無論如何,先回萍津一趟!”
“好。”陳修竹想都不想地立刻答應道。
楊樂歆說完,便挂掉了電話。陳修竹上網登錄網站,開始訂機票。很巧的是,今晚八點五十剛好有一班航班從臺北桃園國際機場到萍津國際機場,中轉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只不過淩晨才能到。
他二話不說立刻買了機票,至于下午的收尾工作——
時過境遷,他都快忘了那天是如何混亂地進行的,先是朝酒店說明緣由,退了房,前臺說不退押金、不能報銷,陳修竹點點頭說好。又是如何再三拒絕那位港口做旅行産業的生意人再三邀請吃飯的請求。陳修竹謊稱臺北那邊還有些事情要處理,而後叫了一輛計程車,立刻到基隆的高鐵站。
所幸,基隆到臺北的高鐵車次較多,陳修竹現場買了一張票。基隆到臺北不過五十分鐘的車程,在這五十分鐘內,他先是跟何青、楊志彬分別請了幾天假,并保證欠下的工作日後會加班補齊。何青又問收尾工作解決了嗎,陳修竹回複解決了,并把尾款原封不動地轉給了何青。
高鐵剛進入臺北,基隆那邊堆積的烏雲就黑壓壓地覆蓋在城市上空,不多時臺北也下起了雨。他便拎着行李箱飛快地在站臺前飛奔起來,額頭冒着細密的汗,半個肩膀都被雨水打濕。
順利地擠上捷運,一路直抵臺北桃園機場。來路一直狂奔,都沒有來得及吃飯。到了機場辦理登機前,他将就買了一塊漢堡,狼吞虎咽地咽下去,就登上了航班。
原以為航班會延遲起飛,也許是雨水比較小,它還是順利起飛了。
半夜十一點四十五,航班順利抵達上海。他又急匆匆地辦理轉機,淩晨五點半,他終于到了萍津。
算是一夜沒睡。
七點整,他趕到楊樂歆的家門前,估摸着這個點兒程程應該要起床去幼兒園上學了,但還是秉持着不打擾的原則,坐在門口放快遞的椅子上,等着楊樂歆帶程程出門。
奔波了一夜,陳修竹的白襯衫多出了不少褶皺,領帶也歪到了一邊兒,出發前擦得油亮的皮鞋也沾染了不少泥垢和灰塵。頭發亂糟糟的,很久沒有重新染暗金色,已經快被洗出原本的黑色來了。
七點半,楊樂歆牽着程程的手,推開了家門。一開門,便看到了坐在門口椅子上的垂着頭,大概是快要睡着的陳修竹。
聽到一點聲響,陳修竹猛然驚醒,擡頭看到了楊樂歆。
楊樂歆蹲下來,握住程程的肩膀,道:“下樓去找茉莉的媽媽,今天先跟茉莉一起去上學,到幼兒園讓老師跟媽媽說一聲,媽媽還有點事。”
程程乖巧地點點頭,而後楊樂歆先帶着程程坐電梯去了樓下,樓下傳來一陣動靜,大概楊樂歆正在和茉莉家長商量。
等了一會兒,電梯開了,楊樂歆從電梯門口走出來,打開了家門。
陳修竹也在這個時候站起身,前腳剛進入家門,後腳就聽到楊樂歆的哭聲。
他看到楊樂歆捂着臉,坐在玄關處,雙肩顫抖着,眼淚如窗外還未停歇、反而越下越大的春雨,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濺起了無數水花。
很久沒看到楊樂歆如此脆弱的樣子,在自己的印象裏,楊樂歆是如此強大的存在。如果可以做個比喻,那麽楊樂歆肯定如歐洲文學故事裏那些敢為公主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騎士一樣。
緩緩蹲下身,湊近了點兒,陳修竹拉過楊樂歆的手腕,溫柔地道:“姐,地上涼,先去沙發上,好不好?”
楊樂歆擦了擦淚水,跟着陳修竹來到沙發前。茶幾上擺着紙巾盒,陳修竹從裏面抽了幾張紙巾,遞到楊樂歆手中。
等楊樂歆的情緒平靜了些許,陳修竹才問道:“姐,是出了什麽事?是爸媽的,還是......”他頓了頓,問道,“姐夫的?”
提到“姐夫”二字,楊樂歆抿嘴,原本止住的淚水又在眼眶中央打轉。他語氣有些擔心,看着楊樂歆微蹙的眉頭,心裏的石頭沉入大海。
屋外還在下着雨,似乎比剛才下得更大了,雨水嘩啦啦流落在窗子上,室內一片昏暗。昏暗到灰藍色的光線根本照耀不清楊樂歆的面容,但陳修竹在這一刻卻洞悉格外清楚。
“修竹,你知道我先生的工作,算是一個高危且不穩定的工作。”楊樂歆捏着紙巾,擦了擦眼淚,“其實,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真的......”
楊樂歆的先生是英國倫敦那邊國際救助工作的戰地醫生。兩年前剛出征去中東,從敘利亞再到伊朗最後來到了黎巴嫩,說起來算是幸運,經歷這麽多戰火和硝煙,突破這麽多險境和重圍,先生的心髒還跳動着。
國內新年的時候,先生也曾給楊樂歆發過祝福、通過電話。楊樂歆問他,到底什麽時候能回來?程程想你了。先生看着較為平息的戰火,黑壓壓殘破的樓宇,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但先生也知道,等到風煙過境,波瀾平息,就能回來了。說的話倒是雲淡風輕,可問題是戰争似乎永遠也不會消停。
前一段時間,戰火又起。先生為了救黎巴嫩當地的一個小孩,被敵/軍當作叛/軍捉住,關進牢房內,受到嚴重的打壓。敵/軍不斷鞭打他,知曉什麽相關的情/報,可他一個無國界的救助醫生,又知道些什麽呢?
在敵/軍得知先生的真實身份後,又覺得捉住他得換回什麽酬勞。便以那個小孩子作為人/質,詢問先生的家屬,想換取一些美/金。先生死命不說,還用日/文說要麽就殺了我,別對小孩子動手動腳。
在此期間,先生完全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堅韌姿态昂首于敵/軍面前。他的通訊工具已經被彈藥炸廢,更不可能再聯系上什麽同胞,更何況在如此危險的環境下,他絕不允許自己的行為連累同事們。
先生在國際救助期間,有一個德國籍的朋友,叫作傑羅姆。傑羅姆一開始是向隊長提出,先生已經消失十幾天了。隊長卻淡淡地說了一句,節哀吧。傑羅姆不相信,向當地使館請求國際援助。可當地使館派出軍/隊後,卻發現先生已經在囚房裏奄奄一息了。
他吊着最後一口氣,等到了援/軍來的那一刻,看到傑羅姆之後,他松開手掌。傑羅姆蹲下身——那攤在手掌中心,一張紙條,周圍都是血跡,質感變軟,上面寫的文字有些花了。
傑羅姆拿過紙條後,先生對傑羅姆笑了一下,而後徹底閉上了眼睛。
那張紙條上,用中文和英文雙語寫着:
我最親愛的楊樂歆,或許你已經忘了,我還欠你一封情書。
My dearest Yuexin Yang,perhaps you have otten, I still owe you a love letter.
時至今日,人們都稱贊那些美好節日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浪漫的逃亡。很抱歉沒法帶你逃離這千瘡百孔的世界。
Until today, people praise the existence of those beautiful festivals as a romantic escape.I'm sorry, I can't take you out of this injured world.
在生命即将如煙時,我還是想說,我愛你,很愛很愛很愛你。
一直愛你,始終如一。
When life dies,I want to say something about you:“Love never stops.”
最後,請你忘了我。
Finally, please et about me.
前不久,楊樂歆聽到傑羅姆在電話內,含着眼淚,抽泣着說出這個紙條的內容。傑羅姆看不懂中文,只能用英文念出紙條上的內容。可英文只是中文的翻譯——任何翻譯都遠不如本來的意思美妙。
可惜的是,楊樂歆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紙條上的具體內容了。那些知道紙條上具體內容的人,一個已經生命如煙,一個卻是一文不通。
“可他說......讓我忘了他......”楊樂歆抹了一下臉,捂着臉将頭埋進自己的臂彎內,“忘了他......我怎麽能忘了他......先不說我是他的妻子,就算我和他素不相識,可他是為了和平事業犧牲的,如果有人了解那些慘痛的過程,自然也會過目不忘。”
陳修竹坐過來,把住楊樂歆的肩膀,讓楊樂歆的額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而後輕輕地拍了拍楊樂歆的脊背。
“你的先生很偉大。”陳修竹道。
一個人真正的死亡,不是□□上的死亡,也不是精神上的死亡,而是走向遺忘的過程。
先生說要楊樂歆忘記自己,其實也是希望在這之後,楊樂歆不要活得太悲觀,生活照舊,生命繼續。曾握在自己掌心裏那些惶恐的、不安的、難忘的情緒,終有一天還是要放開自己的手掌,讓存在于手掌心上的人自由飛翔。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楊樂歆哭着說,“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真的......如果我先生還活着的話,我肯定要發郵件給使館,讓使館送我出境、去黎巴嫩,就算死也算是永遠在一起了......”
聽到這裏,陳修竹皺着眉頭,道:“你還有程程,還有我的爸媽,還有我,還有很多東西——你的朋友、你的同事還有很多有關于未來的期待。”
陳修竹一直都不知道,在楊樂歆上高中的時候,她的父母便離異了。當時陳家和楊家鬧出來好大一陣動靜,楊樂歆選擇跟了母親,但母親沒過幾年卻患癌症去世了。她的原生家庭徹底粉碎,只剩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闖蕩世界。
所幸的是,陳家一直沒把楊樂歆當過外人,一直把楊樂歆當自己人。也是陳家的悉心照料,楊樂歆度過了那些過往的坎坷,在大學中她遇到了先生,大學畢業後談了幾年,就決定要結婚了。婚禮并沒有很盛大,只是請男女兩家人吃了頓飯,也便匆匆散場。
先生在國內醫院工作幾年,便又轉戰去做國際救助。楊樂歆也是擔心先生,但先生說他會回來的,于是她一直在等,等來的卻只有傑羅姆的英文念白。
人在最悲傷的時候,如果有親人在身旁,往往會像貓露出肚皮一樣,把最脆弱、最難捱、最柔軟的地方剖出來——楊樂歆也不例外。
所以,在北城下一場瓢潑春雨的那天,楊樂歆将這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全都、全都、全都告訴了陳修竹。
他一直沒有聽她說過。
在這之前,之前的之前,很久很久之前,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是幸福的,只有他是最不幸福的。然而在現在,未來的現在,此時此刻,他才發現他是多麽幸運的人,能生在近乎完美的原生家庭裏,父母不會幹涉自己的工作,也不會催促自己的婚姻,給了自己全方位的自由。
“陳修竹,我現在唯一的血肉,只有程程了。”楊樂歆靠在陳修竹的肩頭,不禁苦笑了一下,而後她擡起頭,看着沒有開燈而昏暗的天花板,道,“但無論如何,現在就要平靜接受現實。人總是兜兜轉轉,來來去去,一直改變,可生活是一往無前,一直進行,永遠不變的。”
“嗯。”陳修竹點點頭,拉過一點楊樂歆,摟着她的臂膀,輕輕地點點頭。
“所以,我也要不停地往前奔跑。我往前奔跑,可我也不會忘記我的先生。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向全世界宣告,我的先生是全世界最偉大、最英勇的人。”這樣說着,楊樂歆的眼中漸漸布滿光澤。
有沒有人知道某種秘方,
不必永生只求回憶不忘。
我不怕死亡,只害怕遺忘。
回憶是你我,生存的地方。
而先生手中的那張中英合并的紙條,傑羅姆在電話中悲傷又孤獨的對白——是先生欠楊樂歆的一封情書,也是先生用一生的時光寫下人世間最真情可貴的一首長詩。
在這一天,陳修竹看着眼前的楊樂歆,突然一下子讀懂了年少時始終讀不懂的《百年孤獨》了。馬爾克斯也說過:“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複原,即使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實,唯有孤獨永恒。”
人這一生,會經歷太多太多的事情。陳修竹也不然,在短短幾個月,遇到了、認識了身旁那些不留意的、過于留意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有些人昙花一現,像李楓眠的女朋友溫雅婷。有些人永生不滅,像林素純。有些人瓜瓞延綿,像身旁的表姐楊樂歆。有些人天長地久,像是陳修竹的一家。
昙花一現之後留下的只有空庭寂寥,永生不滅的背後也是咫尺天涯,瓜瓞延綿的延伸卻是化為烏有——人們常說的天長地久、相濡以沫......那些只是極少數人的幸運,大多數人都要在那些孤獨後,體會到生命的意義。就像《百年孤獨》裏布恩迪亞家族的每一個人都在孤獨中尋找自己的歸宿,而最終,他們都将孤獨深深地烙印在了自己的生命裏。
以為的日常原來是無常,
生命的具象不過是幻象。
燭盡光窮,冰解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