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8月24日21時許,漓城中環聖堂道高架橋上發生一起車禍,一輛轎車與一輛大貨車相撞後雙雙沖下高架橋,貨車司機與轎車上三人當場死亡,一人重傷昏迷,事故原因正在調查......]

電視的夜間新聞上,一則突發新聞出現在新聞畫面下方的輪播條上,沒有現場畫面,沒有公布任何身份,新聞在第二次輪播後就不再出現,很快消失在龐然的信息流中。

因而人們還不知道,這場車禍中死亡的人裏,有漓城李家最受寵愛的幺子——李夢真。

距離車禍已過去兩天。

李家大宅夏園坐落飛鴻區,漓城黃金之地。往常平日裏的這個時候都是李夢真從大學回家的時間,家裏為迎接幺子熱鬧不已。

而此時,整個家只有死寂。

大門打開,大家擡頭去看。季若亭獨自回了家,他穿着一身西裝,身形修長,臉上帶着一絲疲憊。

管家與傭人前來迎他,季若亭脫下外套,問:“桐桐吃飯了嗎?”

管家答:“吃過了,正在房裏看書。”

“看着他,別讓他下樓來。”

一陣急促腳步傳來,白萱聞聲匆匆過來。她已在自家佛堂裏跪了一天一夜,此刻面容憔悴,雙眼中盡是血絲:“若亭,雲濟沒和你一起回來?”

“媽,雲濟還有事要辦。”季若亭過來扶住白萱,“您快坐下休息,吃飯了嗎?”

白萱怔怔地,一身苦澀的檀木燃香久久不散:“在忙小真的後事嗎?”

靜了片刻,旁邊有傭人忍不住小聲抽泣起來。季若亭冷聲道:“安靜!”

他扶着白萱到客廳沙發坐下,管家為兩人端來熱茶。白萱一夜白了頭,失魂落魄地呆坐:“若亭,你說我們是不是在做夢?這種事不會發生的,對不對?”

季若亭閉了閉眼,輕輕摟過白萱低聲安慰。不過一會兒,大門再次響了。

“雲濟回來了!”

“李先生......”

季若亭和白萱同時起身,看着李雲濟走進客廳。緊接着,一個瘦削的身影從他高大的身形背後猶豫地走出一步。

白萱看着那個身影,眼睛忽地睜大。

李雲濟擡手放在那少年的肩上,把人往前輕輕一推。少年向前走一步,擡起頭。

白萱茫然看着少年,眼中一瞬的光熄滅了。

“他叫游躍。”李雲濟的聲音低沉而冷靜:“他的哥哥叫謝浪,這次和小真坐在一輛車上,目前重傷昏迷,還在醫院搶救。”

所有人都看着這個叫游躍的男孩。有那麽一瞬間,大家都以為小真少爺回來了。但再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區別。

長相和身形極似,氣質卻全然不同。

游躍知道大家都在看他。他咽下唾液,努力讓自己鎮定。李雲濟帶他回來之前已經把全部情況與他說明:李夢真死了,李雲濟是李夢真的親生哥哥,而李雲濟把長得像李夢真的自己帶回來,只有一個理由——

兄弟二人的奶奶如今近九十高齡,心髒做過搭橋手術。一旦老人得知此生最疼愛的幺孫離世,當下的情況只會變得更加糟糕。

游躍尚沉浸在哥哥重傷昏迷的惶恐中,不僅是害怕哥哥出事,也害怕那高額的醫療費用。從小到大他與哥哥二人相依為命,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哥哥只比他大四歲,卻擔負起養家的重任。與此同時,謝浪還患有先天心髒疾病,治病和藥費把他們兩個人的小家掏成了蟲蛀後的空殼。

就在這個時候,李雲濟來到游躍的面前,告訴他哥哥的一切醫藥費都由他們承擔,只需要游躍配合他們,在一個老人面前扮演一個已經死去的孩子。

白萱盯着游躍:“你帶一個陌生人回來做什麽?”

李雲濟答:“媽,我沒辦法告訴奶奶真相,這是唯一的辦法。”

白萱的嘴唇不住顫抖:“他不像!”

李雲濟低聲答:“如今沒有比他更像的了。”

白萱絕望地捂住臉,跌坐在沙發上失聲痛哭起來。季若亭陪伴母親坐下,眼神示意丈夫先把人帶走。李雲濟轉身離開客廳,游躍跟在他身後,上了二樓。

李雲濟把所有人叫到書房。

“從現在開始,這場車禍你們全部都當作沒發生過。”李雲濟站在他們面前,高大的身軀落下陰影,游躍低頭望着地毯,地毯看起來很昂貴,而李雲濟仍穿着黑色皮鞋,踩在美麗的花紋上。

“奶奶問起你們任何一個人,你們只有一句話:小真去美國交換學習。”李雲濟緩緩開口,深黑的雙眼掃視在場所有人,律師,管家,傭人,廚師,花匠......還有游躍。

“我不允許關于這件事的任何一個字流入到老人家的耳朵裏。”

李雲濟是這個家的主人。他言簡意赅,無形的威壓卻充斥整個書房。說完這番話後,李雲濟讓律師,管家和游躍留下,其他人全都離開。

“坐。”李雲濟說。

律師和管家看向游躍,游躍局促站了會兒,往後看看,找了張椅子坐下。李雲濟靠在書桌邊沿,他一夜未合眼,眉間一股疲憊之意。

“接下來至少一周的時間,我都會忙于處理小真的後事。我的律師姓趙,他很快會拟出一份協議,協議會至少規定在我們家老太太的面前,你都将盡職盡責地扮演李夢真這個人。你将全權配合我們對這項扮演工作的全部要求,即使這項工作可能對你的個人生活和人際關系造成影響。”

趙律師遞來一張名片:“您好,我叫趙森。”

游躍站起來接過名片,也學趙森的模樣對他鞠躬,小心地對李雲濟說:“好的。”

連聲音都像。

李雲濟看着眼前這個少年,弟弟的影子恍惚出現在他的身上,像一個虛幻的、還未遠去的曾經。

李雲濟移開視線。

“......還在讀書嗎。”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游躍答:“在讀高中......高三。”

李雲濟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随便問了個問題。他拿出一根煙,到書房陽臺去抽煙。

他好像仍在一場噩夢裏,從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到眼睜睜看到弟弟李夢真的遺體。他的大腦告訴他裹屍袋裏不是他的弟弟,只是一個破碎的肉體,充斥血和污穢。

可他的內心必須承認,那明明是小真的臉,那雙眉眼,鼻梁,嘴唇。

背包裏摔碎的手機,包上的怪獸娃娃挂件是他讓樂園方留給小真的限量款。

以及小真脖子上戴的玉佩。玉佩是奶奶送給小真的成年禮物,在車禍現場被撿回來,歸還到了李雲濟的手上。

“雲濟......雲濟......”

醫院裏,身旁的妻子季若亭抓住他的手臂。李雲濟擡起頭。季若亭怔愣看着一個方向,李雲濟順着他的目光,在醫院人來人往的白色光線裏,看到呆坐在醫院長椅上的少年。

小真。

李雲濟下意識向前一步。季若亭牽住他的手,蒼白着臉轉頭看他。

“雲濟,那孩子......怎麽長得那麽像小真.......”

那個長得像小真的少年,在他親眼目睹小真死亡的下一刻出現在他的視線裏。李雲濟的手裏仍攥着那枚帶血的玉佩,幹涸的血跡被皮膚融化,粘上他的掌心。

如同一種降臨的預兆。

李雲濟回到書房。三人都在等他,管家給游躍倒了一杯水,游躍心神不寧,一口沒喝。

“......另一條基本協議,就是我會負擔你的哥哥全部的醫藥費,直到他能夠出院為止。”

游躍攥緊水杯:“......好的。”

李雲濟:“還有別的條件嗎?”

“沒有。”游躍偷偷松了口氣:“非常......感謝您,願意救我的哥哥......我沒有任何條件,我會努力配合你們。”

李雲濟略一點頭,趙森提着公文包離開了書房。

“我會為你請來家教上課,同時李叔會告訴你關于‘李夢真’以及李家的所有信息,你要刻在腦子裏,一個細節也不能記錯。”

“好,好的。”

“李叔會帶你去旁邊的副宅,你暫時住在那裏。我回來之前,你不可以外出,活動範圍僅限于整個副宅內部。”

游躍擡起頭,嘗試開口:“我想去看望哥哥可以嗎?哥哥他還在重症監護室......”

李雲濟漠然答:“不行。”

游躍閉上嘴,不說話了。李雲濟坐進靠椅,又拿出一根煙。他點燃了煙,管家李叔來到游躍面前,輕聲道:“我帶您過去。”

游躍跟在李叔身後離開書房,房門在他的身後關上。

游躍的身上什麽都沒有。他在趕去醫院的路上摔了一跤,衣服和褲子髒兮兮的,只有手上的兩個手機,一個是自己的手機,一個是哥哥的屏幕碎掉的手機。

他的哥哥叫做謝浪。他們從小在一個福利院長大,雖沒有血緣,卻是對方唯一的親人。哥哥聰明又努力,不僅打工掙出兩人上學的錢,還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個手機。

前一天晚上哥哥還給他發消息,說第二天要去參加市裏一個很重要的活動,機會難得。

他怎麽也想不到這一次就讓他差點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游躍跟着管家下樓,穿過水晶的裝飾,牆上巨大的古典畫。他看到一展玻璃櫃裏放着各種各樣的獎杯,獎杯上有李夢真的名字。

傭人沉默地低着頭,沒有看他。季若亭和白萱已不在一樓客廳,管家帶着游躍離開住宅,穿過植物園中的小徑,來到離住宅不遠處的副宅前。

比起主宅的燈火通明,副宅漆黑得有點幽靜。管家進入大門打開燈,燈照亮房間,走廊,潔淨的地面和房頂,靜谧的綠植。

游躍站在這棟精致的房子門口,背後是一片幽幽的花園。他一身髒污,衣服松垮,眼下挂着哭過的紅腫,頭發亂髒髒的,像一個誤入伊甸園的乞兒,看着這個不屬于他的世界。

游躍手指一痛。他把哥哥的手機攥得太緊了,碎屏的渣割破了他的手指。

游躍無視了手指的傷痕,把手機放進口袋裏,擡腳走進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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