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手機嗒地放在桌上,李雲濟站在窗前沉默思考。高挑剪影落于林立大廈之間,玻璃反射天空的藍色,無數片拼成滿目鋼鐵的海洋。

他的身影也與無數人一樣,淹沒在這片海洋之中。

太陽落下海平面,天空中留下淡紫的餘輝。明亮的琴房裏,桌上散落幾張紙,紙上畫滿了各種樂譜。

游躍把椅子搬到了窗前,面對窗外被夕陽染得朦胧的天空,樹與花的交影,他抱着大提琴,手持弓拉出一道長長的空音。

他按住琴弦,弓貼着弦滑動,耳朵仔細辨別音階的變化,他低垂着頭專心去聽,沒有察覺到有腳步聲來到自己身後。

沙的一聲,桌上的紙被拿起。游躍這才回過神,轉頭看到李雲濟不知何時站在桌邊,他忙扶着琴起身,站起來的一瞬間頭一陣暈眩。

“哥哥。”游躍小聲喚。

李雲濟沒有回應他,舉起手裏的紙:“這是什麽?”

游躍赧然答:“練琴的時候實在練不好,就寫樂譜讓自己平靜點。”

李雲濟放下紙,來到他身邊坐下,游躍也跟着坐下。窗外掠過鳥雀的振翅聲響,日落鳥歸巢,夏園一片風吹過的靜谧。

李雲濟托起游躍的手腕,弓搭在琴弦上,李雲濟微微用力捏住游躍的腕骨:“既然我已經給了你可以放棄學習大提琴的選擇,就不必這麽緊張。放松,手臂下墜。”

游躍被溫暖的掌心握着手,手臂肌肉放松下來。他誠懇道:“我還不想放棄,我會努力的。”

“我知道。”李雲濟平淡開口:“李叔告訴我,你每天熬夜念書學習,練琴也很刻苦,也沒忘記定期給奶奶發消息。”

太陽餘輝中交錯的光影落在李雲濟的臉上,照得他眼眸深邃,從高挺的鼻梁到唇,将他眉目裏那股天生的溫柔感放大。

被這雙眼注視的時候,身體裏流動的血液如忽然凝滞一瞬,從幹涸枯縫裏湧起一股酸麻之意。游躍茫然偏過頭,弓劃過琴弦,發出一聲沒有章法的短音。

“我讓你在琴房禁閉思過,有說過不讓你吃飯嗎?”

“我......練不好琴,吃不下飯。”

“跟我賭氣?”

“不,不。”

游躍真的不是和任何人賭氣,他就是在氣自己的無能,焦慮得實在食不下咽。他馬上站起來:“我現在就去吃。”

誰知他剛站起,眼前驟然昏黑,人軟綿綿地往下倒。李雲濟很快擡起手把人托住,“怎麽回事?”

游躍只覺四肢發軟,天旋地轉說不出話。李雲濟把他抱起來往外走,一直等候在外的李叔見狀忙跟上來,李雲濟說:“叫何連複來看看。”

李雲濟把暈倒的游躍抱上二樓卧室,這小孩好輕,放進床裏是清瘦的一團,臉色蒼白,衣服也亂了。李雲濟抱起他的時候沒留神手臂勾起他的衣角,此刻游躍暈躺在床上,衣擺下露出的一截腰上,赫然有一小片突兀的紅。

李雲濟注意到那片紅,他面露疑惑,伸手拂開游躍的衣角,只見游躍白皙單薄的側腰上生着一片紅色的斑痕。紅痕從後背跨到腰上,不大不小,像一片形狀散漫的紅色腫塊。

這小孩的腰上還長着一塊有點醜的血管瘤胎記。李雲濟沒有多看,把游躍的衣服拉下來蓋好。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李雲濟看到季若亭的來電顯示,這才想起與妻子的晚餐之約。

李雲濟接起電話:“若亭,抱歉,晚餐我或許要爽約了。”

季若亭在電話裏擔憂問:“發生什麽事了?”

“這小孩突然暈倒,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請了何醫生來家裏。”

電話裏沉默幾秒,季若亭柔聲開口:“又去夏園了?雲濟,你最近總去那邊。”

李雲濟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游躍,坦然答:“小孩不讓人省心。”

“嗯,我不是小孩,倒是讓你省心。”

李雲濟失笑:“這是什麽話。”

季若亭如在和他開玩笑,語氣輕松道:“好,不逗你了。你忙完就早點回來吧,我讓阿姨把你的那份晚餐留好。”

游躍陷在柔軟的床被裏,清淡舒适的香萦繞周身,游躍昏昏沉沉之間,一時不知自己身處哪裏。福利院的床板又硬又薄,動一下就嘎吱響,夏天潮熱,冬天濕冷,十幾個小孩擠在一個房間裏睡,空氣中永遠彌漫着沉悶的難聞氣味。

從福利院到學校宿舍,他沒有自己的家。睡的永遠是堅硬的小床,面朝污漬長黴的牆壁,不朝陽的房間仿佛一年四季都沒有光。

他不知是在夢裏夢外,一下看到自己一個人坐在教室裏,教室很亂,打鬧的同學撞掉了他桌上的書和文具;一下聽到李雲濟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溫和,于他而言卻盡是遙遠與冰冷。

游躍慢慢睜開眼,他看到李雲濟坐在床邊,一下子想起剛才發生什麽,急忙想坐起來。

李雲濟按住他的手:“別亂動。”

游躍暈倒的時候,正巧他們的家庭醫生何連複就在主宅例行檢查白萱和李君桐的健康狀況,順便帶來游躍的體檢報告。他來得很快,游躍見竟然把醫生都叫來了,心中羞恥:“我真的沒事,不用這麽麻煩。”

何連複也是那些為數不多知道游躍真實身份的人之一,此時淡定坐下:“別緊張,現在身體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頭暈嗎?”

“不暈了。”

李雲濟在一旁道:“他今天一整天都沒吃飯。”

何連複佯裝質問:“雲濟,你們這麽大的李家,竟然虐待小朋友嗎?”

何連複與李雲濟既是從小認識,還是大學同學,關系匪淺。李雲濟聽這話想笑,反而是游躍着急了:“您誤會了!是我自己有些......低血糖,沒吃飯就,就......”

李雲濟禮貌地替他說完:“餓暈了?”

游躍那表情好像快丢人哭了,他紅着耳朵垂頭喪氣地坐在床上,何連複為緩和氣氛,笑着說:“好了,你不要欺負小孩,快讓人送吃的上來。”

傭人已端着晚餐在門口等候,聞言進來把晚餐放下。何連複給游躍做了個簡單的檢查,安慰游躍:“你好好吃飯,我去寫個食譜,以後讓他們廚師給你按食譜做餐。你太瘦了,要補充營養。”

游躍小聲道:“謝謝醫生。”

“不客氣。”

兩人看着游躍吃飯,游躍不敢吃快也不敢吃慢,一頓晚飯吃得消化不良。

等他吃完了,李雲濟問他:“以後還不吃飯嗎?”

游躍誠懇答:“我以後再也不會不吃飯了。”

李雲濟與何連複這才起身離開, 游躍堅持把他們送到門口,李雲濟站在門前套上外衣,随意地摸摸游躍後腦勺的頭發:“回去休息吧,不要再熬夜念書了。”

游躍點點頭,對二人揮手:“哥哥再見,何醫生再見。”

回主宅的路上,何連複問起游躍為何一天不吃飯,李雲濟簡單把緣由說了,何連複聽完一笑:“看起來挺柔弱的孩子,脾氣竟然這麽犟。”

“鑽牛角尖罷。”

“他是在通過這種方式來懲罰自己。”何連複說:“這種性格的人通常有自虐傾向,在沒有達到目标的時候,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彌補情緒上的缺陷。”

李雲濟無動于衷:“看不出來他是個這麽追求完美的人。”

何連複無言:“你表面上對他那麽好,怎麽實際一點都不關心他?”

“我還不夠關心他?”老師請了,馬術教了,飯也陪着吃了,暈倒了還親自抱回房,還要怎麽樣?

“你倒是演得如魚得水,也不想人家小孩才多大,被你一副好哥哥的模樣騙得團團轉,以後該多傷心。”

李雲濟提醒他:“我沒有騙他,這是在雙方都知情并自願的前提下建立的協議。”

何連複無奈又好笑:“雲濟,我早就想說了,你真的是個表面溫柔有禮貌、實際上非常冷酷無情的一個人呢。”

“身為你的朋友被你這樣評價,我可就傷心了。”

何連複一笑:“好好。不過你這樣也不錯,把真心留給最重要的人,提高人際交往效率。世上千萬浮華,都是過眼煙雲,難怪若亭那麽喜歡你。”

當年他們三人念一所大學,季若亭是學校裏出了名的冷美人,又是才華橫溢的藝術生,不知多少公子小姐着迷于他。可季若亭偏偏鐘情李雲濟,幾年下來還頗有些倒追的意思。好在兩人門當戶對終成眷屬,全了兩家人和一衆親友的美好心願。

李雲濟說:“可惜工作後陪他的時間越來越少。”

“你啊,結婚這幾年都不知道多陪陪夫人,虧得若亭忍你。”何連複調侃:“喂,你那毛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啊,要不我給你開點藥吧?”

李雲濟和善答:“你管得太寬。”

“我這叫關心朋友的個人生活!”

“說起這個,他的體檢結果如何?”

何連複已仔細看過游躍的體檢報告,聞言答:“首先,他的确與李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世界上存在太多小概率事件,‘雙生陌生人’就是其中一種。”

“雙生陌生人?”

“兩個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在基因組合中多個方面出現巧合,最終呈現出不同程度相似的容貌。雖然概率非常小,但也不可否認這種情況的存在。”何連複拍拍李雲濟的肩膀:“放心,你家真沒有遺棄和流落在外的小孩。”

李雲濟略一點頭:“其他呢。”

“其他指标都不錯,腰上的血管瘤胎記也沒有任何影響。就是營養不良,貧血,另外就是脾髒上有點血腫,我問過他,他自己說應該是以前上體育課不小心被籃球砸到肚子。我看了下不嚴重,就給他開了藥。”

李雲濟沒放在心上,又問:“他的身體有孕育條件嗎?”

何連複的表情頓時變得很微妙:“你問這做什麽?”

“反正全面體檢有這項檢查,我問問怎麽了?”李雲濟表情則依舊很禮貌。

“他還未成年,孕育條件看不出來!”

“別人看不出來,但你可以。”

何連複瞪着李雲濟,無可奈何。

每個男性在成年後不久都會做一項全面的身體檢查,其中就包含檢查是否擁有孕育條件。實際上擁有這項條件的男性少之又少,而在擁有孕育條件的情況下能夠順利誕下嬰兒的男性更是稀少。

“好吧,他是具備一定的條件,但只是有孕育的可能性而已。我說,問這種問題顯得你很可怕噢。”

李雲濟置之一笑:“擡舉了,我能做什麽可怕的事情呢。”

兩人閑聊之際,只字不提那場車禍。何連複知道那是李雲濟的傷痛處,除非李雲濟主動提起,否則不可輕易掀開。

一場悲劇引發一場戲劇,何連複很難用荒謬去形容游躍的存在。他知道好友重視家庭,他小時候常去李家玩,李雲濟的奶奶将他也視作自己的孫子,對他疼愛有加。那樣一位慈愛與嚴厲兼備的老人,誰又舍得讓她傷心一分一毫。

只是獨自撐起了這一切的李雲濟,又能這樣好似若無其事地抗多久呢?何連複知道李夢真是個多讨喜的小孩,也清楚李雲濟疼愛自己這個親弟弟。

在看着游躍那個孩子的臉時,李雲濟又是如何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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