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8章
很快,跟随其後的衙役們也來到了張進泰的家中。
張進泰被帶走時,臉上似乎還充滿了不敢置信。但那并不是他犯案被發現的不敢置信,而是別的一些什麽東西。
沈灼懷與司若二人在院中井水裏淨了手,才慢條斯理走出,這時候外面已經聚攏了一群看熱鬧的百姓。
似乎是完全沒料到那殺人案會與張進泰有關,百姓們沖着被壓出來的張進泰指指點點:“怎麽會是張秀才呢,他可是個讀書人吶!”、“會不會是哪裏弄錯了……”、“張秀才不是個遠近聞名的大孝子嗎?他又向來老實巴交的,如何會殺人?”、“會不會是官府冤枉了老實人”……
只是有人突然提出:“你們沒發現,豆腐張很久沒出來賣豆腐了麽……”
人群陡然一陣喧鬧。
百姓堵住了去路,衙役驅趕,他們這才一哄而散,散落在街邊接着看熱鬧。
至于張進泰,他自打被從從院中帶出後,就一直低着頭,也不知是因為事情敗落而後悔,還是因為無法面對這一切。
“張進泰家中屍骨如何處置?”司若問沈灼懷。
沈灼懷沉吟片刻,喚來幾名待命的衙役:“李大,王二,你們尋一些布袋來,将屍骨分別裝起來帶回府衙吧。莫要叫百姓見着驚了。”
兩個衙役進入張進泰家中,面露難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來,也不知面前兩位大人是如何能在遍地屍骨之中面不改色的。但這畢竟是任務,也只能一邊心中暗罵那張進泰不是人,一邊哆哆嗦嗦地朝屋中碎屍拜了又拜,将它們收斂起來。
剩下的就只有那幾個頭顱了。
李大王二說什麽都不願靠近。
司若見到他們面有難色,曉得實在為難他們,索性自己上了手。但也正當司若靠近,他才發覺,這幾個頭顱面前,被橫七豎八插上了幾柱香,香已經燃燒得差不多,香灰偶有灑落在龛上。司若用手一撚,湊近鼻邊問了問,還能聞到寺廟薰香的香氣。
司若神色古怪:“這張進泰,真是個變态。”他将受害人們小心安放好,回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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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沈灼懷見他如此,以為發現了什麽殺人的新線索。
“沒什麽。”司若搖搖頭,“他似乎在将自己殺死的人……當做佛像供奉起來。”司若眉頭緊皺,“走罷,回去還得提審他,審完這個案子也就算結束了。”
寧國開國以來數代皇帝皆禮佛,也因此掀起了一股自上而下的崇佛思潮。在民間,佛寺比道家廟的比例不知道要高出多少。雖司若并不太在乎這些命理之說,可他也知曉,沾上佛家,張進泰原來若是斬立決,現在起碼就要變成千刀萬剮。也不知他是從何處尋來的邪佛理說,竟在佛龛之中供奉人頭……
沾染上宗教的案子,一般都是要上報府司處置的。可一旦上報,就會帶來麻煩。
司若瞥了沈灼懷一眼,卻見他不為所動。
沈灼懷似是從未聽過司若說的話似的,唇角微勾:“他是變态,我們不是早就知曉?得了,處理完便回去罷,是要快些提審他了,否則處斬還得往後壓。”
……
回到府衙,公堂之中。
這算是毗陵府衙人最齊的一次。堂下左右兩側齊刷刷站立了六個舉着水火棍的衙役,中間兩名捕快壓着頭戴木枷跪下的張進泰。堂上,正大光明牌匾之下,沈灼懷坐在主位,那個本該履職的毗陵鎮官員仍舊不見人影。而司若則作為助手在沈灼懷右側。
張進泰面帶喪色,仿若一副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神态。
沈灼懷輕拍驚堂木:“堂下人,報上姓名來。”
“……”張進泰愣了好一會,旁邊捕快怒斥他一聲,他方才開口,“張進泰,毗陵秀才……理應不跪。”
沈灼懷不屑地輕笑一聲:“秀才不跪縣官不錯,可你還是秀才嗎?”他手下攤開一卷文書,上面是開堂前已準備好的一些案件相關,“張進泰,你可認你殺死父親張大洪、農婦月氏、書生項伯山、乞丐無名氏、鳏夫王進寶、富商田謀,茶商王德興并碎屍抛屍一案?”
張進泰聽聞沈灼懷言語,原本像是聽到什麽荒唐事一般“哼”了一聲,可他轉眼卻見到坐在沈灼懷身側,面色沉靜的司若,卻仿佛見到鬼一般,眼中突然慌亂一瞬,頭猛地低下去,鬧得枷鎖“嘩啦作響”。他再緩緩擡起頭來時,司若依舊用那樣看待一張紙條一般毫不在意的目光看着他。
張進泰突然崩潰了,他大叫道:“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又如何!”
沈灼懷被他突然改變弄得一愣,不過很快斂去驚訝,沉穩下來:“那你便說說你殺人的動機吧。我們尋你可是尋了好久。”
張進泰那一聲喊叫仿若是喊完了他身上所有力氣,聲音變得蚊子一樣小:“都是書生,憑什麽別人這樣好,我卻永遠是個死讀書的秀才……”
他低垂着腦袋,開了口:“去歲七月末,我因與老師意見不合,從書塾回家複習功課。我自認已準備得極充分,此次鄉試定能一考成舉。現在想來,還不如留在書塾被老師奚落。”
“在這次之前,我已經考了八次舉人,次次不中。我父親已很不耐,不想再供我讀書。他見我自書塾回來,每每酒醉便打我罵我,我實在不忍……”張進泰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他明不明白,明不明白一個舉人兒子意味着什麽!天大的榮耀!他以後再也不用賣豆腐了!我也不用被人說我要靠一個賣豆腐的爹讀書,三十多歲了還娶不到妻子!可他竟說不讓我繼續讀下去!”
“那日我在家中溫書,他又醉蔫蔫的回來,我急着要買本書,問他要錢,他竟抄起凳子就打我!我都三十歲了,而立了,還要遭他這樣打罵……我一氣之下、一氣之下便将他推倒在地,奪了他背後豆腐簍子裏的刀,一刀插進他的脖頸中去,可沒曾想,他竟這樣,哈哈哈,沒了生息……”
張進泰又哭又笑,一張老鼠臉上涕泗橫流:“他死得可真快,抽抽了一下就不動彈了。你們說,這能怪我嗎?分明、分明是他先打我的……”
司若忍不住皺眉,越過沈灼懷開了口:“你說,你忍不住用豆腐刀一刀插進你父親脖子裏,将他殺了。”司若毫不客氣地揭穿了張進泰的謊言,“可分明豆腐刀就應該是鈍的,若你沒有提前磨過,如何将他一刀害死?”
張進泰正說得痛快,似乎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被司若打斷,頓時愣住了,他看向堂上二人的目光頓時帶了茫然。
“是啊,若我沒有早起殺他的心思,豆腐刀怎麽會是利的呢……”他喃喃道,“是了,是我自書塾回來後,便一直很生氣。後來我便偷了我父親一把豆腐刀,又去買了磨刀石,趁着他出門的功夫在家裏磨。然後等他回來揍我的時候,我一下把他擒住,抹了他的脖子。”
“我本以為會很難的,我平時連只雞都不敢殺。鄰居都說我是個好人,樂于助人,還時常教巷子裏的孩子們算術。但是抹脖子實在太容易了,我真沒想到……”張進泰看起來精神已經不太對勁了,他癫狂似的回憶着自己的過往,好的,壞的。
但沈灼懷并沒有繼續給他這個機會,開口打斷了他:“得了,你的心理歷程我們聽得夠多了。”他皺着眉頭,似乎很讨厭張進泰的狡辯之言,“你殺了你父親就夠了,那為何又要害其他人?其餘五人又如何得罪了你?除了那書生,其餘人與你素昧平生,你卻還是殺了他們。不必為你自己找理由,什麽屢試不第,不過是一個借口而已。”
可聽到沈灼懷的話,張進泰卻突然把身子挺直了,他看起來激動不已:“不是啊!不是啊!是,是有用的!你不知道!”
他說:“我……我把我爹丢進河裏之後,就一直在做夢,夢到他和我說他很冷,身子是缺的,叫我去給他找身子,鬧得我每夜每夜都睡不好……我就起來看書!沒想到,我書突然讀得進去了!先前怎麽都背不下來,現在卻可以了!我覺得我腦間清明,什麽聖人之述,都不過我筆下千言!我這樣去應試,定能中舉!不過殺人而已,若能夠讓我做聖人,殺人又未嘗不可!只是我只要一眯上眼,就會見到我父親的人頭……可怖……實在是可怖……”
“而後我便開始物色附近的人。王進寶整天都不出門不事生産,又天天花着官府的錢,這錢他不該要!加上他與我父親身形有幾分相似,我便取了他的軀幹,丢進河中去,嘿嘿嘿,果然睡了一個好覺。我父親也要一只巧手。我看那做活的農婦不錯,便取了她的手,這誰能不說我是個孝子呢?還有其他人……他們的腦袋,我都留下了。每天三炷香供着,我不但睡得好,讀書也讀的好,就連從前最不擅長的策論,書生腦袋到我手上之後,我也會了……”
“我每天每天讀書,白天讀書,晚上讀書,等到鄉試,我就能當舉人。然後是進士,然後是榜眼,探花,狀元……我要做最大的官,讓我爹知道,我不但能讀書,還能讀最好的書!”
堂下一片寂靜。
似乎所有人都被張進泰這番瘋子一般的話所震撼。但的确也是,不會有一個正常人在聽到這樣的話後,會無所觸動。只是因為自己的自私與欲望,他便殺了這樣多的人,甚至一口一個為的是“他人”,做的是“孝子”。
“可你沒有去,你根本沒有考去年的鄉試。”司若輕輕瞟了他一眼,眼中的憐憫與厭棄一覽無遺,他手中拿着一份參與鄉試的名單,上面顯然沒有張進泰的名字,“八月鄉試,已經過去半年有餘了。”
張進泰愣了一下,擡起頭,眼中盡是慌張:“我……我忘了。”
“這麽重要的鄉試,我忘了。”
“那天,那天我在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