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第 20 章

朱友維到時,見陛下面色紅潤精神充沛,當即就跪了下來。

跪下來之後,才注意到旁邊還有個穿着麻布夾棉長袍,道姑頭模樣的女人,對方的身上有草藥混雜起來的氣味,便是不介紹,也能猜到是誰了。

定是那個民間游醫。

她竟真的治好了。

朱友維便知大勢已去,跪下來道:“今日臣知自己技藝不精,便是萬死也難逃罪責,但若說行那不忠不義之事,卻絕不敢認,臣慚愧,黔驢技窮差點犯下大罪。”

宋慧娘擡眼看了下郭雲珠,見郭雲珠神情淡淡,仿佛全然不将朱友維放在眼中。

但就在剛剛回宮的車上,郭雲珠和自己商量的時候,卻是相當懇切地替朱友維說話的——

“醫者難為,你先前提到的觀點,确實是我從未想到過的,只是朱太醫我也認識許久了,剛才思量一番,總覺得他不至于是這樣的人——或許,他是有些自保的念頭,但故意使壞,應當是不至于的……至于他的醫術,也理應不壞,從前先太後還在世時,都是他醫治的,許是不擅小兒之症吧。”

宋慧娘便道:“先前楊相也是這般說的,我對楊相也是這般說,我關心則亂,說的話自然是不能算數的。”

她心裏當然不是這樣想的,是恨不得立刻罷了朱友維的官,罰他一大筆錢,但是情勢比人強,見不管是楊桉甫還是郭雲珠都更傾向于放過朱友維,便也就只能認了。

此時在朱友維面前,她便只當沒看見對方,專心致志地陪着宋錦書玩,聽到郭雲珠對朱友維道:“既知道自己技藝不精,先前便不該只想着反駁別人,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可妄自尊大,仗着從前的功勞,逞口舌之能……”

宋慧娘便聽郭雲珠教訓了一堆,心中稍好受些,忽聽見郭雲珠道:“姐姐覺得我說得可對?可還有什麽要說的?”

宋慧娘心想,我可有一堆想罵的呢,能罵麽?

嘴上卻道:“郭娘娘說的便是我想說的。”

郭雲珠又問:“朱太醫行事冒失無禮,是該好好懲處一番,姐姐覺得該如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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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慧娘道:“我不懂這些,總算沒釀成大錯,想必娘娘自會有打算。”

朱友維便借坡上驢,在邊上跟了句“娘娘寬厚”。

最後是罰他一年的俸祿和閉門思過,此時天色也晚了,宋錦書喝了藥睡下,宋慧娘也就上道地起身告退。

告退之前,拍了拍還在熬藥的常蘇木,意味深長道:“今晚早點睡覺,睡個好覺。”

常蘇木聞言一臉認同:“必須的,我肯定好好睡,皇宮裏的床一定特別豪華吧,不會是用金子雕的吧?”

宋慧娘:“……那應該不至于。”

郭雲珠在邊上聽到了,便吩咐蘭渝:“給常大夫房間裏放張大床,我記得有張鎏金的紅木床,便擡到常大夫屋裏去吧。”

蘭渝忙應了吩咐下去。

而郭雲珠送了宋慧娘到宮門口,臨到告別,卻突然出聲道:“慧娘,我……我沒帶過孩子,明日若是有空,你繼續過來吧。”

宋慧娘一愣,忙道:“自然有空,謝娘娘恩典。”

郭雲珠道:“你又忘了,該叫我二娘。”

宋慧娘不好意思似的,低下頭調整了下氣息,才輕聲道:“二娘。”

郭雲珠莞爾一笑,點頭應了。

宋慧娘一時心情複雜,待回到瓊華宮中,對何謹說起這件事來:“我想這定是郭太後籠絡人心的手段,但不得不說,我好像被籠絡進了。”

何謹道:“娘娘該想,陛下本就該養在娘娘身邊才對。”

宋慧娘搖頭苦笑:“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很難。”

如果不是有想要分權郭雲珠的想法,連楊桉甫她們都未必會支持她成為太後。

她的出身就是硬傷。

何謹想來也并非不知道這點,便沒有接着說,轉而道:“可是娘娘,若你知道陛下的病得的蹊跷,還會是這樣的想法麽?”

宋慧娘一驚,瞪大眼睛望着何謹:“你已查出來了?”

她懷疑宋錦書是被傳染的,這件事自然不僅告訴了郭雲珠,在她去寶華宮之前,她就也告訴了何謹。

她希望何謹去查一下,卻也沒抱太大希望,她甚至以為定是查不出來的,卻沒想到僅一天過去,事情便有了眉目。

“這宮中凡事都要講規矩講章程,只要想做些不正常的事,便不可能不留下痕跡來——前日王禪送了一個男孩出宮去,我派人打聽行跡,似乎是送去城外亂葬崗了。”

宋慧娘一陣惡寒:“送出去的是活人還是死人。”

“說是還有一口氣,大約是路上死了,也可能是……奴才不敢說了。”

“這就是大事了,得講證據。”

“自然,奴才會派人尋查,只是宮內文書存放都很嚴密,奴才很難拿到。”

“文書?什麽文書?”

“進出入登記,還有那孩子的脈案之類的,更細便是這孩子的入宮記錄,值班記錄,都應該是有文書資料的。”

宋慧娘暗想,這不就是她的舒适區麽,于是道:“他叫什麽?你等我一下。”

何謹一愣:“好像是叫王德。”

宋慧娘便躺在榻上閉上眼睛,待到睡着,連忙去圖書館查詢。

太醫院近日并沒有這個叫王德的內侍的脈案,往前一年前卻有,可見确實有這個人。

進出宮門的記錄則顯示三日前确實有重病之人被送出,除了病人王德之外,也記錄了推車者為王誠。

至于其他記錄,則顯示了這個叫王德的內侍的一生——只十二歲,分明還是個孩子,已進宮四年,小時候一直在做些雜事,後來大約是跟了王禪,開始做些采買的活計。

然後只半年,就病死了。

實在是短暫卻辛苦的一生。

宋慧娘不忍再看,選擇醒來,直起身來,神情仍舊有點恹恹。

何謹這期間一直站立在側,看着宋慧娘“溝通神靈”,待她醒來,端着茶水上前,見宋慧娘神色郁郁,問:“娘娘是又發現什麽了麽?”

“也不是。”宋慧娘道,“我查了一下,那王德确實是從宮裏送出去的,送的人叫王誠。”

何謹流露出感嘆來:“确實神跡,傳這消息給我的就是王誠,他想投靠咱們這邊。”

宋慧娘瞥了何謹一眼。

真會說話,對方應該是想投靠何謹,因為自己目前在別人看來,實在沒什麽投靠的必要。

不過宋慧娘沒提這茬,只繼續道:“這份記錄已經可以證明王誠說的大概率是實話,只是也不能證明是王禪指使,王誠從前雖是在王禪手下做事,但不代表他不能聽別人的,還有,關于王德的病的脈案也沒找到,不知是毀去了,還是沒有記錄過。”

宋慧娘先前試驗過自己的金手指,确定過圖書館只能搜索出“眼下仍存在”的文書資料,若是存在過但被毀去了,就搜索不出來了。

何謹便道:“奴才以為她是可信的,但娘娘若是不信,不如親自見她一面?”

宋慧娘猶豫:“會不會被發現?”

何謹笑道:“奴才而已,早起晚睡的,哪裏那麽多人注意,便是偶爾偷懶,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打更的宮人喊“關好門窗,小心火燭”的時候,宋慧娘見到了王誠。

王誠竟然是個女孩子。

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發絲全部攏起在頭頂紮成發髻,用黑色的包頭布包了起來,穿藍布的袍子——這是宮中負責粗活的低等內侍常有的打扮。

除打扮的樸素之外,人也很瘦,皮膚曬得黝黑,臉上還有一大片雀斑。

面對宋慧娘,她顯得很躲閃,低着頭不敢擡起來。

宋慧娘想看着她的眼睛問話,便說:“擡起頭來。”

王誠艱難擡頭,眼睛卻仍朝着地面,這麽一會兒的功夫,耳朵眼睛變得通紅,看起來快哭了。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還能做出背叛舊主投靠別人的事來,宋慧娘放緩聲音問:“為何不敢擡頭。”

王誠嘴唇蠕動,掙紮許久,才開口道:“奴才相貌醜陋,怕、怕沖撞了娘娘。”

宋慧娘驚訝地脫口而出:“你不醜。”

甚至又補充:“你很可愛啊。”

這下輪到王誠驚訝了,對方擡起頭來,看着宋慧娘,驚訝得眼睛都忘記眨了。

“可……可愛?”

“哦,就是惹人憐愛的意思。”

王誠這下整張臉都漲紅了:“娘娘莫要取笑奴才。”

“好吧好吧,說正事,你怎麽想着投靠我們了呢?王禪現在可還是內侍監總管呢。”

臉上的紅潮飛快褪去,甚至失去血色,開始灰敗起來。

王誠看看宋慧娘,又看看何謹,道:“以免沖撞娘娘,奴才還是給何媪媪看吧。”

宋慧娘故作不耐:“怎地她看得我就看不得,拖拖拉拉,看不出忠心來,你的話也是未必可信的。”

這下王誠急了,忙撸起袖子來:“奴才是實在被打得受不了了,小德子死了,奴才怕自己也活不長久,才想找個出路的。”

只一眼,宋慧娘咬緊牙關,才叫自己沒驚叫出聲。

細杆一般的胳膊上,新傷舊傷交疊在一起,枯樹枝一般,已看不出一塊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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