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第 21 章

雖沒驚叫出聲, 卻也忍不住從椅子上站起來,走近王誠。

已快三更,便只在房間一角點了燈, 但昏暗光線之下, 那傷口仍然顯得觸目驚心, 凹凸不平的皮肉像是虬結的樹根,有新結痂的傷口還未愈合,流出膿水來,宋慧娘皺眉道:“怎麽不上點藥包紮一下。”

王誠在宋慧娘走近時已放下了衣袖,縮着脖子道:“王公公不許……”

宋慧娘大怒:“他是變态麽!”

王誠和何謹都投來疑惑的目光。

宋慧娘深吸一口氣:“何謹,屋裏有藥麽, 給她帶點回去。”

她又望着王誠:“他不讓你上你就不上?你傻啊。”

王誠嗫嚅:“這會兒天冷, 傷口好得快, 不礙事的。”

“給我上藥!”

“是,是, 奴才遵命。”

直到盯着何謹幫她上了一遍藥,宋慧娘才繼續問:“王禪叫陛下故意染病一事, 除了你一面之詞,可還有其他證據?”

王誠搖頭。

“你在想想, 就是那種紙面的, 寫下來的證據。”

王誠突然眼睛一亮:“王公公寫過一張條子, 給城外接應的人。”

“哪年哪日, 幾時幾刻在哪寫的, 是王禪親手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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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王公公親手寫的, 便是在前日, 在他屋裏,幾時幾刻……應是卯時, 幾刻就不知道了……”

“這些信息應該也夠了,可還有別的?”

王誠皺眉思索良久,無奈搖了搖頭:“想不出來,倒是記得這個月十五那天,王公公仿佛在寫信,那時正是申時,敲了鐘的,也是在他屋內。”

宋慧娘記下了。

又問了幾句,王誠露出為難神色,宋慧娘便道:“明天還要早起吧,就先回去休息吧,往後若有什麽難處,便來找我……找何媪媪。”

王誠意識到自己投誠成功了,眼角眉梢都是喜意,跪下連連磕頭。

宋慧娘看不下去,擺手道:“退下吧。”

何謹将王誠送到門外,又派人将她帶走,回到裏間,見宋慧娘支着額頭,仿佛頭疼得很。

“娘娘怎麽了?”

宋慧娘道:“就是想問,王誠那樣的,普遍麽?王禪手下的,不會都那麽慘吧?”

何謹道:“內侍進宮,白紙一張,什麽都不懂,規矩行事,都要靠人教,所以進宮的第一件事,就是拜個山頭,找個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傅怎麽對徒弟,都是有的。”

“你這話的意思,不止王禪,其他人也都那麽打?”

何謹斂眉:“打的那麽狠的少。”

“少?哎,你別問一句擠一句,給我詳細說說,這宮中的生态,真就那麽嚴峻麽?”

何謹無奈似的吐了口氣:“不想污了娘娘的耳朵,但娘娘非要聽的話,這宮裏向來如此,所以所有人都擠破腦袋往上爬,因你只要在一群人裏落了下風去,多的是踩高捧低的人,打還是明面上的,暗地裏使壞更是叫你難受都不知道去哪兒難受去……”

“……旁的不說,光是掖庭出來的就看不起內侍監的,好出身的也看不起平民出身,會讀書寫字的看不起不認字的,都在宮中,旁的人也見不着,旁的事也幹不了,除非主子擡舉,不然你就是再不服氣,又能怎麽着呢?”

宋慧娘聽罷,若有所悟,心想這地方就跟個封閉學校似的,不就是個滋生霸淩的土壤麽。

于是忍不住苦笑道:“唉,你這般雲淡風輕,倒顯得我大驚小怪,我不至于以為宮裏人都錦衣玉食,但這日子,确實還不如我在鄉下過得呢。”

“那是娘娘有才幹,娘娘不管在哪,都會過日子。”

宋慧娘看了何謹一眼,她知道何謹肯定調查過自己,但此時提起來,更像是交心。

一看忠誠度,果然到85了。

她長嘆一口氣,王誠帶來的沖擊淡了些,又想起宋錦書染病的事。

“看來果然是王禪要害錦書……為什麽呢?這是為什麽呢?會不會是……”

郭雲珠的授意呢?

想到這,背後沁出冷汗來。

“娘娘想岔了,若是郭太後的意思,今日便不可能同意出宮去。”

宋慧娘一想,也是,又想起外面郭雲珠對她說話的樣子,更覺不太可能,松了一口氣,又怒道:“王禪竟有那麽大的膽子?他是受誰指使?”

“還需查查。”

宋慧娘深吸幾口氣穩定了情緒,又道:“今日我跟郭太後也說了這個懷疑,你若是查得到,她應該也查得到,至少你看不了的各種記錄,她是有權查看的。”

何謹卻道:“只要她不是交給王總管去查。”

宋慧娘一愣,想到确實會有這個可能,畢竟宮中出事,叫王禪去查是最合理的選擇。

她無奈搖頭,道:“手下不忠,确實可怕。”

何謹立刻一臉正色:“奴才對娘娘絕對忠心耿耿。”

宋慧娘又看了眼她頭上的忠誠度——還是85,點了點頭道:“我信你。* ”

主要是信外挂。

何謹聞言卻頗為感動,又見宋慧娘麻溜更衣飛快入睡,心中更是升起欽佩來——

娘娘是做大事的人,果然不會輕易為外物所動搖,便是陛下病成那樣,心緒也不會受到影響呢。

而入睡的宋慧娘,此時已經又進了“教室”。

先去查看王誠說的條子和信。

信息還算完善,當紙條出現的時候,宋慧娘松了口氣——看來收信的人還沒有把信給毀了。

不管對方是疏忽還是想要留一手,這也算是方便了宋慧娘,她拿起條子來,看見上面不太工整的字跡——

【狗崽子、屍體燒了、別留痕跡、東西給你幹娘】

宋慧娘一臉訝異。

可屍體沒燒啊。

看來王禪也被手下給遛了。

宋慧娘搖頭,又搜索這個月十五的那封信。

也搜出來了——

【小玉、将錢莊裏的錢都換成金條、庫房的東西能賣都賣了、還有城外那幾畝地……】

通篇百來字,都是在變賣家産。

王禪看上去是想退了。

小玉是誰?是前面條子裏提到的狗崽子的幹娘麽?看上去像是王禪的姘頭。

說實話,想退位和謀害皇帝這兩件事,是有些矛盾的,畢竟都已經想退位了,又何必犯這誅九族的大罪?

确實應該是有人指使——或者,起碼是鼓動。

但這人是誰,目前就沒有頭緒了。

不過王禪顯然罪無可恕,宋慧娘怒從心起,深呼吸了好幾下才壓下了火氣。

她将這件事先放在一邊,出了圖書館來到書桌前,果然看見原本空白的第二張書桌上,浮現出了一行文字來——

【常蘇木:忠誠度98

是否拉常蘇木進入教室?是 否 】

常蘇木忠誠度98,先前卻并不能拉進“教室”,顯然能不能拉進教室也有前提,大概是要先查看忠誠度才行。

沒有猶豫,宋慧娘将她拉了進來。

第二張桌子前開始浮現出常蘇木的身影,對方臉上的微笑漸漸變為凝重,直到凝實之時,盯着宋慧娘道:“嗯?慧娘?”

宋慧娘道:“嗯,是我。”

常蘇木瞪大了眼睛:“這是哪?我那麽大一張紅木床呢?”

宋慧娘:“……”

要不明天還是把她送出宮吧,她看上去也活不過三集啊!

……

宋錦書又哭鬧起來。

她嚷着想要睡覺,卻不知為何怎麽也睡不着,便哭喊着想要見“阿娘”,郭雲珠聽得心都碎了,過去将她摟在懷中,卻沒法像宋慧娘那麽有用,宋錦書仰頭看着她,烏黑的眼珠盛着淚水,嘴唇抖動,還是嗚咽不停,像只受驚的小獸。

王禪見狀,勸她:“娘娘明日還要上朝,莫要累壞了身子,還是先去睡吧,陛下自有宮人服侍。”

郭雲珠想說幹脆明日休朝,卻又想起京兆尹謊報疫病一事必須處理,這事是拖不得的,于是轉而道:“沒事,一夜不睡而已,明天下午可以補。”

王禪嘆道:“明日又有明日的事,一天天拖下去,豈不是拖垮了身子,娘娘還是要保重自身啊。”

郭雲珠本就煩悶,此時更是不耐起來:“你想睡就先去睡吧,孤再呆一會兒。”

“可……”

王禪還要說話,宋錦書卻瞥見了他,又不高興起來,指着他哭道:“讓他走開!讓他走開!”

郭雲珠便連忙沖着王禪揮手道:“你先走吧,你年紀大了,不用伺候到那麽晚,陛下看見你也不高興,就別在陛下面前現眼了。”

王禪只好走了。

他在門口徘徊,見郭雲珠仍不出來,冷哼一聲,扭頭走了。

郭雲珠就這樣陪到半夜,宋錦書終于睡了。

此時卻過了自己的睡點,只覺額頭脹痛,怎麽也睡不着了。

幹脆更衣去了書房,想到白天宋慧娘的話,又将蘭渝叫了過來。

“王禪呢?”

蘭渝道:“娘娘忘了,您叫他先去休息了。”

“哦,對,是。”

“要去叫王總管麽?”

“算了,不用去叫他。”

她捏了捏鼻梁,長嘆一聲,蘭渝立刻上道地走到她身邊,幫她按摩頭部的穴位。

郭雲珠卻很快擺了擺手,問:“今日宮中是誰值守。”

“是指揮使曹芳大人。”

“那正好,把她叫進來。”

殿前指揮使曹芳很快來到屋內,郭雲珠便吩咐:“陛下的病來的蹊跷,孤懷疑有人從中作梗,你且去查查這段時間宮中進出,可有人患病,總之有什麽奇怪之處,都可以報上來,便是沒有奇怪的,也記錄成文書遞上來。”

曹芳領命退下。

郭雲珠仍無睡意,便又叫蘭渝将還沒看完的折子拿了出來。

萬籁俱靜,燈影重重,紙上的文字漸漸暈開,雖在眼前,卻不進心裏,心頭煩亂,實在靜不下來。

郭雲珠擱下筆,再次想起了早上宋慧娘的話。

細細想來,宋慧娘還真是說了不少話,郭雲珠此時想起的便主要是最後那段——

“做天子的娘親,自然比做天子的女兒或者妹妹強,但對郭家的其他人來說,卻未必啊。”

這真是誅心之言。

母親必是不想做皇帝的,郭雲珠有這樣的自信。

她少時跟阿母前往邊疆,知曉阿母雖小節有失,但心中是有大義的。

但……大姐呢?

心頭卻不由升起惶恐來。

她不懂大姐。

但想來,此時産生的惶恐已足以代表什麽,自己并非完全沒有察覺。

大姐定有她一點都不敢言說出來的野心。

思及此,頭更痛,仿若上千只蜂蟲在腦內嗡鳴,郭雲珠将額頭倚在書架,忽然瞥見了書架上的《左傳》。

對了,她記得清茶說,宋慧娘最近在看《左傳》。

她這脫口而出的誅心之言,不會就是在《左傳》裏看來的吧?

想到這,又想起清茶那離譜的猜測來,緊接着便想起了那豐潤紅唇。

為了哄宋錦書喝藥,宋慧娘騙她說藥不苦是甜的,宋錦書不信,宋慧娘便喝了一口,一臉享受道:“哇,真的好甜啊,你要是不喝,阿娘就全喝光啦!”

郭雲珠忍俊不禁,見那微微上翹的嘴唇上沾着晶瑩的藥汁,此時想來,看上去确實……好像有點甜的樣子。

不對,這想法好像有點奇怪。

郭雲珠擡手敲了敲腦袋。

看來她真是該睡了。

再熬着不睡,神智似乎要不正常了。

于是将書塞回,叫來蘭渝,熄燈睡覺去了。

……

夢境之中,常蘇木聽了一遍宋慧娘的解釋。

她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哦,原來我在做夢。”

宋慧娘聞言嘆了口氣,表示也能理解。

就算是自己,第一次也是在醒來發現宋錦書确實也進入了這裏之後,才确定了這不是做夢。

于是她拍了拍常蘇木的肩膀,語重心長道:“要是實在接受不了,那現在就當做是在做夢吧,等醒了就知道不是在做夢了。”

常蘇木嗤笑一聲:“你都說醒了,果然是在做夢……也不是第一次夢到你了。”

宋慧娘一愣:“你經常夢到我?”

她有些訝異,有些感動,又有些不好意思,暗想,難道常蘇木……

“對啊,你被抓走之後,我經常夢到你在刑場上的慘狀,天天做惡夢,今天不會最後還是個惡夢吧?”

宋慧娘:“……不要敘舊了,我們聊聊眼下。”

“行,你繼續。”常蘇木一臉“我看看我的夢還能編出什麽來的表情”。

“宮裏現在的情況,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先說這最要緊的,今晚你也發現了吧,錦書現在不住在我宮中,她如今撫養在郭太後膝下。”

常蘇木一臉純真:“她幫你養麽?”

宋慧娘:“……準确來說是不讓我養,這次若不是因為生病這個特殊原因,我都見不到她。”

常蘇木愣了片刻,拍桌而起,怒道:“憑什麽!”

宋慧娘這段日子一直權衡利弊,身邊的人說話也都有所保留,好久沒有感受到過這種毫無保留的支持,心下亦很觸動,走心道:“宮中的日子并不好過,我名義上有太後的身份,其實并無根基與權勢,所以我也想勸勸你,在宮中玩幾日就還是回去開你的藥鋪去吧。”

常蘇木不說話了,擰眉沉思起來。

宋慧娘在她面前擺了擺手,道:“咋說呢?”

常蘇木抓住她的胳膊:“別鬧,我在思考。”

宋慧娘是一頭霧水,也不知道她突然沉默是在思考什麽,既然該說的都說了,低頭看見第一張桌子上宋錦書也已經上線,便先把宋錦書拉了進來。

宋錦書一來,便趴在桌子上耍賴:“阿娘,我生病了,我不舒服,我不要背書。”

宋慧娘很想指出在這個空間裏她不會又任何生理上的不适,但低頭看見女兒委屈的樣子,明知她是裝的,心還是軟了一軟,低頭摸了摸對方的頭發,道:“那今天不背書。”

宋錦書還沒來得及開心,便聽宋慧娘道:“——換成寫大字怎麽樣?”

宋錦書:“……”

空間裏的一切随宋慧娘的念頭而動,她這麽說完之後,課桌裏就出現了之前沒寫完的描紅紙,宋錦書只當沒看到,扭頭看見了一邊的常蘇木,眼睛一亮道:“常姨!”

第一次在這個空間看見別的活人,宋錦書非常激動,拉着常蘇木的袖子不斷搖晃:“常姨常姨常姨常姨!陪我玩陪我玩陪我玩!”

常蘇木回過神來,低頭看着宋錦書,摸了摸下巴:“連錦書都出現了,這個夢還挺複雜。”

捏了捏宋錦書的臉,她突然望向宋慧娘,正色道:“雖然是夢,我還是想說,你若如此艱難,我更該幫你,不該棄你而去了。”

心髒在一瞬間縮緊,随後熱血上湧,令鼻腔酸澀。

她想,有這樣一個朋友,她在這個世界,也算沒白呆數年。

她點頭露出微笑來,道:“那麽,你現在就可以幫我了——帶着錦書寫大字吧。”

……

次日一早,宋慧娘先吩咐了何謹去打探一下王禪身邊是不是有叫狗崽子和小玉的,到了巳時,估摸着郭雲珠應該下朝回來了,便準備前往寶華宮。

何謹問她要不要用了午膳再過去,宋慧娘擺了擺手道:“我有一種預感,我能在寶華宮蹭飯。”

郭雲珠若想籠絡她,那再得寸進尺一下應該不過分吧?

結果她還未進寶華宮的門,就先看見王禪領着一群人迎面走來,宋慧娘現在看見他就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就低下頭裝作不看他,以掩飾住眼裏的恨意。

王禪卻以為宋慧娘終于知道在這宮裏需要夾着尾巴做人了,帶着滿意的表情走近,見宋慧娘腳步沒停,就也沒行禮,兩人交錯而過。

宋慧娘身邊的大宮女香玉皺眉回頭,正要叫住王禪讓他給宋慧娘行禮,宋慧娘道:“算了,就當沒看見吧。”

香玉道:“王總管怎能如此無禮。”

宋慧娘冷冷道:“他沒叫我行禮都算他還沒上天。”

“啊?”香玉沒聽懂。

宋慧娘便轉而道:“教你一句話,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香玉似懂非懂,一行人已進了寶華宮。

一進寶華宮,宋錦書便像是一個小炮彈一樣撞進了她的懷裏,把臉埋在她的腰間低聲嘟囔道:“朕再也不要和常姨玩了。”

常蘇木實在幼稚,昨天晚上和宋錦書玩小游戲竟然還能激起勝負欲,把宋錦書輸生氣了。

宋慧娘摸了摸她的頭。

宋錦書現在已經開始習慣自稱朕了。

郭雲珠跟在後面緩步而來,笑着對宋慧娘道:“姐姐可用了午膳,我剛傳膳,可以一起用。”

宋慧娘道:“剛好沒有。”

三人進了裏屋,脫下外袍坐下,午膳便一道道送了進來,統共二十二道,滿滿擺了一桌,随後便來了兩位侍從一一試毒,試完之後才退下。

這一流程不算長也不算短,沉默着稍顯尴尬,宋慧娘便打破寂靜,搭話道:“二娘剛上朝回來,累麽?”

郭雲珠道:“陛下生病,我心緒難平,只處理了幾件要事——對了,正有京中疫病那事,我問京兆尹實際情況到底如何,對方竟也不知,真是荒唐,我真是想直接把他罷免。”

宋慧娘好奇:“不能直接罷免麽?”

“也不是不能,只是會有些麻煩,保舉他入仕的是樞密使,你應當認識他,就是登基大典時站在楊相身邊的人,何況我若罷免他,禦史臺必來多嘴……算了,不說了,都是麻煩。”

宋慧娘聽得驚訝。

先前聽何謹等人說的,她還以為郭雲珠算得上是一手遮天呢。

結果好像沒有嘛。

見郭雲珠确實不想談論政事,宋慧娘便換了個話題:“二娘這幾日為了照顧陛下也是累到了。”

她忙沖着宋錦書使了個眼色,宋錦書便沖着郭雲珠軟軟道:“謝謝母後,母後辛苦了。”

郭雲珠看見了宋慧娘給宋錦書使的那個眼色,奇怪的是,她竟也沒什麽不舒服的,反而覺得這一幕可愛溫馨,便笑道:“宋娘娘也辛苦。”

宋錦書就扭頭對宋慧娘也說:“阿娘辛苦了。”

宋慧娘笑着搖頭:“你倒是一碗水端平。”

宋錦書還聽不懂這種複雜句子,搖頭道:“不想端水,還不渴,想吃桂花糕。”

這話一出,宋慧娘和郭雲珠相視一笑,都忍俊不禁,郭雲珠道:“桂花糕甜膩,病剛好,先吃清淡些,下午當點心吃,好麽?”

宋錦書噘着嘴:“朕想現在吃,母後,現在吃嘛。”

宋慧娘袖子裏的拳頭捏了一捏。

這撒嬌是自然而然的。

郭雲珠顯然對宋錦書确實好,以至于宋錦書能這樣自然地說出撒嬌的話語來。

這當然是好事。

宋慧娘在心裏這樣告訴自己。

郭雲珠頗為難地看了宋慧娘一眼,宋慧娘便板起臉來道:“下午吃,現在好好吃飯,再不聽話,下午也沒得吃。”

總不好讓郭雲珠做這個壞人。

宋錦書怏怏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試毒試完了,都沒有問題,三人開始用膳,宋慧娘舀着一碗燕窩,覺得心裏堵得慌。

她不想讓郭雲珠和宋錦書看出這點來,于是更積極地找起話題。

“今天的藥準備什麽時候吃?”

郭雲珠其實是講究食不言寝不語的,但此時聽宋慧娘起了話頭,卻也沒有掃興,溫聲道:“常大夫說,飯後用藥,如果今天沒有發熱,便可以換藥了。”

“那今日不燒了吧。”

“似是不燒了,看着精神也好,常大夫真是神醫。”

“可不敢這麽說,她大概只是不知身份,所以膽子大些。 ”

郭雲珠便流露出憂心:“那如今知道了身份,不知會不會影響醫術。”

宋慧娘啞然失笑:“那……也不至于吧。”

郭雲珠擡頭,見宋慧娘一副糾結的模樣,心頭一動,噗嗤一聲忍不住笑了。

笑了之後卻想,這有什麽好笑的?

說不清,道不明。

許是因為宋慧娘的表情有點好笑。

這麽一想,便覺得自己笑得有些失禮,輕咳一聲收起笑來:“還是希望陛下別生病,生病終究還是虧空身體。”

這點宋慧娘就有別的想法:“二娘可曾聽過一句俗語,小病不斷,大病不犯,人的身體就像是寶劍,若不經過鍛打,便不成器,太脆弱,一用即斷。”

郭雲珠沉吟:“似是聽過。”

“這病若不是故意傳的,小孩子生點病,也沒什麽大礙。”

她在故意上加了重音,正是心裏氣不過,還是想提醒郭雲珠去查查這件事。

郭雲珠聽出來了,她正要說自己派人去查了,清茶匆匆而來,行禮道:“娘娘,曹指揮使求見,似有急事。”

郭雲珠一愣,瞥了宋慧娘一眼。

只這句話,她便猜出來了。

曹芳查出來了,陛下的病,還真是有蹊跷之處。

她不知道這蹊跷會有多蹊跷,飯又只吃了一半,便擦了擦嘴道:“姐姐先陪陪陛下,我用好飯了,先去處理一下事務。”

宋慧娘忙道:“忙正事要緊。”

指揮使曹芳來報,那會是什麽事?

宋慧娘心中有些猜測,卻不敢确定,宋錦書見宋慧娘走神,放下筷子試探道:“早上可以不練字麽?想玩蹴鞠。”

宋慧娘漫不經心點了點頭,宋錦書道:“可以多吃幾塊蜜餞麽?”

宋慧娘又點頭,宋錦書道:“那可以不吃藥麽?”

宋慧娘按住宋錦書的腦袋:“別得寸進尺,去吃藥,吃完藥也不準立刻玩蹴鞠,先背完一篇文章。”

宋錦書氣道:“阿娘說話不算話!”

“你是趁我走神問的,不同意就背兩篇!”

宋錦書頓時偃旗息鼓,背文章去了。

被宋慧娘盯着背了一半,忽聽外頭嘈雜聲起,腳步聲亂糟糟交替而過,她稍稍推開窗想往外看,蘭渝已快步繞過屏風走進,行禮道:“宋娘娘,宮中有急事,咱們娘娘恐怠慢了您,讓奴婢先送你回宮去。”

宋慧娘上道地點了點頭,快出寶華宮時,卻見一群侍衛押着一群內侍宮人從側殿出來,為首便是王禪。

王禪正在求饒,哭天搶地,口中大呼:“娘娘,奴才冤枉!”

平日打理得溜光水滑的發絲此時亂成一團,似是被人揪了,嘴角也青了一塊,他好像是看見了宋慧娘,正要張嘴說什麽的時候,領頭的侍衛便用一塊不知從哪兒來的破布塞住了他的嘴巴。

宋慧娘情不自禁盯着看,蘭渝側身擋住宋慧娘的眼神,道:“娘娘,這邊走。”

宋慧娘沒動。

她的嘴角已經快壓不住了。

郭雲珠手下也不全是廢物嘛,看來她查出來了!

宋慧娘望向蘭渝,露出笑來:“哎呀蘭渝姑娘,我突然想起來,有件重要的事要和娘娘說,我可以去見一眼郭娘娘麽?”

……

郭雲珠此時坐在貴妃榻上,仍能想起聽到曹芳彙報時心頭升起的憤怒。

“……王總管送出去的染了病的小內侍已死在了亂葬崗,卑職找到了他的屍體,請仵作看了,說确實也是死于傷寒,奴才知道事态緊急,便決定先來報了,接下來要如何行事,也要求娘娘定奪——對了,中途才發現副指揮室譚牛和王總管勾結,對方想去報信,被發現了,卑職将他也關押了起來。”

郭雲珠眼前發暈,腦海裏就一個念頭——

王禪是不是瘋了?

他進宮四十年了,在她身邊伺候了十年,年紀也不小,不想着安度晚年,如何敢做這弑君謀逆之事?

郭雲珠忍住憤怒,努力使自己平靜,道:“你帶一隊人,把王禪和他手下內侍宮人都抓起來,不管用何種辦法,都讓他們開口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到最後,還是沒能忍住提高了聲音。

曹芳領命退去,郭雲珠便叫來蘭渝,對蘭渝道:“讓宋娘娘先回宮去,別驚擾了陛下和她。”

蘭渝也退下了,書房無人,郭雲珠回過神來,才發現手心已被指甲掐出血來,此時才感覺到一絲絲針紮般的疼痛。

她于是站起來,歪在貴妃榻上,去想前日種種。

這時想起來了,想去宮外看病,王禪是攔了一攔的,只是見郭雲珠堅決,才沒有多說話。

陛下病好了,他卻不像是從前那樣殷勤想修複和陛下的關系,反而時不時地在她面前提,老了,想出宮養老的事。

昨日若不是因為王禪并不在跟前,若是自己将這件事的調查權交給了王禪,是不是她就查不出來了?

如果,昨天值守的不是曹芳,而是副指揮使譚牛呢——實際上,譚牛值守的頻次是比曹芳高的。

若是曹芳也和王禪勾結呢?

思來想去,她能查出此事來,靠得竟是運氣!

不對,事情太巧,萬一是構陷呢?

頭腦發脹,她在想,從前這些事是誰處理的?

好像是母親。

怪不得母親離宮之前還對她說:“很多事你根本不懂,你以為自己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我等着你來求我的那天。”

可仔細想想,自己為何信任王禪?不就是因為從前母親用他用得最多,也常誇王禪能幹麽?

母親和王禪,從前不也會聯合在一起欺騙她麽。

從前和他們鬥智鬥勇,也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

她确實以為她已經收服王禪了。

她擡手,用食指捏着鼻梁。

一種酸痛直通腦門。

無人可信,無人可依,甚至無人可以說說心裏話。

她感覺好累。

這累如跗骨之蛆,早在心間徘徊,如今正往四肢百骸而去,令她連動一下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

只想躺一躺。

再躺一躺。

門窗緊閉,天地昏暗,郭雲珠在恍惚之中往前往後望去,只覺得孤寂如潮水,這樣的日子沒有盡頭。

就在這時,房門吱呀一響,随後是蘭渝急切的聲音:“宋娘娘不可!”

這聲音戛然而止,随後一道身影便帶着一截陽光闖進了屋內,郭雲珠擡頭,看見宋慧娘低頭看她,秀眉微揚,眸如點漆,陽光落在她的側臉上,照得她的面孔如羊脂玉一般瑩潤生輝。

郭雲珠呆住了,連姿勢都忘記換了。

她有點搞不明白眼前這狀況是怎麽發生的。

為、為什麽宋慧娘就這樣闖進來了?

而闖進來的宋慧娘,又非常自然地坐到了郭雲珠的身邊,柔聲道:“二娘,你看起來好像很累啊。”

……

宋慧娘太想知道郭雲珠會怎麽處理王禪了。

她也很想知道王禪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還很想知道,若是王禪下臺了,下一任內侍監總管會是誰呢?

如果只是呆在瓊華宮中等風聲,最終等到的也不過是何謹的三手消息,太慢,太慢了。

更何況有些消息,何謹大概也不一定打探得到。

于是她心一橫,決定直接來找郭雲珠試試,想着到時候要是郭雲珠不高興,見機行事就是了。

走到書房門口,蘭渝說要通報,但敲門喊了好幾聲,也不見回應,便對宋慧娘說:“娘娘大抵是累了,宋娘娘要不先回去?”

宋慧娘道:“大白天的,娘娘沒有回應,你不擔心麽?”

這麽說完,趁蘭渝猶豫的功夫,直接推開了門。

撞進眼裏的,便是如垂絲海棠般橫卧在貴妃榻上的美人圖,金紅色的織錦長裙鋪在地上,妃色的上杉蓋住了紫檀木的扶手,圈着織金牙子的袖口,露出一段雪白的柔夷來。

郭雲珠歪在榻上,是從未見過的姿态,像是累極了,于是仰面躺着,頸若細枝,臉欺膩玉,瞠着一雙迷蒙的星眸,茫然地看着她。

那姿态與面容,因脆弱而顯出一種異樣的美來,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陪伴她,支持她。

于是宋慧娘鬼使神差般坐到了她的身邊,脫口而出道:“二娘,你看起來好像很累啊。”

慢慢地,那茫然變成了詫異,那如水霧般暧昧缱绻的迷蒙褪去了,郭雲珠驀地直起身來,道:“你怎麽直接進來了。”

語氣有些生硬。

宋慧娘也從一時失神中回過神來,連忙告罪:“只是聽二娘一直沒有回應,所以有些擔心,一時失禮,請娘娘恕罪。”

郭雲珠此時回過神來,也覺得語氣有些生硬了。

在對待宋慧娘的事情上,她向來以懷柔為主,這一方面是出于利益考量,另一方面也确實是對其心懷愧疚,于是反應過來之後,又放緩了聲音:“也不要緊,确實有些累了,小憩了一會兒,沒聽到聲音。”

宋慧娘卻伸手探郭雲珠的額頭,始料不及,郭雲珠沒能避開,微涼的手背便挨在了她的額頭上,如羽毛般輕輕一觸。

宋慧娘松了口氣的模樣:“沒發燒,我看你臉色不好,還以為也病了,陛下生的病,是很容易傳染的。”

郭雲珠卻感覺自己好像不會說話了,全身僵硬,連帶着舌頭都不那麽靈活,一張口,牙齒差點咬了舌頭,話語便磕磕巴巴:“我、你、這、沒事,我沒事。”

郭雲珠看起來沒有生氣,宋慧娘得寸進尺,又進一步:“我在外面看見王禪被抓了,二娘是不是查出了什麽?”

這事本來就是宋慧娘提出的懷疑,她能猜到也很正常,只是如此直白提出,還是叫郭雲珠吓了一跳。

郭雲珠看了眼蘭渝,蘭渝便道:“奴婢先退下了。”

蘭渝就知道分寸。

宋慧娘好像不知道。

但聯系對方的背景身份,不知道似乎也正常。

可她不懂事,自己該教她麽?

正糾結着,宋慧娘抓住了她的手:“就是他對麽,王禪,是他害陛下,對麽!”

郭雲珠想起來了,宋慧娘不僅是太後,也是陛下的親生娘親。

這憤怒和激動有了緣由,也令郭雲珠羞愧,因為王禪是她手下的人。

“目前調查出來,似乎是這樣,但是……也不排除構陷。”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因為……不知緣由。”

“有人指使?”

郭雲珠瞪大眼睛望着宋慧娘,宋慧娘道:“不可能是你。”

這突如其來的信任多少令郭雲珠受寵若驚:“不可能是我麽?為何?”

如果是你就不會查出王禪來了啊。

宋慧娘暗想,那麽簡單的道理還要問我啊。

但她嘴上道:“二娘自然不是這樣的人,我看的出來。”

目光真誠,落在郭雲珠的眼裏,像是冬日暖陽,令她心生暖意。

這個人在宮中孤立無援,卻願意相信我。

這個認知帶來了一股沖動,令她想要和宋慧娘多說一些話。

她開口:“我真不知、真不知王禪為何會如此,簡直像是失了神智,他已經是宮中的老人了,雖內侍可以說是賣身為奴,沒有出宮的說法,但憑着那麽多年,他服侍兩代君王的情分,幫他銷去奴籍,榮歸故裏,也是很簡單的,他為何要弑君謀逆呢?這說不通啊。”

“所以你覺得可能是構陷?”

“正是如此,這事做的也拙劣,那麽嚴重的事,那麽簡單就查出來了,簡直荒謬。”

“我可以問問麽,怎麽查出來的。”

郭雲珠說了,宋慧娘發現步驟和何謹說的大差不差,只不過曹芳是通過宮門進出記錄發現的端倪。

宋慧娘聽完,沉吟許久,開口道:“二娘,我想,他可能不是行事拙劣……”

郭雲珠擡頭看她。

“他只是沒想到,你會查這件事罷了,便是查了,應當也是派他去查,自然什麽也查不出來——這麽說來,二娘是早就心有懷疑麽,竟沒有派他去查。”

郭雲珠欲言又止。

她有點說不出口是因為僥幸。

宋慧娘就沒深究,又說:“至于為何謀逆,要看後續審問,但我也有個猜測——陛下不喜歡他,不是麽?就像你說的,他服侍兩任君王了,他大概覺得自己就該繼續服侍下去,既然眼下這個不喜歡他,他大概想換個喜歡他的吧。”

“當然,這只是猜測,其實,更有可能是有人指使,只是這樣事情就大了,我不敢亂說。”

郭雲珠閉上眼睛。

她想起來了,從前王禪和端王世子,關系是很好的。

這個念頭令她起了一聲冷汗,手心都滑膩一片,她想拿出帕子來擦汗,手卻沒能動了,低頭一看,自己的手還抓在宋慧娘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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