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7章

毗陵的街頭巷尾司若已經走過數次,但這次,他希望是最後一次了。

毗陵鎮是個方方正正的小鎮,鎮上分布也仿若多個“田”字。最靠近城門口的一塊是商貿中心,大多是些富商居住地,和較為知名的茶肆酒家,據說如此分布也可叫外來者留個好印象;到了中部,便是官府與大部分百姓居住的居民區,居民區與廟市混雜,相對來說就更平民化一些,人員來往也更雜亂,但好在有府衙在其中管轄治安;到了最後一處,便是最靠近城郊的一塊地方,這裏住的多是些家境較為貧寒的百姓,當然也有不少小商販因租不起城中區的房費,而在此區租下房屋,作為倉儲。

總的來說,這最後一塊最接近當初沈灼懷與司若去黑市的地段,人員最為魚龍混雜,既有混混,也有書生,所謂“鎮東西街”的磨刀石小店,正在這塊地方。

先前沈灼懷與司若并不是沒來過鎮東,只是當時沒什麽目标,便只能沒頭蒼蠅一般逛逛,就回去了。

二人坐在離那磨刀石店大約半條街遠的一間茶肆之中,飲着茶。

這裏的茶自然不會是像府衙之中那般新鮮的芽茶,而是老舊甚至有些陳悶味的碎茶渣。但司若對口腹之欲并不太在乎,更何況如今案情重要,一直盯着街角看。只是司若不懂,分明沈灼懷也是來查案的,為何卻總是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他臉上有答案不成?

司若心中有些不爽,倒茶時候故意撒了一些到沈灼懷身上。

沈灼懷卻不以為意,笑笑,用帕子擦去袖上茶水。

“等此間事了,我便要立刻回烏川書院。”司若突然說,“功課已落下許多了。”

沈灼懷聽了司若的話,又看他臉上對這一切似乎毫不在意的表情,心內卻升起一些不滿來,但他并沒有表現在面上,而是低笑一聲道:“還未結案,司公子就這樣急着要跑了?我這裏這麽沒有吸引力嗎?”

司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有什麽好吸引我的,憑你那張臉——?”他吹吹茶葉,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微苦,卻慢慢回甘,“我答應了董師,不會再管這些事,好好做一個書生。”說到後面,司若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語氣慢慢低了下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沈灼懷聞之微笑,沒有再說話。

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那個被安排在鎮東西街一帶探查的衙役歸來了,他小跑至沈灼懷和司若面前,行了個拱手禮:“世子,公子,屬下不負衆望!”

司若眼睛一亮,收拾開位置叫他坐下:“快說!”

那高大衙役坐下後吹吹茶水,也不管是否還燙着,喝下便說:“屬下摸查鎮西百姓共一十七家,發現距離磨刀石店兩條街後的一個四合房中,有一戶人家有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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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合房共住兩戶人家,東西廂各一戶。左邊是個賣餅果子的老頭一家,右邊則住着一對父子,父親五十多歲,兒子三十出頭。兒子是個讀書人,叫張進泰,好像還是個秀才什麽的,父親則賣豆腐為生,他們都管他叫豆腐張。”

“又是豆腐……”司若低聲喃喃,“沒事,你繼續。”

高大衙役接着說:“賣餅果子的老頭告訴我,那兒子不事生産,全靠老父親賣豆腐供養。似乎是去年八月左右,他在院中聽聞兒子與父親大吵了一架,但那是別人家的事,他也沒敢管,後來有問那兒子一句,兒子只說了是父親喝多了酒吵鬧。”

“我便讓餅果子老頭好好想一想八月後還見未見過豆腐張,那徐老頭想了想說似是見過,但又好像沒見過,他也不确定。但肯定的是豆腐張在去年八月後就再也沒出攤賣過豆腐,張進泰也沒再去上學,每天不知什麽時候走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時常帶着青樓街的脂粉氣。徐老頭好奇問過豆腐張,張進泰說是他喝酒喝出問題來了,只能在家中待着,不能出門。但他們家先前就挺窮的,不然也不能和別人合租一個院子,就是奇怪的是,張進泰他爹沒出門之後張進泰手上的銀錢卻沒有過短缺,像是從哪裏源源不斷得來錢一樣。”

衙役也問了徐老頭,為什麽官府張貼布告懸賞失蹤人士時徐老頭沒去提供線索,但徐老頭只說他大字不識,也不常去城中心,自然不知道這件事情,知道失去了一個拿到一兩銀子的機會,後悔得拍大腿。

說到這,衙役的探查結果也就說完了。

沈灼懷與司若都露出思索神情。

“這個張進泰,嫌疑着實很大。”司若道,“他失去唯一的經濟來源父親,手上卻不缺錢財,不是殺人越貨,起碼也是做了什麽歪門邪道之事。”

“而且他家距離磨刀石店很近,磨刀石店東家會認得他,因此他會戴上帷帽隐藏自己。”沈灼懷補充,“他不願意自己被熟悉的人認出來。”沈灼懷手指輕巧桌面,又問那衙役,“你去的時候,那書生不在家?有沒有驚着人?”

“沒有沒有!”高大衙役連連擺手,“我去的時候還特意問了一嘴,餅果子老頭說從早上就沒見過張進泰人,可能什麽時候又出去了。”

“這正好。”沈灼懷點點頭,轉向司若,“我們上門問問?”

“嗯。”司若點頭贊成。

為不打草驚蛇,也保證人手充足,沈灼懷叫衙役先行回府,把剩下能幫上忙的人都叫來,避免兇手跑掉,自己帶着司若前往那四合房。他知道司若多少也有自保的方法,只要不是上次那樣被馬拌暈,總不會拖後腿。

走過去兩條街,果然能見到一間四合房。

這條街上附近也只有這一間院子是符合衙役描述的,沈灼懷幹脆上前,敲響了門環。

來開門的是一個枯瘦的老頭,身上帶着一股發面的甜味,看樣子就是衙役口中的餅果子徐老頭。

在得知沈灼懷和司若身份與來意之後,徐老頭熱情地将二人迎進了門:“快請快請!正好,張進泰回來了!”他雖然精瘦,一雙眼睛卻很精明,指指右邊的屋子,“就在房裏頭呢,我老頭就先走啦!”

說罷便拉着身邊看熱鬧的孫輩,回屋關上大門。

沈灼懷與司若對視一眼,走上前去。

沈灼懷敲敲有些破敗的大門:“張進泰,你可否在家?”

司若站在一邊,充滿警戒,同時他敏銳地嗅聞到了什麽味道:“沈灼懷,你嗅沒嗅到酒味。不,除了黍酒還有辛夷,茅香……”

這些大多是用來暫時防腐的材料。

沈灼懷對這些東西并不太敏感,可他相信司若的判斷,鳳眸一眯,讓司若退後半步,随着一聲巨響,一腳踹開了那木門!

随着木門迸裂,一雙黑得驚人,仿若沒有眼白的,像碩鼠一般的眼睛首先出現在了兩人面前。那眼睛瞪大一瞬,很快在漆黑如夜的房間裏眯起,似是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亮光。

他驚叫一聲:“別……”

但無論是沈灼懷還是司若,在見到這間房子內部布置的第一刻,都選擇了沉默。

屋子黑得像個老鼠窩,周圍窗戶被布或是紙張封得嚴嚴實實,不留一點縫隙。那書生張進泰,或者說是兇手張進泰在陽光進入屋內的霎時間便選擇了避開光亮,蹲下身去。屋子裏很亂,到處是傾倒的酒壇與香料袋子,地上還有許多包裹過食物的垃圾。一些真正的老鼠在其中跑來跑去。

當然,這并不是足以叫沈灼懷與司若震驚的。

叫他們震驚的是,面對房門的一面牆上,整整齊齊地排列着的一牆人頭,人頭空洞洞的眼睛直直對着門口,數下來一共六個——大抵是除掉最開始被丢棄那個以外。而貼牆放置的是屋子裏的唯一一件家具,一張床。床上被褥與許多七零八落的人類肢體纏繞在一起,血跡都變得污黑,不知道已經放了多長時間。

這個兇手,這樣長的時間裏,居然與被自己親手肢解的屍體,共居一室,共睡一榻。

“……”沈灼懷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嗓子好似被堵住了,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把司若護在身後,“你可是張進泰?”這其實并不是一個疑問句。

蹲在地上的那個男人擡起頭望了兩人一眼,又迅速縮回目光去:“是我又如何。”

“這些人都是你殺的。”這回沈灼懷用的是肯定句了,“你也殺了你的父親豆腐張。”

見張進泰并沒有想要反抗的意思,他掏出一捆麻繩,想要将張進泰綁起來。

可張進泰卻對沈灼懷的動作完全熟視無睹,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不知從這屋子裏什麽旮瘩角落處搜刮出一本《孟子》來,背對着二人,用近乎機械的聲音開始喃喃念書,根本不當屋子裏的兩個人存在似的。

沈灼懷皺起眉頭,想抽出腰中軟劍,司若卻拍了拍他的肩:“你讓開,我來。他是個讀書人。”

看着司若篤信的目光,沈灼懷後退一步,将身後的司若露出:“小心。”

司若放聲對張進泰道:“別念了,秋闱早已過了,至于今年春闱,你已成牢犯,自是趕不上的。”

張進泰猛地一轉頭,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死死盯着司若。他急促地呼吸着,仿佛司若在他眼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肉,就在沈灼懷想要走上去的剎那,張進泰突然動了!他從懷中掏出一把磨得銳利的豆腐刀來,直直刺向司若!

但司若早有預料,不慌不忙地側身閃躲,而沈灼懷也與他配合默契,怒喝一聲,将張進泰擒拿住,壓制在地。

張進泰被捆住了,口中還念念有詞:“有恒産者有恒心,無恒産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

司若則淡淡看着眼前狀似瘋癫的兇手,開口道:“你讀錯了。”

張進泰癫狂地大聲喊叫:“我哪裏讀錯!我将四書五經背過不下千遍,區區《孟子》,我不會錯!”

“我的意思是,你讀聖賢之書千遍,卻會錯了書中的意思。”司若嘆了口氣,看向張進泰的神色之中帶了些許悲憫,“你以為自己是不懂禮法的小民,因此覺得自己哪怕遭受刑罰,也是因為世道不公,沒有給你應有的公道。可你分明就是個自私自利之徒,從未用他人之眼看待世界。若是我沒猜錯,你的策論大概糟糕透頂。”

張進泰聽得司若言語,怔怔跪立,身處屍群中未落半滴淚,如今一雙鼠目,竟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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